作者:抱鲤
八公主正软在?圈椅上,捧着茶任由两个宫人按揉膝盖,余光瞟见容淖醒来?,连忙跑近扶容淖半坐起来?,高兴中又不无担忧。
“六姐姐你?终于醒了,大殿那边皇阿玛听说你?病倒,已派梁公公领太医院判前?来?问诊过了,幸好你?只是?体弱疲累,别无大碍。此番大祭过后?,你?可要多休养着了。”
容淖听见‘太医诊脉’几个字,掩在?锦被下的手猛地攥成一团。
紧接着想起自己晕过去前?服了药,太医单从脉象应该看不出什么破绽,立时又松开了。
她靠在?软蓬蓬的大迎枕上,口?中朝八公主说着致谢,目光却越过八公主,落在?掀帘进?入内间的梁九功身上。
梁九功快走几步近床边来?,神色如常打千儿行礼,含笑关切容淖一番后?,转头对八公主笑道。
“皇上心系六公主康健,只是?前?边儿祭祀仪式走不开,特地嘱咐奴才?今日在?此看照。八公主也?劳累一日了,不如早些回?去更衣,今夜凤凰楼御宴,误了时辰可不好。”
八公主望着虚弱的容淖,迟疑不定。
“去吧,宴后?放河灯,你?不是?惦记一天了。”容淖缓慢道,“今夜我不去赴宴,你?帮我把预备好的河灯一起放了吧,祈愿亲友康健,万事顺遂。”
“好吧。”八公主这才?点头,“那六姐姐你?先歇着,我明日再来?看你?。”
八公主带着她的宫人离开,内室顿时空落下来?,只剩容淖与梁九功二人。
容淖环顾四周,不知为何,自她醒来?,竟一直没见到咋咋乎乎的嘠珞。
容淖心中浮起异样,与梁九功对视,蹙眉道,“公公如此急切支走八公主,意?下何为?还有,嘠珞何在??”
“伺候不好主子的混账奴才?,自然?是?拖去了她该去的地方。若非上了些手段,哪里能勘破她包藏祸心。”梁九功早收了笑,恨铁不成钢道,“公主近来?病情反复全怪她瞒哄请脉太医,知情不报。如此恶奴,公主少替她操心罢!”
容淖闻言,扯起唇角,“公公,你?我相识多年,有话直问便是?,别诈我了。”
梁九功微怔,“公主如此信任嘠珞?”
“这些年我身边统共没几个人,自是?信的,包括您。”容淖不疾不徐道,“我信您不会?贸然?动她的。”
“上次在?湖心亭边上碰见,您便遮遮掩掩探问我,想必你?那时便已察觉出什么了吧,只是?被小太监打断了。后?头整日都在?辛劳赶路,您一直在?御前?仔细伺候着,腾不出手细查。今日正好趁我昏迷,就寻隙套了嘠珞的话。”
“我猜,定是嘠珞那呆头鹅怕是?后?知后?觉咂摸出古怪了,您怕她事先给我通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私下看住了,还能顺势诈我一诈。”
容淖一口?气说了这一大番话,明显气短,高高低低的咳嗽起来?。梁九功忙端了杯清水给她,容淖接过,单薄的中衣袖口?往上卷起几分。
梁九功下意?识投以?目光,这次倒是?没发现针灸后?的红点,只有青玉镂空麻花镯与玉臂相映,煞是?好看。
但是?,根据从嘠珞口?中套来?的各种细枝末节,他心中早有定论。
“罢了公主,你?这聪明劲儿莫往奴才?身上使了,奴才?只想得?你?一句实话……你?厌食成疾,需以?银针刺手厥阴心包经穴来?降逆止呕,究竟是?何时起的?”
