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轻于柳絮重于霜
“是。”
“哦,记得带上那窃妻。”
孝瓘抬眼,正遇上父王的笑脸,几分揶揄,几分讥诮,似朋友般随意,他忙了头,低低的应了一声。
德阳殿的晚宴算是家宴,娄太妃上座,高澄陪侍,下面依次是元仲华和几位侧妃。公子们在左,郡王及家眷在右,再往后便是与高氏有姻亲关系的怀朔武将,高门大族,及至末位,才是皇族元氏——猗猗便被安排坐在那里。她低垂眼帘,刻意躲避着那幅刺眼的苍鹰图,身边的人,同她一样,保持着这样卑微的姿势。
“彭城王妃!”高澄在上面突然喊了一句,“你何不献舞祝兴?”
下面瞬时议论纷纷起来,人们努力在记忆中搜寻这样一位彭城王妃——这个称呼似乎曾属于高澄的胞妹,那位被高欢指婚出帝,又被出帝无情抛弃的高氏长女。在销声匿迹了很长时间之后,又被风风光光的嫁给了彭城王元韶。
那时,朝野上下都在暗中讥笑元韶娶了个又胖又疯的出帝弃妇,尽管她给元韶带来无数的魏宫珍宝,又使他平步青云,累迁至侍中,但那终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婚后不久,彭城王妃因病而薨。很快,宫禁中流言四起,说王妃死于难产而非疾病。
总之,喜堂变灵堂,高澄对彭城王再无半点恩宠,而鳏夫元韶,也一直未敢续弦。
魏廷中本应再无彭城王妃。
“元嫔!跳一段《踏谣娘》吧!”酒后薄醺,高澄浅浅一笑,提高了嗓音。
众人更觉不解,四处找寻。
许久,方见一人从最末的位置站起来,一步步的走向中庭。
他身材高大,却穿着不合身的女装,五官硬朗,却施了粉黛——他正是彭城王元韶。
他扭捏着庞笨的身姿,用拉尖的嗓音泣诉“夫君”的暴行,他看起来像个小丑,浅薄懦弱,且滑稽可笑。
怀朔勋贵们像被点燃的烈火,他们用鲜卑语大声笑骂,更有人借着酒劲,冲上来扮演踏谣娘的夫君——殴打凌辱起元韶。
汉室高门保持着他们的大家风范,端端的坐在那儿,心底的鄙夷,自不会表露半分,他们应和着齐王的大笑,也不时流露出一种暗自窃喜的神情。
至于元氏诸人,垂手低头,无声无息,活像一群即将殉葬的泥偶。
猗猗在他们中间,一种无力的窒息感溢满了整个胸腔,她的指甲已掐进肉里,汩汩的冒着鲜血。
宴毕,众人醺醺散去,唯剩下猗猗独自站在肃屏前发呆。
孝瓘知她心里难过,想上前劝解,走近些反没了言语,只得返回廊下。
他回身望去,惊见猗猗正用笔沾了红漆,在那苍鹰的胸口上绘出一支利箭。他几步冲上前,一把按住猗猗的手,满眼怒火的质问:“你这是干嘛?”
“他该死!他一定过不了这个生辰!”猗猗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闭嘴!”孝瓘将她推坐在地上,二人在愤怒中静默了许久,直到孝瓘冷冷的吐出两个字“出去!”,猗猗才站起身,掸了掸屁股上的土,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
第14章 守巨宝
自那日之后,孝瓘没去过绿竹院,也不在桂花树下等候猗猗上学,甚至东馆学堂里也不见了他的踪影。不仅是他,孝瑜和孝珩也先后消失,连专教雅乐的郑氏和清操也再不出现。
学室中,仅剩下世子孝琬及年纪尚幼的延宗。
孝琬莫名的发呆,而延宗则整日唉声叹气,提不起一点精神。
“好奇怪!人都去哪了?”延宗终于憋不住问孝琬。
孝琬瞥了他一眼,“你问谁?”
“大兄,二兄,四兄……还有清操啊!”
“你不是知道大兄二兄去并州督军了吗?”孝琬收了眼神,“至于清操,南赵郡公新迁太子庶子,家眷想是一道去邺都上任了吧。哦,老四好像也去那儿了。”
“四兄怎么能去邺城?父王不是不让我们去邺城吗?那里的人……不好。”
孝琬没有答话。
“他会不会去侍奉父王了?”
孝琬依旧不应声。
“父王是不是真的……”孝琬狠狠的戳了一下延宗,看了眼猗猗,“你怎么还在这里?”
猗猗站起身,从容走出去。
不过,延宗最后的那几个字还是被她听到了——她最恨的人,遇刺了。
那一瞬间,她眼前突然浮现出兰京那张愤恨的脸。
“邺城中的情况怎样?丞相究竟伤势如何?”
听闻夫君擢升太子庶子,即刻赴任邺城,赵郡公夫人郑氏夙夜未眠。才待高叡回到府邸,便拉着他详问起来。
高叡紧锁浓眉,摇头道,“情况看来颇为棘手。霸府中仅留世子,孝瑜和孝珩连夜赶去并州督军,连年纪不大的四郎都遣去邺城齐王府。”
“这我倒是听说了……本是让二郎去的,王氏在太妃面前大哭了一场,便改为了四郎。可是,四郎才多大?去了能做些什么?”
