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不必,直接送回去。”容淖把她这活泛劲儿看在眼?里,平静示意,“桌上这些银针是?刚淬过药的,给底下的小宫女?们分分。若遇危险,或可逃命。”
春山闻言立刻的把刚晾干的银针小心用厚布帕子包裹起来,递给木槿。
木槿从厚布帕子里闻到了更浓重的陌生药气,心底疑虑顿时散去,捧着银针高兴退下。
因为急着送那几个司胙处小宫女?回去,木槿决定先分几根银针给她们,剩下的等她回来再分给伺候六公主的宫人。
“你们平日出来当差时把银针别在荷包上,切记莫要扎到自?己啊。”木槿不知道这银针上具体?淬了什么药,不过六公主既然说能逃命,想必是?厉害玩意儿。
几个司胙处小宫女?自?是?千恩万谢,围着木槿姐姐长?姐姐短,木槿被奉承得眉开眼?笑。就在这一片和乐的气氛里,突然插进一道声?音,“银针不能给她们。”
云芝裹着厚重缠花枝袄子,立在帐篷门口沉声?阻止。她大病这一场,两颊的肉全?消了下去,骨相五官愈发清晰,看着很是?清冷沉静,气度倒是?比未病前更出彩。
几个小宫女?被她震住,面?面?相觑,低头不敢言。木槿一下冷了脸,嗤道,“我听公主吩咐做事,你若有异议可去寻公主辩驳,我得先送她们回去了。”小宫女?们乖乖聚在她身后往外走。
云芝沉脸挡住去路,言语中尽是?不赞同,“你以为你在帮她们,那我且问你,若她们当真再次遭遇今日困境,为求脱身以淬毒银针伤了王孙贵胄,届时她们将面?临何种境地?”
不等木槿还嘴,云芝率先自?问自?答道,“轻则自?身获罪,重则牵连全?家,那才真是?大难临头。公主今日碰巧庇护了她们一次,难道还会专门去救她们第二次?”
云芝目光冷淡扫过几个面?色发白的小宫女?,拉过有些怔神的木槿,走到一旁低语道,“你尽和我犟头倔脑,也不仔细想想她们是?在司胙处做事的,没个正经伺候的主子,那出生必定微寒。”
宫中的宫女?虽都是?包衣出身,其实?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有些包衣女?子家的官位可能比旗人出身的主子们更高。所?以为防出现奴才家世优于主子的尴尬事,便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贵人以上的主子们才可以用家中有官身的包衣宫女?。
贵人以下的使唤宫女?连个牛录出身都难寻,这些司胙处的宫女?又?比贵人处的伺候宫女?还低上几等,多半是?披甲散人出身,包衣中的下等人。
“她们生而低微,若得机缘入了贵人眼?,顺应天命往上走才是?正道,你又?何必把她们的心引野了。你以为你行的菩萨举,焉知不是?地狱钩。”云芝肃然道,“恩怕先益后损,你我皆是?六公主的贴身宫女?,当为主子考量,何必为了这些人陷公主于两难境地。”
木槿蹙眉,她一边觉得云芝所?言句句在理,若来日这些宫女?当真用六公主赠予的银针伤了王孙贵胄,届时无论?六公主是?否选择施以援手?都是?大麻烦。
可另一边,她又?觉得云芝说的都是?狗屁!这些明?明?都是?花骨朵一样的姑娘,出身卑微又?不等同她们是?天缺五感的器物,由着旁人想摆哪里就摆哪里去。
木槿一脑袋混沌,正踌躇如何行事,小宫女?中为首那个叫果儿的姑娘先小跑了过来,手?中仔细托着几根银针,忐忑不安开口,“木槿姐姐,我等斗胆奉回公主好意,请代为向公主叩头请罪。”
木槿面?色犹豫,云芝索性替她把银针接过,一锤定音道,“算你们几个懂事,时辰不早了,木槿你别发愣了,早些送她们回去吧,记得多带几个小太监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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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这一夜手?腕疼得难受,无心关注外面?发生了何事,她迷迷糊糊躺在榻上,隐约知晓木槿送人回司胙处后进来看过她。
接下来又?连晴了两日,御营丝竹不停,热闹不断。
