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戴珺觉得稀奇,因为“事急从权”这四个字,他第一次听父亲说出口。
戴文嵩看着刻板持重,但是细想想,能冒死罪把聂弘盛的私兵收留在罗汉寺的人也是他。他心中自有一套秩序,在这个国家的运行秩序接近这套秩序时,他看起来是最维护那个大系统的人,而当二者发生偏差,戴文嵩也很清楚自己该干什么。
顾衍誉点点头:“这些云渡叛军应该暂时不会明目张胆打到云渡以外,后顾之忧解决,后面怎么做,就看哥哥自己了。”
朝堂之上,说服宣王让云渡放回少爷兵这件事毫无意外地成功了。
先由建安侯提出来时,宣王着实吃了一惊。
他跟王家还能不明白这是什么用意么?
但这表面和平他们不能直接戳破,瞬间竟是慌了。
宣王想要拖延,说容后再议,陆续站出来一干臣子温和地逼迫他当场决策,问宣王殿下还有什么顾虑。
这不是需要容后再想的麻烦事,这些少爷兵的任务完成,又不适应气候,在当地留着过年么?
他每有一个理由,就每多一个臣子出来反驳。
看上去他会说什么,这些人早就想到了。
再强硬地不松口,不喾于明着把“我就是要绑架你们的后代当人质”写在脸上,宣王跟王孚交换了一个眼神,面露犹疑。
正当此时谢长忠站出来,说既然历练的目的达成,他们留在那里也是给顾将军增加负担,不如让人全部带回,顾将军不必分神照顾小鬼们,自能大展拳脚。
然后他们就这样答应了。
到这一步,在陵阳的人已经做不了什么,只能静候云渡的消息。
夜深人静,顾衍誉兴冲冲拉着戴珺去书房,展示她收集来的宝贝。
“别看封面破,可都不好淘,我集了好久才有全套。”戴珺打眼一看,哑然失笑,都是关于秦旭白的英雄故事,光是书就满满当当摆了两大箱。另外的要杂一些,什么画册,剪纸,泥塑的小人儿,他甚至看到了好几把刻着青帮徽记的朴刀。
“咦,这个……”他记得这把刀是顾衍誉从集雅斋赎回来的,应该在秦绝手里才对。
顾衍誉拿起,往他怀中一抛,戴珺做好接的准备,却发现比想象中轻了不知道多少,顾衍誉笑道:“是仿的,花纹其实不一样。我找了匠人来按照江湖传闻去仿,但总是不及那把真的有气势。你别说,还真想把秦绝的抢过来。”
“这么多与他相关的东西,搜罗起来只怕要费不少心,你很崇敬秦大侠?”
“是呀,你也喜欢他吗?”她眼睛亮亮地,很为他的识货而开心。
这类故事戴珺小时候看得比较多,着迷倒说不上。但看顾衍誉的神色,他只用了须臾,就决定要成为她的同好:“当然,秦大侠一把朴刀走天下,谁不喜欢?”
顾衍誉果然更开心了,眉飞色舞拿起其中一本:“你看,这个画的是他孤身上山剿匪的事。傍晚上山,以一敌百,下山的时候还捎带手帮村民猎了两只狼。第二天太阳一照,山里的匪徒没了,连血迹他都打扫干净才走的。”
戴珺觉得她这样好玩得很:“这么说倒像《侠影录》里面那位英雄。”
顾衍誉微微一抬下巴:“就是他。秦旭白嘛,《侠影录》里姓白的英雄是照着他写的。”
戴珺几乎挪不开眼,他甚至于心有愧了。因为顾衍誉绘声绘色同他讲述秦旭白如何千里杀贪官的时候,他盯着她柔软的嘴唇,有一瞬间出神。
“怎么好好的想起这些?”他强行把自己拉回到正事上。
“你不是问过我,既然当时我爹是唯一选择聂泓景的人,为什么他还不信我爹会全心辅佐他么?这就是答案。我爹追查过他的身世,还找到了一个关键的人。”
“你是说……这位消失的……秦大侠?”
