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戴珺说的却是:“方才我查看礼单时想起,最近府上来往人多,大家都辛苦,明日记得同石叔说一声,本月月银翻倍,再给大家各添应季的新衣两套。贺礼里面还有两张好皮子,让石叔给你留起来,天冷了再做衣裳。”
阳朔简直要感动落泪。
老爷和少爷平日里就已经很宽和、很为他们着想,怎么如今大半夜的,看到贺礼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
“谢过,公子。”
戴珺一笑,丝滑地就着这个话题发散了一下:“说到贺礼,这是誉儿送给我的。”
“……”
行吧,还是有点太明显了。
阳朔缓了缓,感觉前面这段铺垫之后,才是公子真正想说的话。
一是他得到了顾衍誉的礼物,二是顺便强调一下对她的称呼从“燕安”变成了“誉儿”,关系很不一样了,不是她“戴大哥”了。
阳朔都懂!要不是牙口不利索,他愿意帮公子出去到处说。
不过如此俏皮的内心活动也没持续多久,更多的是动容,因为他看到公子很快乐。
他人沉浸在幸福中的模样,有时令人妒忌,有时却令人观之心碎。
人穷尽一生能遇到多少得意事呢?他想。
在玉珩公子原本四平八稳,看起来人间烟火半分不想取的孤独人生里,能有这么一个人,叫他高兴成这样,这就够了。
阳朔在一旁细看那把玉笛,愿意更多成全一点年轻人的虚荣心,问道:“这是……南疆玉的料子?”
“嗯。”
阳朔:“笛子这么长,还有损耗,不知道,原石该有多大了。”
戴珺应了一声:“你看内壁这个印记,是赵松庭所制,赵大师这几年钻研乐谱,早已不为人制笛,真不知她是怎么办到的。”
阳朔脑中已经有了赵大师被关在地牢里,被人绑起来挠脚心的画面,但他又不傻,这种话是不可能开口的。
看得出来不单是因为顾衍誉所赠,还因这礼物本身恰到好处,公子珍惜的模样甚至叫他涌起一点慈母心肠,人活一世,能有这样的快意时刻,实在是很难得的。
阳朔眼中出现欣慰之色:“适合,公子。”
戴珺笑了:“阳朔,你知道么?她就像一个,照着我的心意长出来的人。”
寂静的夜里只闻蛙声和蝉鸣,连夜风都快要睡着了。
阳朔忽听得脚步,是嘉艾。
“主人有请,说如果公子没睡就请过去一趟。”
阳朔:“要紧事?”
嘉艾笑道:“明日穿什么还未定。”
“……”
阳朔后退一步,贴住了门板。
至少在今夜,他不会再为这俩人的爱情而感动了,他希望他们少点折腾,早点休息。
然而阳朔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里面的人却已开言:“还未就寝,我这就去一趟。”
说着就衣冠整齐地走出来了。
嗐!
顾衍誉沐浴之后没睡,头发柔顺地散下来,笑盈盈等他。
戴珺问她明日穿哪一件。
她说:“天气渐热了,穿绣着采莲戏的那一件吧。”
“‘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白居易。’采莲戏好,最是有情。”
真是孟浪。
诗写的是采莲姑娘见到心上人的情形,因羞涩,低头微笑时不小心使得碧玉簪落入水中。
顾衍誉佯装出被戏弄之后恼了的模样:“欠我一支碧玉簪,你打算怎么赔?”
夜色幽微,烛火暧昧。
笑容在他脸上不断扩大:“罚我此生,日日为夫人簪发,给夫人买来用不尽的碧玉簪。”
她害羞透了,未曾被这样称呼过,用亮亮的眼瞧着他:“这对你是罚吗?”