前来金顶帐觐见的蒙古王公一波接一波,有谄意献美的;有撒泼打滚哭穷要加俸的;也有引见才俊子侄暗示皇帝可把其选做备指额驸的;还有部落王公内斗打不出结果来找皇帝评理的,听说吵急了眼?当着皇帝面?拔拳互殴,把御案都打歪了,惊动御前侍卫刷刷拔刀护驾,把人一把大胡子给削没了,倒是?显得年轻了几岁。
直到第三日朝廷与多罗特部正式进行和谈,御营才逐渐沉肃下来,煌煌威严。
简亲王代表朝廷领着一干文武大臣与多罗特汗和议,但过程并不顺利。
朝廷欲依仿从前收拢蒙古各部旧例,许嫁公主结姻世子布和,抚以罗特部汗亲王爵封,岁以万俸,世袭罔替。
多罗特部同意姻亲为盟,俯首称臣,易汗为王,部族贵族官位皆遵满洲称呼,但附加条件有三。
其一是?把喀尔喀蒙古合入多罗特部为一盟旗,由多罗特汗担任大札萨克。
其二是?把公主府设立在归化城。
其三多罗特部永不受朝廷理藩院辖制,只臣天子一人。
这三条附加条件一出,简亲王直接冷了脸,强烈反对,不留丝毫商量余地。多罗特汗见状直接拂袖而去,姿态摆得半点?不让人,弄的和谈气氛十分胶着。
有些大臣不免议论?简亲王过度强势,既是?和谈岂能一上来便把话?说死的,如此哪里还谈得下去。
第一条确实?不能同意,后两条其实?还是?可以商量的嘛。
容淖听过一耳朵这些事后,倒是?十分认同简亲王的强势,私以为这三条无论?哪一条都要不得。
先说第一条,本来皇帝缔盟多罗特部本正是?因为朝廷如今对漠北咯尔喀蒙古控制力不足,细数下来朝廷在漠北最得用的人没几个,最冒头的还是?年纪轻轻羽翼未丰的策棱。
所?以才打算交好与漠北咯尔喀比邻而居且实?力不弱的多罗特部,让双方互为制衡。
多罗特汗张口便要把漠北咯尔喀归于自?己盟旗,由自?己担任大扎萨克,如此岂非是?朝廷辛辛苦苦筹谋多年,最终却为多罗特汗做嫁衣,把肥肉送进他?嘴里。
再说后两条,这两条分开而言不算什么大事,但合起来却是?绝对的祸事。
归化城位处漠南,是?漠南第一大城,若公主府建在漠南,那多罗特部的人便能打着探望公主的名义,随意进出漠南。
他?们不受朝廷派驻蒙古的理藩院辖制,若打起弱肉强食的主意,劫掠漠南城邦,收刮血肉,皇帝远在京城鞭长?莫及,根本奈何不得。
届时漠南一系无论?是?眼?红多罗特部得利的,或是?不甘受辱的,总之迟早生乱。
如此又?僵持了几天,容淖的手?腕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双方和谈依旧没什么进展,反倒关系愈发紧绷。
这日多罗特部似觉得如此僵持实?在不成,率先给出一个台阶,据说是?只要朝廷同意稍微改动和谈正约里的一点?内容,多罗特部便答应斟酌删改三条附加条件。
多罗特部想修改的正约内容没有传出来,只是?听闻当日简亲王在面?见皇帝呈报具体?情况时,气急之下甚至说出怀之以德不如慑之以兵,大不了不议这和,他?愿身先士卒舍了荣华披甲上阵。
这日午后,容淖正恹恹吃着药膳,飞睇受不了味道远远躲在门口。木槿忽然一阵风似的从外面?奔进来,吓得飞睇脸上褶子都撑开了。木槿此时也顾不上哄它,急切禀告,“简亲王意外坠马,突发急症,怕是?不大好,听说今日下午和谈都暂停了。”
容淖连忙放下小银汤匙,肃声?道,“你说仔细些。”
木槿一叠声?说道,“听说今日上午和谈之后,简亲王郁气不顺,便去御营边上跑马,这刚跑起来,突然斜面?冲出一群练诈马的孩童,简亲王避让时意外坠马。本只是?伤了腿,哪知仆从送归途中简亲王突然四肢抽搐不停,还含含糊糊喊着头疼眼?花,御医看过之后说是?急症,性命危矣。”
容淖听见最后四个字,倏地站起身往外走。
她记得先前在京城简亲王世子迎侧福晋进门那日,简亲王便发过急症,敬顺本来想让她去瞧瞧病,不巧因事耽搁了。后来她曾听敬顺提起过,称简亲王病愈指日可待。此番简亲王伴驾北巡她还特地留意过简亲王的身体?状况,见其跨马行猎还算流畅有力,足见恢复得不错。
当日简亲王突发急症便是?桩桩巧合凑在一起引出来的,今日又?是?巧合坠马发病。
现下正值和谈的关键时候,简亲王这个秋毫不让的顽固派倒下,新人很快便会走马上任,相信这日益僵持的和谈转圜之机即将到来。