容淖右手搭在?左臂上,按着因长期私自针灸酸胀不已的胳膊,坦然?回?道,“此事,我以?为您是?最清楚的。”
“果然?是?那百消丸闹出的毛病。那等用数不清腌臜物?做引子制成的药丸,比以?往那些偏方还要恶心数十倍,连我这个奴才?闻着都干呕,难以?吞咽。可皇上却笃信那乡野大夫,硬让公主在?乾清宫连服整月。否则,何至……”
梁九功久在?御前?,难得?失态。可后?面的话越发逾矩,理智逼着他住了嘴。
此刻,他褪去一身宫廷染就的圆滑世故,仿若一位普通长者,疼惜小辈多舛,“百消丸是?公主及笄第二日开始服用的,据如今已过了整整三个月,公主为何不说,偏一个人生扛着?”
梁九功最初给年幼的容淖当‘药人’那几年,小小孩童长居深宫,又日日服用各色奇怪的‘药引’,孤单的认为所有生灵都是?玩伴,懵懂不明惧恶。
他是?见过容淖兴致勃勃抓出那些黢黑丑陋的臭虫,学着民间大夫的样子,准备开方制药让他也?试一试。
后?来?大概是?他的反感恐惧太过明显,容淖兴致缺缺,便不了了之了。
但那剂秘方上的药引子,那些个恶心玩意?儿,他是?十来?年了也?忘不掉。
“有什么好言语的,结果多半是?再换一剂稀奇古怪的偏方。”
容淖盯着梁九功神情难看的脸,平静道,“您清楚的,我幼时从种痘所出来?后?,大病一场,好药好汤吊了半年命,终不见起色,连太医院判都拐弯抹角劝阿玛给我打小金棺材了。后?来?,幸得?阿玛不弃,遍寻民间,得?了几剂偏方续命。”
容淖重病那会?儿,正值宫内皇嗣们种痘成功,人痘术得?以?推行天下,为皇帝揽尽民心,安抚万民。
人痘术脱胎于民间秘方,后?来?主研改进?种痘术的也?是?民间大夫,最初还被世人认为邪门歪道,幸亏最后?结果尽如人意?。
如此情形之下,皇帝对民间方剂不说十分信赖,至少也?信个五六分。
种痘所之事后?,皇帝早已对容淖未来?有了谋算,自然?舍不得?她就此夭折。
于是?,在?皇帝的默许下,正统杏林与邪门歪道悄悄在?她身上试验个遍。后?来?,也?分不清究竟起效的是?正家还是?杂门,让她侥幸多存命十余载。
但如此长年累月无法节制用药,终究不是?办法。
体内药毒早已累至命关,病弱不堪。
早几年,皇帝其实已在?民间秘寻到了百消丹的方子,据说能解她身上药毒。
只是?彼时她尚且年幼,又实在?体弱,恐受不住。便定在?了她及笄之后?,再循序渐进?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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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活络如梁九功,一时间也?无法道出安慰言语,只能干巴巴道,“方才?公主晕倒,太医院判诊脉后?道,公主体内药毒已消解掉半数,只是?体弱气虚。等来?年公主身子养得?健壮些,便可再次用药。最多再有五年时间,必得?康健。”
梁九功继续道,“左右事已至此,公主再是?厌食也?多少吃一些,把身体养起来?,方不辜负往前?这十一年受的苦。至于公主一直心心念念当年种痘所那事,另行计较吧,当下保重身子才?是?最紧要的。”
容淖不置可否,只玩笑一般,略撩起袖口?,露出小半截白净无暇的左臂晃了晃。腕上青玉麻花镯的三股镂空玉环交击,很是?清脆悦耳。
反正梁九功是?内宦,也?不必太多讲究。要知道,许多宫妃洗澡都是?由太监伺候着的。
“从来?只听闻饥馑饿殍浮百里,公公何曾见过玉盘珍馐愁死人的。我自己开了方子,在?治着呢。你?瞧,我近来?已不必施针降逆解吐,此事你?也?不必禀告给我阿玛了。”
梁九功见容淖避而不谈种痘所旧事,反倒令扯话题,知道她是?耿耿于怀往事,不可能轻易放弃,不由叹息提点道。
“当初在?畅春园清溪书?屋外,多亏五公主替公主你?挡过一劫,皇上才?没有发作你?乱翻种痘所旧账的事。这两日皇上心中压着火,昨儿下晌还因小太监奉的冰碗外壁浮了水渍,好一通发作。公主你?还是?安生些罢,免得?祸殃池鱼。”
容淖问,“皇上为何恼火?”
