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归 第16章

作者:南北制糖 标签: 情有独钟 相爱相杀 HE 古代言情

  一阵南风刮过来将帐帘吹得翻飞,赵令悦扶着秋明站起来,走至帘边,士兵将她拦下。

  外头,已经是夕阳西下,雨停后水涨船高,岸水潮涌,湿润的河水味裹挟在风中窜入鼻尖,摇动她的发与纱衣。

  这里,曾是海清河晏的一片大好河山。

  夕阳下,一匹马载人的剪影自泥地远处显现,赵令悦与秋明一同眺望过去,马儿一路高飞,及至眼前才减了速。

  马上人头束冠身削长,他扬起一只手,冲着她而来,“赵姑娘,美景该赏。你不便徒步,我骑马带你去河边散散心如何?”

  她一愣。

  盯着那被夕阳笼罩的手。

  有秋明和其他人在,他低声强调,“我们谈谈。”

  赵令悦再一顿,思索片刻,终是抬高手,在风中交了过去。

第14章 玉药洳茶(七):温柔  一缕夕阳射进赵令悦手间包裹的帕子,照的上头开的血花愈发粉荧透亮。

  两手甫一相触,他另一只手捞过她的腰,将她半拉半拽地拖上了马。

  “不要侧坐。”他用马鞭空指了指她的腰下。

  “......我不会跨坐。”

  邵梵有些不理解,“这有什么难的,你直接把腿张开。”

  赵令悦充满震惊,见邵梵在空中挥了一下马鞭,她才咬着牙张开腿,勉强坐稳。

  听得他一声“驾”,在秋明殷切地注视下,拉了马绳利落地一夹马腹,跨下马儿上下奔腾,带着马上共乘的二人朝广阔的天地间奔去。

  秋明立在风中,朝着他们挥手,渐渐化为渺小不可见的一点。

  赵令悦抬手阻挡天边的半轮夕阳光线刺入眼中,脸上刮过湿冷钻骨的风,身后又传来一股陌生的热度,她闻到了他身上成年男子那种隐隐的汗味儿,不适应地皱着眉,偏偏跨下又颠簸得厉害,她不敢动。

  只把脊背微微弓着,跟他隔开一些距离,也便于稳定身体的重心。

  忽然,她捂住嘴。

  在她做出这个动作之后,马儿速度即刻慢下来了,河岸边草地青黄的青草在她眼下也变得根根可见,不再是一片黄绿。

  那种顶至嗓子眼的呕吐感,也在她腹中渐渐消退下去。可慢下来了,头晕感又变重,人往两边打着摆。

  邵梵牵着绳,手擦过她腰间,在她腰上动了一下,下秒,将她上半身抱挺了起来,贴着自己,不苟言笑道,“你干什么,你想摔下去吗?”

  赵令悦又是反手将他一推,邵梵被推得撇过头去,干脆长吁一声停在此地,将她掳着抱下去,自己也下了马。

  水鸟归巢的动影倒映在水面的涟漪之中。赵令悦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才转过身冷冷望着他。

  她讽道:“你想谈什么?非要将我带至此处?你明明知道我已经骑了一趟马,脚也受伤了,经不住颠簸,还说什么是我闹气,我看要刁难人的那位分明是你吧。”

  “我没有绑着你来,是你应的约。”

  邵梵大言不惭。

  赵令悦冷笑出声,“我看你,无非就是想要再次羞辱我罢了。”

  “羞辱?”邵梵摇摇头,“赵令悦,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对一个人真正的羞辱。”

  他没有说赵姑娘,而是喊了她的名字,赵令悦隐约感知他在忍着什么没有爆发,便见好就收没有再跟他对骂,“比如呢?”

  邵梵走至她身旁,一同面对河岸,他捡起脚边不起眼的一枚石子,随手一掷,石头在水面上滑行出一条灵蛇般的水花。“比如,夺走属于他的名字,在他的身体上烙下痕迹。”

  赵令悦若有所思。

  邵梵没能夺走属于她的名字。

  至于身体上的.......“郎将的事情,我在常州也听说了,你如今已经可以改回你本来的名字。”

  “不改了。”

  “为什么?”

  邵梵看向她的侧脸,“木已成舟。名字只是一个叫法,重要的是自己要知道自己是谁,那换了多少名字,我也还是我。”

  “......”

  她总觉得他意有所指,话里有话地诈她,便缓和语气,故意叹道:“可惜,我名字尚在,却一直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你知道这条河有多宽吗?”邵梵似没在意她的那话一样,突然自说自话,见她不回答,便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不在时,姑娘不是常常坐在河岸,一坐一整天,我想你喜欢来这里,所以才带你来这散心。”

  看来她来常州以后的一举一动,已经全在他眼下被掌握住了,赵令悦当下更是笑不出来,“我不知道。”

  “赵姑娘猜猜。”

  “我猜不出来。”

  才缓和一些的气氛又僵住,邵梵将她上下审视一番,有些既定的答案便更加确定。

  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恢复记忆了。

  她于温良夜里迎来剧变,当然不擅长伪装,而他是为了争夺一口米饭跟死人抢吃的,从乱葬岗和难民营中挣扎着爬出来的鬣狗,一眼便能看破她的伪装。

  他目前为止还愿意陪她演,也只是因为母亲要他恩有恩之女,憎有仇之敌。他才在赵令悦这个符号后面,存放了一些很原始、陈旧的善念。

  邵梵复笑,“男子不解风情也就罢了,赵姑娘怎么也这般不解风情?你是否在为我今日未及时扶你而耿耿于怀?”

