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他关注了顾禹柏这么多年,恨了他这么多年,也斗了他这么多年,有些事严赟铎心中最是清楚。
就拿“捐建善居”这件事来说,换在任何一个世家后代身上,那是要赞一句做得漂亮的。可惜顾禹柏是一个局外人,还是个损害了世家利益的局外人。“善居”的事一出,哪家养的文人没骂过顾禹柏呢?
不过文人骂人,更讲究技巧,你要是骂他欺上媚下,不就暗骂这个“上”识人不明么?
所以骂人要骂得范围克制,不易溢出,上头那位听了也不觉得在阴阳自己。
同样不能骂得太实,以免人拿出证据反驳。
要语焉不详地说他为人阴狠奸猾,旁人若问什么事,便说那是说了容易惹火上身的,不便细讲。
脏水要泼得“春风化雨”,劈头盖脸一盆下去太容易留痕,得像润物无声的细雨才好,能一下子钻进人衣裳的布眼里,寻也寻不着。
每个人都这样说的时候,虚的也能被坐实。影响大了,就成了印象。甩也甩不掉,逃也逃不脱。
严赟铎最喜欢骂的是“田舍奴”,主要这没什么可反驳的,又很有侮辱性。每每吃顾禹柏亏的时候,他都会想这么个乡下玩意儿为什么能站在大庆的朝堂上,还与他同朝为官,被比下去的时候,他希望世上最好没有顾禹柏这么个人。
但时至今日,顾禹柏或许早已身死魂消,只是他连“死亡”都由不得自己,还要被利用。严赟铎觉出一点悲凉来。
那不算物伤其类,他们从来站的也不是一个地方,从来也不是一种人。
他只是记起了初见顾禹柏的时候,原以为如此气度非凡,是哪家从未露面过的后代,哪晓得只是个乡下地方来的有点钱的贱民。留给他唯一的路应该是给哪一个大户家里当狗,从此鞍前马后,谁能心平气和地看着他扶摇直上呢?
戴文嵩也不管他想了些什么,只道:“我没什么可为他辩驳。不过有多少人不比他更干净,却还享着清名,安坐庙堂。有生之年我更想看到这些人都逐一现形,而不是由他们商量好了,选出哪个最该死,就让人先攻击那一个。”
严赟铎若在严家出事前听闻此句,势必会视戴文嵩为威胁,而如今作为一个已经“现形”的人,竟有一种诡异的期待。
“你这么为顾家说话,倒像是令公子当真与顾家幺女成了婚,是真心相待,而非权宜之计。”他抛出这一句试探,如问卜时掷下三个铜板,问的那个瞬间,心中的答案忽然就明确起来。
他被“男顾衍誉”与严柯的“相恋”气了个半死,但不能否认顾三儿肯在严家落难之际救人的情分。以严家如今的情况,再想在陵阳城里寻一门好亲事反成难事,若顾衍誉恰好就是个姑娘家……严赟铎竟觉得这是个好选择——
顾禹柏一“死”,顾家有名无实,好拿捏得住,但家底又还在,何况这姑娘对柯儿还有冒险相救的情分。
只可惜了,跟戴家结亲来得太仓促,叫人毫无防备。
他至今都不相信是真的。
严赟铎如果不提也就罢了,戴文嵩原本还没想表现得太得意。
诏狱里的对话,戴大学士无疑是知情者,这桩婚事,他原也有很多困惑,不过他也有眼睛和耳朵,有自己的判断。
他并不后悔自己为自己选择的人生,但时有对儿子的亏欠之意。说连累或许谈不上,但这样一个孩子,若投生在别人家,该能过得轻松快意许多。
他不怕自己最后不得善终,只怕儿子一生不得开怀。
如今见珺儿得觅良配,做父亲的当然为他开心。
至于这位明显是误解了什么的严大人——
人之常情谁没有呢?从前戴文嵩也没少被姓严的挤兑过,偏偏他还要送上门来这么问。
戴大人的眉头一扬:“犬子与顾家女儿情投意合,是天作之合,何来权宜一说?”
“这……当真?”
戴文嵩甚至笑了:“贤弟,这样谈论新婚夫妻就失礼了。改日我孙辈出生了,定会请严大人一杯酒。”
第123章 生命力旺盛的少女在月光之下,有一种让人挪不开眼的闪耀辉光
说服这些朝臣比预期中要难,但到底也有些了收获。
在戴府的几人心中都清楚,倘若成功要回这些人,相当于明着跟宣王为难,那将加速这场博弈,或许还会让宣王猜出他们有后招。不过这是不得不做的事,真若因此引起什么麻烦,也只能等来了再一件件解决。
戴珺回来时说陵阳的守军将领谢长忠在帮忙说服这些朝臣的事情上发挥了很大作用。
“谢将军……”
“燕安,你对他有什么疑惑么?”戴珺在她身边坐下,细察她的神色,这样问道。
顾衍誉想了片刻,自己先摇头:“直觉吧。我也说不上来。我所知的谢长忠似乎没有这么‘热心’。但也难说,老派的将领都一样,对顾家不假辞色,我跟他接触也少。你们如今绑在一条船上,他更上心也说得过去。”
谢长忠在聂弘盛还是皇子时就很欣赏,为臣则更是忠心。如此忠直的一个人,乍看跟戴文嵩有些相似。
但不同的是,他戍卫皇城,皇帝相当于把性命交托在他手里,再怎么不想听他劝谏,也不会像对戴文嵩那样说冷淡就冷淡。
戴珺若有所思:“我原在想,眼下皇城封禁,唯有谢将军出入自由,你担心姐姐,是不是该让他去探望……”
“不,不要提,”顾衍誉脱口而出,“我希望他看不见顾家……”
“你很不放心他?”