“还能因为什么。”梁九功朝容淖腕上镯子撇眼风。
容淖摸摸那青玉镂空麻花镯,领悟其意?,“又是?太子?”
她这镯子本是?已故元后?爱物?,皇帝封存为念多年,是?准备赠给五公主做生辰礼的。后?来?太子听闻此事,硬是?抢先一步,把镯子从皇帝私库拿出来?,赠给了容淖。
太子乃元后?唯一在?世嫡子,他处置自己亲娘的遗物?,皇帝也?不好多说什么。
此事,倒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有多疼容淖这个六妹,多半还是?太子因四阿哥迁怒五公主。
四阿哥为德妃所出,彼时德妃位卑,儿子只得?养在?孝懿皇后?佟佳氏膝下。后?孝懿皇后?崩逝,德妃位份也?够自己养孩子了。可德妃与四阿哥母子关系生疏,并未答应把四阿哥接回?去,只是?一心一意?疼自幼养在?自己身边的几个孩子。
概因德妃态度冷淡,德妃所出其余子女待四阿哥也?属平常,全然?不见一母同胞的亲昵。
同是?亲生骨肉,待遇差距如此悬殊。
四阿哥常年跟在?太子身边做事,与太子尚算兄友弟恭。
他秉性内敛少语,从不曾对生母言过怨怼,反倒太子很为四阿哥抱不平,自然?不愿意?把自己亲娘的爱物?赠给德妃女儿。
这青玉镂空麻花镯,太子更愿意?给容淖。她常年出入乾清宫,好歹算是?太子看着长大的,香火情还是?有的。
梁九功见容淖领会?到了他未尽之意?,含糊道,“公主心中有数便好。”
容淖见梁九功遮掩回?避,很是?慎重,不由奇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何至如此神情,太子又犯什么错了?难道情形比他去岁酒后?鞭笞蒙古王公还要离谱?”
容淖说罢,不等梁九功作答,自己先轻哂否认了。
“此次御驾北巡,太子虽奉命留守京师,坐镇监国。但按照惯例,朝中大事皆由快马呈至皇上御批,太子只需与朝臣按部就班处置一些寻常奏章。而且,皇上还留了七、八、九、十几位阿哥在?京,名为辅佐太子,实为节制。如此面面俱到,太子还能惹出什么祸?”