“是赏。”他的反应也快。
顾衍誉被这份知情识趣取悦:“那我岂不是人很好?你弄丢了我的碧玉簪子,我还赏你。”
他贪念又温和地注视着灯下的女孩儿,眼角眉梢都是欢喜:“是,你是全世界最心软又最心善之人,是最好的。”
顾衍誉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住他眼中汹涌的温柔和情潮,只觉心跳得厉害,索性躺下一翻身,闷声道:“我要睡觉了,帮我熄掉灯吧。”
戴珺依言灭了蜡烛。
她又说:“天这么黑,看不见路了,你……今晚还是宿在此处吧。唔,我说的是榻上。”
戴珺没忍住,轻笑声格外分明。
他依言在自己的榻上躺好,只觉心是满的,那里装满了又轻盈又甜美的东西,又觉得怀中很空,让他想要什么时候能够结结实实拥抱她。
他的声音悠悠地自夜色中浮起:“先前你同我说了一个狐狸与书生的故事,我翻遍志异,猜到是哪个了。”
顾衍誉愣了一下,这才缓慢地反应过来,当时在马车上,他们说起韩博的旧事时,顾衍誉说了一个关于信任和背叛的忧伤故事。
“狐狸担心书生识破它的身份,从此有把柄握在他的手中,若所托非人,狐狸便有性命之忧。燕安,我不是空口白牙要信任的书生,你亦不是只能等待被安排命运的狐狸。我会为你奉上我的全部秘密和身家性命。所以,不要担心,也不要怕。”
纱帐还没有被放下,顾衍誉听着他的话,手指不停揉捏着枕头底下那方小手帕,转过来静静看着他。
他们并不能直接看到对方的眼睛,但戴珺知道,她在听。
他叫她的名字:“顾衍誉。”
顾衍誉竖起耳朵。
“我爱你。我很快乐。”他说。
第122章 君子之誉
戴文嵩最近很热爱生命,甚至开始早起晨练。却发现府上还有人起得比他更早,原是顾戴二人在屋顶上看了一次朝霞。
两人见了他问好,戴珺忽然提到:“父亲,今日天朗气清,儿子为您吹奏一曲吧。”
顾衍誉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戴珺不知从何处抽出了那把笛子。
下一个瞬间他对戴文嵩说:“您看,此笛是誉儿所赠。声音清润如泉。”
顾衍誉:“……”
戴文嵩:“……”
如果眼前有一碗大米饭就好了,他可以把脑袋埋进去苦吃,好过眼下唯有干咽空气。
《鹧鸪飞》的调子响起,声音清亮圆润,笛音里飞出自由的鸟,在广阔天地中来去无拘束。
顾衍誉静静听着,歪头看他,眼里含笑。
戴文嵩静看眼前这对年轻人。
戴珺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儿子,但这二十多年里,他从未见过他如此开怀。顾衍誉,一个佞臣的女儿,加在她身上的,是如洪水猛兽般的声名,然而走近一看,却也只是个无害的小姑娘。
他无端想起了刚到陵阳的顾禹柏。
每个人见到顾禹柏的第一眼都会觉得他是个人物,英姿勃发,又有武将中少有的儒雅风度,站在哪里都不会被人群淹没。
戴文嵩犹记得当年顾禹柏遇到打压,就要失去出征的机会时,在大殿之上,那个年轻人傲然挺立,笑着问出的却是刀剑一般锋利的话,他说:“世家算什么东西?会投胎的人就会打仗么?”
不过没多久,不给他机会的上司就被揭发做尽恶事,被摘去顶戴花翎。
初见顾禹柏,他也曾以为,那个人会是伙伴呢。一个不从旧门阀中走出来,还能击碎他们的人。
可惜了。顾禹柏从不对他的示好有回应,哪怕他有时就事论事,站在顾禹柏一边,顾禹柏也不怎么待见他。
就这样渐行渐远,戴文嵩目送着他青云直上的同时也见证着这个人越发善恶难辨。
很偶尔地,他会想起那个孤身在朝堂之上,问出“世家算什么东西”的年轻人。
一曲终了,戴文嵩问:“此笛可有名字?”
两人对视一眼:“未曾取名。”
“叫‘君誉’如何?”
戴文嵩盯着那支玉笛:“都说‘君子如珩《长物志》,珩,美玉’,人人以美玉喻君子。说君子‘庶几夙夜,以永终誉《诗经》勤于政事,永葆美誉’,一生都在为好名声奔波。”
“世人皆以为君子重的是名声,但君子怎么会在乎名声呢?分明是‘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庄子·逍遥游》世人都去赞美,也不因此振奋;世人都诋毁,也不因此沮丧’,一时毁誉并不影响他的作为。只有沽名钓誉之徒才不允许自己哪怕一时声名有瑕。然而君子又并非不重名声,君子的声名是用尽一生所做的一切,是他们为自己立的碑。也许只有经历了时间,才知道谁的美名只在人们口中,谁的声名记在碑上。”
二位听着,懂,又不完全懂,他为何说出今日这番话。
但好理解的是这笛名还暗合了他二人的名讳,听来倒真像是定情之物了。
顾衍誉有一种奇特的感受,戴文嵩从前接受她的存在,一半因为戴珺喜欢而不得已为之,一半因为戴大学士本身并非刻薄之人。而时至今日,他真正接纳了顾衍誉。
朝霞散尽,旭日高升。
走出府去,各自奔忙。
严府。
严赟铎眉头皱紧:“可是戴大人,宣王还未有任何表露,若是他们没有要挟的打算,此举岂非枉做小人?”
尽管他心里清楚,严柯久没有消息回来,云渡不可能还一切如常。
“严大人怎么糊涂了,有功让令公子回来受赏,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若他人心里没鬼,怎会因此而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严赟铎沉吟许久,眼中慢慢变得清明:“我明白了。”
“等等,我还有一问。为何你肯让顾家的女儿进门?如传闻一般情势所迫么?你就不在乎自己这大半辈子攒下来的声名?”在戴文嵩快要走出去的时候,严赟铎终于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已久的问题。
戴文嵩转过身来,他的眼睛已经苍老了,因为总是皱眉,眉间的沟壑显得比眼尾更多:“顾禹柏缘何恶名昭彰,你我心中也应有答案。”
严赟铎的目光闪了闪。
人若单独作恶,便容易觉得自己是恶人,若藏在人群之中作恶,往往觉得自己是正义之师的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