她以眼神肯定:“不知道皇帝做的什么打算,但是多一点保障总不会错。我不想聂泓景再有任何翻盘的可能。”
话说到最末尾,她眸中冷光已然藏不住,意识到在面前的是戴珺,甜甜的笑容又挂在她脸上:“今天已经太晚了,明日我带你去见他。看到他的脸,你就会明白。”
顾衍誉说完,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放松的状态。
她从箱子里取出另外一把仿制的朴刀,跟戴珺在院中有来有回过了几招。
最后戴珺递出一个平刺,顾衍誉飞身而起,足尖轻点他的刀锋,向后一个越翻,再远远地稳当落地。她的发尾还在止不住地晃动,额前出了一层薄汗,生命力旺盛的少女在月光之下,有一种让人挪不开眼的闪耀辉光。
戴珺与顾衍誉相识多年,却从未见过她这样的一面,不由暗叹自己错过太多。他有时觉得她像捉摸不透的风,有时觉得她像因势而变的水,如今又觉得她身上还有一种更可贵的生命力,总不会任烦恼纠缠自己太久,有强大到惊人的复原能力。
两人把刀玩够了,又一起翻了一本画册,把玩了几个小物件,最后戴珺帮着重新把它们归置好。
他毫不吝惜地赞美了爱人:“这样真好。总怕你因云渡的事悬心而日日忧虑,见你不跟我说,还怕你是憋在心里。”
顾衍誉歪了歪头,神色沉静:“我已经把能做的一切都做完了,如果上天成全我,我等着那个好的结果。如果上天并不成全我,我也不祈求它的垂怜,我还要留着最后一点力气把自己拖出泥坑,留最后一口气去诅咒该死的天道。”
第124章 昨宵春梦好
夜深人静。戴珺躺在榻上,意识朦胧中听得见自己并不平静的心跳。
云渡的意外打了个岔,使得刚表明心意的两人没能再更进一步,暧昧浓度止于那一天的吻。
心上人的呼吸近在耳边,叫他生出心病来。
怨顾衍誉兴致勃勃与自己分享私藏时太灵动可爱,以至这位公子深夜不得安寝,梦里还是她的模样。
不过情境跟现实中有不同,是在院中的紫藤花架下。
紫藤架下只一张躺椅,他躺坐着,顾衍誉坐在他的腿上。
二人共读一本《侠影录》。
梦中一切感官都被放大,顾衍誉身上特殊的甜韵肆无忌惮地弥散开来,那香气如同铺天盖地的海水,彻底将他淹没。又像是天边无际的云,他没有真正拥抱过云朵,却固执地认为那就该是溺于云海之中的感受。
戴珺也不知为什么,明明她用的香与自己无异,嗅起来却总是那样甜美,招惹着人去咬一口。
有时他被这样的诱惑扰乱心神,会偷偷去问阳朔是不是今天香点得重了,阳朔则会面露困惑之色,表示什么也没有嗅到。
可见这困扰大约生自戴珺的心魔。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法从中醒来。
被困于色彩旖旎的混沌之中,他对自己的心意却清晰——原来这就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将顾衍誉圈禁在怀里,手掌心紧贴着她的腰际。将自己整个放逐、溺死在这种柔软的甜美里。
梦里他揽住顾衍誉的腰,心猿意马地逗她:“为什么说秦旭白是最厉害的?你看这位黄大侠的刀比他的重,战绩也比他的高,秦大侠只是以一敌百,这位黄大侠却是以一敌千,守住了一座城呢。”
顾衍誉这就有点不高兴了:“可黄大侠是编出来的呀,秦大侠是现实中的人。”
戴珺明显不怀好意,把智计都用在了跟夫人抬杠这件事上:“你若这么说,那位夏军师不是更厉害?他守住的可是一国。”
顾衍誉的腮帮子鼓鼓:“可是他不会功夫,是个书生,跟秦大侠不一样。”
戴珺忍着笑:“你方才还说比的是现实中的功绩,怎么跟书生论功夫,跟戏文里的人比起真?”
给顾衍誉气坏了:“不跟你说话了,坏人。”
她说着要从他腿上跳下去,戴珺圈在她腰际的手臂随之收紧,将她结结实实地困在自己身前,拢于怀中。
“说要跟我读完这本书,怎么中途想跑?”