“只是……毫无根据的揣测,你也知道的,我总是不把人当好人。”
戴珺瞧她的目光却认真,显然没轻易放过,还在细想她的话。顾衍誉笑了,凑过去:“嗳,你就这么偏信我啊?”
戴珺坦诚:“你说的,我总会多想一想。”
笑容在她脸上扩大,眉眼都弯弯,看起来有如一只餍足的小猫。
戴珺情不自禁伸手,挠了挠她的下巴。做完这个动作,他意识归位时略略一顿,顾衍誉笑:“做完了知道害羞啦?”
成功惹来戴珺脸红。
他清咳一声,希望顾衍誉看着自己,又羞于被她如此注视,强装正经:“咳,再跟我说说你的直觉。其实,并非偏信,是我想起有一年顾将军得胜归来,有人问他如何判断出那两条岔路中选右边一条不会遇到埋伏,顾将军也曾回答是直觉。是顾家人的直觉都很好吗?”
顾衍誉还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想过问题,她猛然联系起那个关于先祖古尔加·勒德的传说。
“也许你猜对了,还有这里,”她指指自己的耳朵,“哥哥比我用功,他的耳力赶得上专门修习‘地听术’的能人,不必趴在地上借助工具,也能听出遥远的行军之声。不过我爹不是这样的,他的五感甚至比不得常人敏锐,也讨厌我们用直觉做判断,总说要用脑子。蒲叔说……这一点我们跟母亲更像。”
提到母亲的那个瞬间,顾衍誉眼里划过黯然。
但她很快收拾了自己的心情,一点痕迹没露,拉住戴珺的袖子,甜蜜蜜地说:“等眼下的事结束了,我再慢慢告诉你这些。”
“好。”他喜欢顾衍誉跟他谈论往后的事,说起“来日”总会让人觉得日子有盼头。
两人继续说下去,眼下只是分析出最有可能跟着一起反的是苏埠守军,顾衍誉却始终认为这成为不了他们的底气。就算云渡的胡守盟也会支持宣王,在那么远的地方,纵有些声势,大军也很难翻山越岭地过来。
她也不认为宣王是打算掌政期间好好表现,让众臣都心悦诚服。哪怕宣王糊涂,王家也不会天真到相信有“万众归心”的说法。若金銮殿上站的都是一心为民的直臣,那他们还争个什么劲儿,实际是这些出身世族的朝臣利益所在各不同,君主只有“贤明”是远不够的。
“不单是表现,他们还在借机清洗势力。”戴珺说。
陵阳这些官员,说完全干净的少有,只不过有些犯了事也会被保下。
好比有个叫郭槐的巨贪,他同时也是个有能力的官。当初被人告发时,聂弘盛保下了他,让他吐出一半家产,接着在原有位置上为官,郭槐也就继续贪他的。眼看着功成身退,在老家颐养天年了。
如今被翻了旧案,将他幽禁在原籍,并罚没全部家产。原本跟着郭槐做事的一条线上的人,自然也都被弄了下去。
可想而知,这说不上坏事,只是他们选择性做了对自己有利的好事,顺理成章把不是自己的人撸走,传扬出去宣王还会得到民心。
同时也是一种威慑。好让朝臣各自掂量一下,等矛头指向他们时,敢说自己完全清白么?
于是私下里,人人自危。
“难怪,这一次他们的后代在人家手里,说服起来却比我想得难。”
戴珺在其中推波助澜,旁人不知他和宣王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只以为都联姻了,必然是站在一起的。
有些该送走的人,借宣王之手送走。
一时送不走的,且等聂泓景失败之后再说。
重要的是在此过程中,捋清利益的脉络,抓住平时隐于水下的利益纠葛。
不过他也始终未能确定最让宣王有底气谋反的是什么。
戴珺目视远方时眸中没有温度,转回来触及顾衍誉,便露出冰消雪融般的暖意:“快了。我想,只要朝堂之上多数是能拱卫宣王登基的人,他再确认了皇帝中毒程度已深不可转圜,这个答案不会让我们等太久。”
顾衍誉捏捏他的脸,说起来是稍不留神就会招致灭顶之灾的事,她却流露出一种不符情境的天真:“我们只是被拉入局的人,没有办法中途喊停。但如果失败,就得一起去死了。你慌不慌呀?”