由不得容淖不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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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赶到简亲王的帐外时,发现此处已聚了不少闻讯赶来的人,可她还是?第一眼?瞧见了两幅明?黄华盖仪仗。
容淖眼?皮一跳,皇帝与太子都惊动了,看来简亲王此番的情形比她想得还要危急。
门口候着的有御前的人,见容淖往里走倒是?没阻拦,由她一路畅通无阻走进了气氛低迷的内室。
太医院判正在为简亲王施针,另有几人在轻轻按摩简亲王不时痉挛的四肢。简亲王仰面?躺在榻上,半昏半醒,肤色紫胀,面?目扭曲,眼?皮不时抽搐,掀出通红的眼?珠子,他?唇边溢出涎液与丝丝□□,显然正在承受剧烈痛楚。
世子与敬顺两兄弟眼?眶绯红,简亲王福晋更是?泪雨滂沱,全?身卸力,只能靠丫鬟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约莫一炷香后,简亲王情形仍未见好转,太医院判只得暂时收了金针,抖着花白的小胡子战战兢兢跪跪倒在皇帝面?前,“请皇上尽快决断。”
容淖远远打量榻上状况,心一下沉了下去,知晓简亲王这是?大半个身子已入了鬼门关。
太医在催促皇帝早下决断,是?强行多留简亲王一些时间还是?顺其自?然现在送其离开。
毕竟世人多半看不破‘命’这个字,哪怕明?知病人痛苦万分,也多有活人选择强留一时半刻。不是?在期待奇迹,更像是?活人给自?己的慰藉。
皇帝盯着榻上痛苦不堪的简亲王看了片刻,垂目别开脸,似有不忍,沉痛开口,“皇兄为国为家操劳多年,岂能魂断他?乡。”
太医院判得了这话?,立时起身唤人取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汁,撬开简亲王的牙关灌下去大半,然后辅以金针刺穴。
一盏茶时间后,简亲王状态似平复些许,至少双眼?真切合上了。
但扭曲的面?部肌肉与不时痉挛的四肢昭示他?陷入了混沌噩梦,有限的命数弥散出无尽的痛苦。富贵安耽一辈子,到了偏要遭这场罪。
世子见状实?在忍不住,反手?拨开太医,自?己伏在榻上哭得肝肠寸断,堂堂七尺男儿声?声?哀怮,让人闻之落泪。
敬顺把几乎哭晕过去的母亲扶坐到椅子上,突然转身重重跪倒在皇帝面?前,直直叩首,“皇上,求您让我阿玛走吧。”
帐内一时落针可闻,惊讶于这个放荡不羁八旗少年郎的胆气与决断。
世子神色恍然,望向卑微请求的弟弟,也连忙膝行至皇帝面?前,唇瓣翕动却没能发出声?音,只是?不住磕头。
皇帝面?无表情审视这对跪求着送走父亲的兄弟,似恼怒又?似欣慰,沉默良久,喟然摆手?道,“罢了。”
太医院判撤了针,又?在简亲王头脑上捣鼓一阵,简亲王幽幽转醒,观其情形似乎比先前好上许多,至少有些意识,能含含糊糊吐出几个字。
众人皆知这是?回光返照,识趣退下,帐内只留下皇帝太子以及王府血亲。
容淖等在外面?,正犹豫要不要先回去换身衣裙,她来得匆忙,穿着从里至外皆是?绯色。
没等她走出门去,内室突然爆发出一阵悲怮痛哭,候在外面?的男男女?女?顿时跪倒一片,真真假假地哭了起来。
简亲王薨逝得突然,听说京城园寝并未修缮完成,再加上如今正值北巡期间,丧仪一应事物不如京中齐全?,难免纷乱。皇帝不想委屈自?己这位好堂兄,虽已派出三阿哥领着礼部官员一同操持治丧,但还是?计划着尽早回銮,在京城风风光光送简亲王最后一程。
可和谈事大,不能随意撒开手?脚回京。
皇帝便派出太子替代简亲王主持与多罗特部和议,令其速战速决。
太子欣然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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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得了露脸的差事,在皇帝面?前表现得自?信沉稳,回到自?己帐中却是?立刻变了一副面?孔,满目阴鸷质问起身边的大太监曹云,“简亲王临终前孤特意带你前去照料,有你这么大一双眼?睛瞪着,竟还是?让他?把东西藏匿了,如今更是?半点?线索也寻不到!”