“坏人,不读给你听。”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隔着衣料能感受到她柔软的小腹随呼吸起伏,戴珺声音低哑:“那换我读给你听。”
说着要读书的人张口时,却咬住了近在他眼前的,心上人红透发烫的耳朵。
亲密无间的距离之下,他终于更加明白,他内心的不满足正是指向此处,用眼睛去描绘她的样子不够,嗅到她身上独特的香气还不够,还需以唇舌,以掌心,一寸寸去了解爱人。
由一个吻开始,他们在紫藤架下……
梦境中人的意识薄弱时,戴珺终于挣扎着醒了过来。
他心怀有愧地看了看顾衍誉安睡的方向,而后轻手轻脚推门出去。
顾衍誉睁开眼,静静看着推开又被合上的门。
戴珺再进来时,身上带着未干的水汽,还没到天很热的时候,冷水在夜里能叫人嗅得出寒意。
顾衍誉趴在床上,胳膊撑起上半身,柔滑的织物从她肩头顺着身体的曲线蜿蜒下去。
“你说你给我做了一件喜服,怎么不见你把它送给我?”
戴珺的脚步一顿:“你想要看看它么?”
“当然啦,给我做的,就是我的。”
他的心又开始雀跃。
那件喜服本身已经无可挑剔,真要拿到她面前又觉得还不够:“还想让人再添一些东西上去,改好了我取回给你。”
可怜两位年轻人谈情说爱总在正事的缝隙里实现。
第二天刚有空,顾衍誉就带着他去见那位神秘的秦大侠。
“秦绝这些日子,除了盯着聂泓景,在忙的就是这个。谁也想不到,我爹将人绑来之后,会把他藏在一个寻常农户家里。”
来的路上顾衍誉跟他提起这段旧事。
聂泓景比他哥小了十多岁,又是当今太后在行宫所生,关于他的身世一直都有传闻,说他或许并非太后所出。
微妙的是聂弘盛对这个传闻的态度,从未因此惩戒过传言之人,只当没听到,但对这个弟弟呢,一直以来又表现得亲厚,似乎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兄长。
顾衍誉:“根据秦大侠的说法,聂泓景的身世其实没问题,我猜今上这样做是因为他本就不希望有这么一个弟弟。”
这些事戴珺自然有所耳闻。当今太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得宠,即便在生下聂弘盛之后也没有改善。聂弘盛不是一个会讨先皇欢心的皇子,他的母亲未能母凭子贵。
随年岁日长,聂弘盛的抱负渐渐藏不住,他的母亲却怕他年纪气盛去挑战世家的权益会祸及自己,所以这对母子的关系一直很微妙。
聂弘盛十四五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在行宫伴驾时再次有孕,刚诊出这个孩子的存在,她就被封了妃。
她有了新的孩子,看起来也有了跟聂弘盛无关的前途。
马车里,顾衍誉倏然凑近戴珺:“嗳,你觉得有没有可能,这个传言出自太后自己?”
见戴珺发愣,顾衍誉解释:“宫里那位少年时候是不是脾气就有点古怪?一旦这个弟弟顺利出生,他自母亲那里能得到的爱和助力就会更少。那时,他已经是个很有些本事的少年人了。太后或许察觉了什么,所以编了个谎话,让偏激的长子能容得下这个弟弟,也不破坏本来就不大好的母子关系。反正那一年,她更多时间在行宫,孩子是不是她亲生,还不是由她去说。”
戴珺拉回神智。
这个号称从不跟人共乘马车的姑娘,上来就再自然不过贴着他坐下了。顾衍誉自己完全没察觉什么不对,毫无扰乱人心的自觉,并不知道身边的人走神片刻,又思及昨夜那个神魂颠倒的梦。
“生下今上之后,太后当时依然只是一个嫔,并不得先皇重视。先皇对她态度的转变,是从一起去了行宫开始的。”他说。
“拼上秦大侠的故事,这一切就说得通了。”顾衍誉把住他的小臂,说话时眼中发亮。
戴珺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
顾衍誉总喜欢这样亲密的小动作,像小猫的爪子,轻挠他的心。
在昨夜的梦之后,如此亲密堪称火上浇油。
顾衍誉说了下去,顾禹柏找到的这个关键人物秦旭白,他的生母是多年前来大庆的羌虞使臣的爱妾。
先皇觊觎她的美貌,因此创造机会,邀请使臣及家眷共赴行宫作乐,期间与那个女人有了私情。
当知道她有了孩子后,先皇却开始懊恼,他本该想办法先把人要过来,如今不清不楚的,传出去保不准变成丑闻一桩。当今太后一早撞破了这件事,她主动将人接到自己的宫中,多次为先皇遮掩这段私情,更在得知那个爱妾有孕后促成羌虞使臣将自己的爱妾送给先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