他伸手抚摸她柔软的嘴唇:“该死的另有其人。”
云渡这一次消息来得快。
说安澜潜入守军府邸,找到了那位厨子,哦不,探子。把顾衍誉的亲笔信一亮,表明身份。
尽管他万分不愿承认顾衍誉和戴珺成亲的事实,眼下为了取信于人,不得不提起这一茬。见探子没有异议,便把计划一说,另塞给他两大包药粉。
这位探子也聪明,早有准备,将整个守军府的地形图都默出来给了他。
第二天这位探子开始包饺子。
饺子包好了偷偷塞给自己能接触到的府上管事,和跑腿办事的小兵,让人带回去煮了吃。他自打来的那天起就表现得很会做人,此番热心也不算异常。
不过两三天的时间,这些吃过他包的饺子的人都跟中了邪似的,一顿吃不着就抓心挠肝。
厨子却不肯再做了,说材料是他省下来做的,主人没吩咐,他用府上的东西做多了,难免要挨骂。他也还有自己的活儿要做呢,没那么多工夫包饺子。
这些吃不上饺子的人干着急,厨子就给出主意,让他们不如去求个主人的恩典:“这些日子不是说局势紧张,大家都辛苦么?只要主子同意犒赏大家,再给我几个人帮忙包,就都能吃上,我也不用偷偷摸摸干这事。”
令狐玉道:“这是小事,守军府的人没怎么考虑就同意了。只要我们成功,在放人的消息到达守军府之前,他就会煮上下了蒙汗药的饺子给府上众人吃下。当值的自不必说,稳妥起见,还会多包一些送给在家轮休的小头目们,得了饺子放不了多久,他们在家中也定会煮上。到时候这些人都被放倒,无人指挥,他们有再多兵力也发挥不了作用。安大人便可放心救出顾将军。”
戴珺:“守军可有定下犒赏他们的时间?若陵阳这边进展不如预期,恐怕下药的时间要推后。”
令狐玉笑道:“公子放心。这位厨子很灵活,若不到行动之时,先给他们包一次不加料的饺子也好。或者他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要新鲜的菜,要现杀的猪肉再包饺子,总能拖上一拖。”
他说完转向方才一直用余光关注着的阳朔:“小兄弟,你在想什么?”
阳朔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有想。
实际他在想那饺子有多好吃才会让这些人短期内上瘾。他跟着公子,不说天下珍馐尝尽,好吃好喝的着实没少见,没哪个能到一顿吃不着就想得睡不着的地步。
戴珺却看懂了他的表情,对他笑了:“等那位探子回来,你可以去请他做一顿饭,试试看味道是不是想象中那么好。”
令狐玉了然,有些恶劣地冲阳朔一笑:“上瘾主要因为下了药,你要是想试试,药粉我这儿有现成。”
阳朔紧张闭上了嘴,猛猛摇头。
年轻人们说得热闹,戴文嵩此刻提醒,成功救出顾将军只是个开始,之后会更难。
在表面和平之下,顾衍铭带去的两万大军还有云渡的粮草供应,而一旦他们突围守军府救出顾衍铭,就等同直接撕破脸:“顾将军带着这两万大军该去何处?若直接在云渡跟他们呈对峙之势,人数上不占优不说,这么多人的吃饭又该如何解决?”
戴珺:“我与燕安先前讨论过。顾将军一旦重掌大军,最好的办法不是跟他们对峙,而是先撤出。眼下权力掌握在宣王手中。他们不会认云渡的谋反,指望他们同意给援军和粮草就更不可能了。一旦顾将军向陵阳求助,宣王若以代掌政的名义向他们下达什么命令,违抗等同于谋反,遵从命令难保不会再次身陷困境。”
顾衍誉:“离云渡最近的地方是淮山,交界处有个小镇叫‘久和’,归属淮山地界。我想让哥哥在撤出时趁机抢夺一批粮草先救个急,而后在久和落脚。乐临在久和东北方向,还不算太远,我有一些名下的铺子能听得调令,可给他们送去钱粮支撑一阵,等陵阳的大事落定,哥哥再好想办法收复云渡叛军。”
“乐临毕竟有些距离,这样做也不合规矩。”戴文嵩如此一说,戴珺正要开口维护,只听他父亲继续说道:“但眼下事急从权。我记得若有紧急军情,将军可向当地官员求援,我会修书给谢大人,有他在当地活动,必能解粮草之困。”
顾衍誉反应了一下,下意识跟令狐玉对视一眼,谢大人,谢为良,真是幸好他还活着。
戴珺:“但当地官员接到主将求援,也该向陵阳上报,若宣王阻拦,又当如何应对?”
戴文嵩面色都未变:“既然眼下情况如此紧急,从淮山到陵阳又山高路远,奏报在中途有遗失、或被云渡叛军劫走也属正常。谢大人是父母官,难道他眼见握有兵符的将军来求救,又等不到陵阳的指令下来,就能干看着不伸出援手么?”
此话一出,几个年轻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眼中都有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