曹云缩着脖子,讪讪回道,“简亲王知道那东西烧手?,没准儿临终前已经处理了,免得牵祸家小。”
“哼!”太子冷嗤,“他?若如此识时务,早在孤第一次出手?警告他?时,就该老老实?实?待在京城养病。他?此番既拖着病体?跟来北地,故意咬死和谈条件,分明?是?想逼孤露出更大破绽,趁机抓住个大把柄,一举扳倒孤,偏生你们这些蠢材办事不经心,还真如了他?的意。他?拼着不要命收集到的证物,你觉得他?会随意毁掉?继续给孤找,东西肯定还在这世上。他?临终前接触过的人,一个个的筛。”
曹云想起这几日自?己趁治丧混乱,已把与简亲王亲近之人的处所?一寸寸搜寻过,确实?没摸到半点?痕迹,咬咬牙踌躇道,“其实?是?有一处疏漏,奴才一直不曾有机会探查。”
太子目色犀利,“何人?”
曹云没直接挑明?,只道,“简亲王处理身后事时,除去对王府众人的安置,还曾亲自?指挥世子把他?一些珍藏装箱,分送给亲近的亲友子侄,留作念想。奴才为防里面?藏有夹带,几乎都私下开箱查验过,唯独遗漏了一只不起眼?的小匣子。”
太子当日在场,经由曹云一提醒,立刻想起一人,“六妹。”
太子记得那是?一方小小的榴花芙蓉石印章,颜色粉嫩似二八少女?羞怯的飞霞,装在一只二指宽的小匣子里,完全?不像能夹带东西的样子。再说六公主是?个女?儿身,母家亦不涉朝堂,没有半点?权势勾连,确实?完全?被他?们忽略过去。
“如果东西真在那匣子里,一定藏得十分精妙。”太子沉声?道,“简亲王当日去得急,并未与六公主说上话?,想必没留下什么暗示。六公主一时半刻怕是?想不到其中隐藏关窍,不过听闻她素来喜欢钻研那些奇技淫巧,发现内有乾坤是?迟早的事。”
曹云知机,立刻小心翼翼答话?,“奴才明?白取回那只匣子宜早不宜晚,可是?六公主因简亲王过身那日跟着守了小半天灵,回去便病倒了,最近足不出户养病。况且她身边惯常只用一个宫女?,不许其他?人进入内室,奴才实?在没机会在她眼?皮子底下动手?。”
太子长?眉上挑,不以为意。
曹云揣度出他?的心思,知晓这位尊贵人才不会把区区一个公主放在眼?里。主子是?个干大事的,他?这当奴才的自?然不露怯,“奴才立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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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容淖歪在贵妃榻上养病,顺手?捧了本算学书?看,因为鼻子堵塞,呼吸不畅快,她懒怠动笔,便在心里推算。
云芝已经病愈,回来她身边伺候。拿个绣花绷子陪坐在不远处,安安静静,连呼吸都是?清浅的,几乎察觉不到有她这么个人存在。
暖腾腾的木蜜香自?金珐琅九桃小薰炉顶悠悠散开,屋内一片静谧。
木槿突然风风火火闯入,打破这一室的安然。
“公主,三妞没了。”
“谁?”容淖从书?里抬头。
“不是?我们宫里的。”木槿喘息不匀,急切解释道,“是?那日我们在路上看见的那个被抢走的小宫女?,她今日突然被放回司胙处,污言碎语全?往她身上砸,她不堪受辱趁人不备悬梁自?缢了。宫女?自?戕会祸及家人,所?以果儿跑来想求公主救救她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