“唉……”高叡叹了口气道,“明里说,他有一层魏廷公主的关系,更适合去邺城侍奉丞相,实则……他与我一样……”
郑氏体贴的抚了抚夫君的手背。
高叡苦笑了一下,道:“此去邺城吉凶未卜,你带清操回荥阳吧。”
“不,妾愿与君同行,荣辱与共,福祸同担。”郑氏摇头,眼中已有泪花,“至于清操……我遣人送她回去便是……”
此时的清操,早伏在在窗边听得仔细,她娇俏的一笑,心中已打定了主意。
所以郑氏将她叫到面前,说起自己要与夫君连夜启程前往邺都,明晨会有人将她送回阿翁身边,她便点头如捣蒜,完全没意见。
岂料转眼便躲进了仆从备好的行李车中,生生的闷了一天一夜,直到送她回荥阳的人飞骑禀告小女郎失踪,把赵郡公夫妇急得不行,她才悻悻的从行李中露出个头出来。郑氏看着她一头乱发,一脸灰黑,喜怒交加,竟不顾风仪,大哭起来。
高叡从旁劝慰,也把清操好好数落了一通。不过此时已无折返送回的时间,只得带上清操,匆匆赶往邺城。
终于得到姑母应允,与四郎一同赴邺,清操自是欢天喜地。
然而,孝瓘宁骑矮马与高叡骈行,也不愿上车歇息片刻。
高叡赞他有武将之风,孝瓘微笑点头,清操却只剩托腮烦闷——她准备了一箩筐的话想跟他聊,从荥阳美食到霸府见闻……
但这一路行来,他们的对话不超过十句,还尽是“嗯”“啊”“谢过”之类的。
最长的一段对话,是清操借着歇脚的工夫,对孝瓘道:“我们玩个游戏吧。”
孝瓘摇摇头。
清操坚持道:“叫揉揉羽弓,复活彤丹。”
孝瓘自然没听懂,问道:“揉揉羽弓?是一种弓吗?复活什么?”
清操不懂装懂地点着头:答道:“是揉一张弓,然后找到一个可以复活的红色丹药。”
邺城外十里,驻屯有重兵。
再入城内,反倒街市太平,人群熙攘,只是偶然
间听到街边投石为戏的小儿念起一曲新鲜童谣:“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灯灯灭。”听来让人心头发紧。
高叡将郑氏和清操安置在馆驿,与孝瓘往北宫门去。
远远的,便看见那高悬的七具无头尸身,及至近处,方看清身前木牌,镌刻着死者姓名。
高叡驻足看了一会儿,反奴里竟有南梁名将兰钦的纵子兰京,他转看孝瓘,却见孝瓘长眉紧蹙,面色惨白,赶忙上前捂了他的眼睛。
孝瓘推开高叡的大手,故作坚强一笑,他笑得很勉强,肩膀也在瑟瑟发抖。
高叡拍拍他的肩膀道:“谁看了都会害怕。”
二人去晋见高澄,却吃了闭门羹。
他们正预备去京畿都督府见太原公,却见殿廊下,黄门侍郎崔季舒正捻须吟诗,凉凉的秋风平白送来一句——“将军既下世,部曲罕遗存”。
孝瓘只觉得心似被什么锐物刺了一下。
“怎么了?”高叡关切的问。
孝瓘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
“郎官大人好雅兴。”高叡笑着迎上去。
崔季舒却飞快的抹了下脸,踉踉跄跄的奔跪在地。
高叡心中也是一紧。
黄门侍郎本就是天子近臣,崔季舒又是高澄的心腹,他与其侄崔暹在高澄的授意下整顿吏治,一时权倾朝野,无人能出其右。
只因高叡的父亲高琛对他曾有伯乐之恩,每每见面才算恭敬,而今忽施大礼,必是发生了不寻常的大事。
“东柏堂……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叡一把将他扶起,急切的问道。
“厨奴兰京造反,刺伤了大丞相……”
“丞相伤势如何?”
“应是没什么大碍吧……”
“崔侍郎……”孝瓘紧紧抓着崔季舒衣袖。
“哎……”崔季舒重重叹了口气,“那日的场面太过混乱,只见两位库直一死一伤,陈元康中了一刀,其他的……没太看清……”
“你当时没在堂上?”
“我……我恰巧去如厕了……”
“如厕?崔侍郎还真他妈会挑时候啊!”身后传来一阵冷笑,众人循声望去,但见来人黑面麟皮,一路行来似有些微跛。
“太原公。”崔季舒躬身一揖,不敢再多言。
高叡与孝瓘却是愣了半晌——今日的高洋虽面容丑陋,却目含精光,身形猥琐,却举止从容。
“子进……”
“阿……阿叔。”
二人先后唤他,高洋睨着二人,故意矮了身子对孝瓘笑道:“此为宫府,怎会有你阿叔?”
高叡又是一愣,忙随着崔季舒改了称呼,“太原公……预备往何处去?”
高洋微微一笑,“霸府。”
高叡这才注意到高洋手中的黑匣,“这是?”
“漆面的匪首。王兄命我送回晋阳。”
“大丞相无碍吧?……臣想去探望……”
“听说须拔新晋了太子庶子?”高洋不接话,却反问高叡。
上一篇:给病态反派下药的炮灰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