  “郎将误会了。我本性如此。”

  “那赵姑娘还真是善变,之前还说要跟我试着好好相处。”

  “......你,到底想说什么?”赵令悦也察觉他的不对劲。

  他的声线清明,醇厚,身体面向着她,笑道,“我想的是告诉姑娘,此处为十三道中上游。你眼前所及之处,均宽九百丈,我军中最擅游的成年男子至多游至一百丈便会精疲力尽。”

  邵梵伸手以剑朝前,“换言之,需要三个成年男子不眠不休接力,过两炷香时间,方可到达。”

  赵令悦脑后发木,眼皮渐渐垂下去,“你什么意思呢?我阿父又不会让女子学泅水的。”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心对我无意,但你单凭自己,出不了常州。”

  赵令悦否认,“你如何说这种丧气话,我可并非对你无意。”

  “你对我这样冷淡还有什么意思。”邵梵顺坡下驴。

  “是因为我心情不悦,是我自己心情不悦,”赵令悦吞下骂语,用起别的杀手锏,往前走靠了一步,风掀起她的大氅,擦过他的腿边,像钩子一般将他的身体勾在当地。

  “你......你也知道啊,我已经无父无母,成了个孤女,郎将不常回府衙,府衙中人议论纷纷对我轻视得很,我又想不起来从前的事情,无依无靠的......”

  “既然如此,我此后会抽空回去。”瞥了眼她的脸,“赵姑娘还是一点以前的事,也想不起来么?”

  “是啊。”赵令悦垂下手,袖子沾到他的手背,激起邵梵一阵隐隐的痒感,“若是能想起来从前一切,便不会如此心无归处,我也想像郎将一般,永远从一而终,记得自己是谁。”

  她说到此处,半真半假地朝他一莞尔,“我们这样,算和好吗?”邵梵与她对视一瞬,随即二人都各自转过头。

  “算吧。”

  心理的博弈,向来输赢不明显,二人过着招,嘴上“坦诚”,却都不知道彼此正在想什么。

  只有身处的河岸潮平岸阔,忽然刮起一阵高风,掀得她二人跟前的水面风起云涌,波涛诡谲。

  那毛茸茸的袖子在邵梵手背筋脉处来回煽动,他终是缩回来,在袖中摸出什么,“赵姑娘。”

  “嗯?”

  赵令悦佯装乖巧,转过头去。

  眼前是他的手跟收紧的下巴,赵令悦感到发髻边一点点受力,被射断发簪的阴影闪现,让她下意思扭头躲了一下,邵梵表情未变,只看了她一眼,她就僵住了动作。

  河岸潮水一阵阵拍打岸边碎石,他将簪子稳步插入她的鬓边,动作轻缓,竟藏着一丝温柔。

  这另赵令悦错愕。

  就在她重新看向邵梵时,邵梵也抬下眼来,下巴掠到她的发稍,他们的呼吸几乎混着惊心的河潮,融在一处。

  邵梵不许她退后,捏住她胳膊,在她耳边说,“赵姑娘不知世上苦命的人有千万,他们没有退路,都只能希求石窟里的佛祖,求神佛给与自己来生一些快乐跟圆满。还有的人想要忘记过去那些经历,可如何也忘不掉,只能在痛苦中清醒的活着。”

  赵令悦仍旧错愕地抬起头。

  邵梵的脸便在她咫尺之处,她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长相,看清那双过分明亮的,漆黑的眼,明明年轻,却充满淡漠,看清他右边眼角处细小的痣,和太阳穴延伸至发际线的一条泛白的疤痕。

  “.......”她呼吸声变重,变湿,有什么最坏的预感破土而出,“邵梵。”

  邵梵听见了,将她拉近一些,拢在他胸前。

  这姿势,像是隔着衣服抱住她,实则还有些距离,“而赵姑娘你,如今既然因伤失忆,那就该趁机忘了过去,安心待在常州,在常州重新开始。不要生不该有的执念,做一错再错的举动,那于赵姑娘也没有好处。

  若你肯将我当成你要许配的丈夫,那我,便也会许你半生周全。反之,你试图逃脱我,我便会追你到天涯海角,让你尝尝什么是羞辱的滋味,我说过了,那很销魂噬骨。”

  他嘴上更逼迫了,想要用话压垮她的神经,却偏偏不挑明,只留给她余地自己体会。

  她被他所触之处,终于不再是一种陌生感和憎恶交叠之下的排斥,而是隐隐的扇动,埋伏着,想要跟他来一场皮开肉绽的痛快打斗。

  哪怕同归于尽,在所不惜。

  她此刻真想将邵梵的耳朵咬下来,不然她该怎么发泄。

  不行。

  她告诉自己,不行,要忍。

  邵梵的手自她腰下顺上脖子,感知她鲜活跳动的脉搏,看着她的神情,得逞地哼笑了一声,将她往岸里搡了一步,擦过她的肩膀和发梢往前走去。

  夕阳已经落幕,他牵着马,身上所穿的深色素衣一同沉入暗中,若无其事地道,“累了?要不要回去?”

  赵令悦点点头。

  “我累了。”

  她身心俱疲。

  但还不想认输。

  *

  清明。

  宋兮装了马轿,带她去祭奠赵将军墓,一路上茶花被雨打的残瓣断枝,细碎的花瓣凋谢在泥地,反而更加潋滟。

  到了林中,宋兮已经提前找好了那颗老桦树,他跟其余三名侍卫将她围着送到了衣冠冢前。

  “赵姑娘,这就是了。”

  说罢,燃香一把,自己先拜了拜赵老将军,秋明在地上铺好垫布,引赵令悦跪下,将包袱里叠的纸钱、元宝串串都拿出来,此外还有个箱盒,里头放着些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