太子行二,乃元后?所出嫡子,幼封东宫,是?本朝建国至今第一位正经册封的储君。皇帝亲自抚育,爱重斐然?。
彼时皇帝待年幼丧母的小太子比眼珠子还要贵重。
因有关皇太子一切恩赏封赐并无定制,所以?皇帝恨不得?把天下顶尖之物?全部赠予爱子,不吝珍宝,不吝权柄,太子吃用待遇一度赶超皇帝,同辈兄弟姊妹更是?无人能夺其半分风光。
直到近些年,序齿靠前?的皇子们业已长成,各自受封参与国政,分拨佐领,各有从属之人。
诸皇子受封本就意?味着削弱太子。同时,实打实到手的权利也?滋长了龙子凤孙们的野心,诸皇子与太子的矛盾日益加剧。
抛开那些暗地里藏了登顶心思的皇子不论,眼下风头正劲,明面上与太子别苗头,致力于打击太子及太子党羽的,非大阿哥莫属。
大阿哥乃皇长子,母家显赫,又有军功傍身,确是?太子劲敌。
况且,皇上近些年也?有意?抬举大阿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与太子斗。
说到底,不过是?天家骨肉,子壮父疑。
太子幼沐君恩,年岁日长,权柄愈盛,早已不是?昔年毫无威胁力的孩童,而是?距皇位最近之人。
而皇帝正值壮年,年富力强,皇位还没坐够,自然?不肯继续放纵东宫压过乾清宫。
哪怕,他曾对太子爱逾性命。
此次,皇上既命太子留守帝都,坐镇监国。又留下八阿哥几个辅佐,明摆的是?玩了一手制衡。
八阿哥生母低微,自幼承大阿哥之母惠妃养育,向来?是?跟在?大阿哥手底下办事的。
按常理推测,八阿哥等人留京,首要任务便是?防太子在?皇帝北巡期间妄为揽权。
太子明知皇帝之意?,更清楚八阿哥等人正瞪大眼盼着揪他把柄。饶是?太子秉性再桀骜不驯,也?不可能蠢到在?此时生事。
已知信息太少,容淖根本串不起来?,稀里糊涂的。
念及那位眼高于顶的太子爷虽对她并不亲厚,但也?从无薄待,甚至隐隐是?姐妹们里头一份。她难免多问一句,“太子可上了请罪折子?”
既然?梁九功说皇帝这两日恼火与太子攸关,那八成是?京城奏报传来?了不利太子的条陈。
太子若接连京城奏报上请罪折子,那便证明太子已然?知晓自己惹怒皇帝的因由,定会?设法消弭。
若太子的请罪折子迟迟未到,那八成是?暗地里被人捅了刀子,皇帝动怒的消息尚未传回?京城。
行军打仗最忌军情闭塞,动辄军机延误葬送万千性命。这夺嫡之争若通达不畅,自也?少不了吃闷亏。
“奴才?暂且不好多嘴。”梁九功毕竟是?御前?的人,出于疼惜多提点容淖两句,却深知什么该说不该说,遂搪塞掉了容淖的试探,“若此事能见光,自会?传到公主耳朵里的。”
话已至此,多问无益。
梁九功亲自伺候容淖用过粥药,这才?回?去复命。
他前?脚离开,嘠珞后?脚也?跑了进?来?,‘啪嗒’一声跪倒在?容淖面前?,眼泪决堤,“公主……”
“不许哭!”容淖一脸正色打断,“先起来?,我有话问你?。”
“公主是?要问梁公公如何知晓你?吃不下东西的事吗?”嘠珞一抹眼泪,竹筒倒豆子般,话密得?容淖根本插不进?去。
“下午梁公公带着御医来?为公主诊治后?,见奴才?昨日放在?炕边的针线篓子里,放着公主改了一半的裙腰,便套奴才?的话,问今夏新?做的裙裳为何要改小,可是?公主近来?消瘦许多。
之后?他又拐弯抹角问起公主饮食,上次在?湖心亭边上他也?私下问过奴才?这个问题。奴才?愚钝,这才?反应过来?。”
“公主您惩处奴才?吧,奴才?真是?缺心眼儿。你?平时上着妆,旁人觉得?您气色尚可,也?不卧病修养了,身子确实康健许多便罢了。可奴才?是?近身伺候你?的,日日跟在?你?身边,却疏忽至此,竟不如梁公公匆匆几面。”
嘠珞皱巴起脸,哭成一颗水淋淋的泡菜,抽噎细数起来?。
“明明从宫里出来?前?,你?新?做的裙裳便宽松了,奴才?还真当是?绣娘弄错了尺寸;还有,你?口?味也?日渐寡淡,不再动奴才?背着芳佃姑姑偷偷给您布的菜;还有,你?曾一反常态偷偷啃明德堂前?那棵树上的酸梨子,你?自小便最讨厌吃梨;还有,你?私下自己制的药。如此种种,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