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杀猪刀的温柔
听到此处,苏苑娘脸上微带错愣。
她没想到事情是这种的。
“她还小,”老太太轻叹了口气,“不知道寡妇在这世道活得有多难,皇家的寡妇更不好当,一辈子青灯作伴还是好的,要是有人心狠点,怕就怕人都要随着去了。”
说到此,老太太的声音更小了,有如蚊吟:“他们今日狠得下心让她嫁过去,来日想来人去了,更狠得下心让她去作陪了,不是他们家的女儿,没有会心疼的。”
心疼她的,只有她的家人,养育她长大看着她成人的家里人,他们这些长辈不能明知以后的结果,现在却不拦着她。
“那,梅娘自己是愿意的?”苏苑娘看了外祖母一眼,道。
老太太没作声,半晌后她捏住了外孙女的手,道:“你既然来了,梅娘很喜欢你,这话我来起个头,你帮着我说说梅娘,苑娘,你可愿意为外祖母说几句话?”
“愿意的,”苏苑娘今天来就是为的看能不能帮外祖家点忙,明天梅娘生辰一过,很多事情就成定数了,她这个当表姐的是没有帮其解决的能力,但说几句话想个办法的能力还是有的,“外祖母是过来人,想的是她的一生,梅娘是个慧在心间的,为着她好的,想来她心里都清楚。”
“你们两姐妹啊,是一路人。”老太太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招呼了外面外孙女的下人进来,让她们去厨房找梅姑娘。
佩家拢共就四个下人,家中主母出去买菜带走了两个,现在家里就剩下两个了,现在这两个一个在看门,一个在打扫家里,佩梅独自在厨房,听到是祖母有事,她忙把灶膛里的旺火歇了,方才跟着表姐家的下人回了祖父母处的小院子。
她到了在祖母的吩咐下坐下不久,就听祖母跟她道明了叫她来的来意,让她去找翊儿,让诩儿为了她好,跟他皇祖母去拒了这婚事,又听表姐轻柔接道:“梅娘自己的意思呢?”
佩梅看了看刻意放缓了神色,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的祖母,又看了看娇美动人的表姐那满脸的柔色……
苑娘姐姐是个温柔的人,可她就是朝人笑,也带着一丝丝让人不易靠近的疏离,可现在的苑娘姐姐则要比往常要亲切一些了。
如祖母一样,刻意放低了自己,只怕伤着了她。
家里娘亲爱她胜过自己本身,祖母也是把她当心肝宝贝疼着的,半路回来了个表姐姐,也是疼爱她呢,她福气不小。
许是她小,尚不识愁滋味,佩梅心里只有高兴,闻言她摇了摇头,乖巧地回了祖母和表姐:“梅娘和诩儿说过了,诩儿没答应。”
佩梅说罢,祖母和表姐齐齐呆了,错愣地看着她。
是的,她说过的,且不止是不答应,佩梅接道:“诩儿回去还大病了一场。”
也不止是大病了一场,佩梅顿了顿,狭长明亮的凤眼轻轻往上一扬,看着其祖母和表姐道:“梅娘猜那次他是存了死志的,我看不对劲,就又心软了,我私下找了小杨子,让他告诉诩儿只要他这次活下来,我就代表我自己,也仅代表我自己答应嫁他。”
“我跟诩儿说了,”眼见老祖母为了她什么主意都出了,佩梅乖乖地把她私下和诩儿商量的话皆道了出来,“我答应了他不算,他还得让我祖父母,父母亲都答应了才算数,他要战胜你们我才能跟他成亲。”
佩老太太和其表姐常苏氏一听,皆傻了眼,两者面面相觑了片刻,佩梅才听表姐言语甚是艰难地问了她一句:“你还激发他的斗志来了?”
表姐就是聪明,甚是懂得她,佩梅的心思很难被人猜着,就是天天亲手带大她的娘亲有时也难以理解她在想什么,一听表姐开口就道中了她的心意,佩梅亮着眼回了表姐:“是的,自此之后诩儿精神就好多了,他还怕父亲嫌他身子骨不好,比以前爱吃药了不说,天天不用身边人催,他一早起来就会随武师活动手脚,我上次见他身边的小杨子,小杨子还说他比以前胖了不少。”
苏苑娘默然。
她前几天才看到的太孙,如若那是胖了不少的太孙的话,那此前他岂不就是一张纸片人?
“你想嫁他?”佩梅又听表姐问道。
佩梅看了看祖母的脸色,见祖母双眉已然皱了起来,佩梅当下就站了起来,走到祖母腿边跪下,双手扶着祖母的膝盖,抬起小脸来看着祖母道:“奶奶,梅娘跟他说了,梅娘是梅娘,你们是你们,梅娘是祖父和您的孙女,是父母亲的女儿,是你们生我养我,我答应了不算,你们答应了才算数。”
这孩子。
有些人聪明是聪明在明处,他们家梅娘不一样,她的的确确就是佩家的种了,就是话说得让人顺心,但细细一探,棉里藏着针,不是那等好相与的。
老太太叹了口气,摸着爱孙的头叹道:“虽说如此,可你此举更是让他铁了心,非你不可了。”
他们不答应也没用,卫诩毕竟是太孙,比他们的身份大,就冲着这个身份,他比他们佩家哪个人都尊贵。
“啊?”闻言,佩梅不解,小脸满是疑惑地看着祖母。
老太太苦笑不已,摸着自作聪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小孙女的头苦笑道:“要是你说的是对的,你激发起了他求生的斗志,让他想活着,去战胜拦他路的人,你有激励他的办法,皇后和太子妃看在眼里,你说她们能放开你吗?”
佩梅瞪大了眼,扭头就朝表姐看去,只见表姐嘴唇微微一动,似在无声叹息附应她祖母的话,佩梅刹那间就呆了。
她醒悟了祖母的意思。
“我……”佩梅哑口无言,身子一软,颓坐了腿上。
事情不是一码是一码的吗?怎么还联起来了?是她自作聪明了吗?此厢,佩梅心中满是茫然无措,不知自己究竟干了什么。
看表妹瞬间迷茫了下来,无措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她到底也只是个孩子,苏苑娘不忍小表妹自我责怪,这厢出声道:“梅娘还没和姐姐说,你可愿意嫁他?”
“啊?”佩梅回过神来,魂不守舍道:“诩儿吗?”
“对,太孙。”
“愿意的,”佩梅确定自己的确是做错事了,可不知她到底错在了哪儿,她脑袋一时乱成了麻,双眼里满是茫然,什么都没想嘴里就回了表姐:“就是以后诩儿以后走在梅娘的前面,我也是愿意的,我小时候就答应过诩儿,只要他想要我陪他,我就不让他一个人,答应了人的事,一定要做到,言必行之,这是做人的根本,这是佩家家训,梅娘从不敢忘。”
老太太的眼泪顿时流了出来,手上发力重重捶了下孙女的肩,“那家训最前面那一句,让你们不要轻易许诺,这句话你怎么就记不住?”
那时她还小,根本不懂长辈教予的家训当中那些话句的份量,可话到底是送出去了,她不能因她还小不懂就不遵循。
是她做错了事,做错了就要承担后果,佩家人言必行之,行必担之,佩梅没有为自己出声辩驳,在祖母的眼泪当中黯然垂下头,担下了祖母的责怪。
是她让祖母伤心了。
“外祖母,”这厢,苏苑娘开了口:“梅娘也是心地善良,怪不得她。”
“唉……”老太太仰头止泪,无话可说。
说起来梅娘这段孽缘也是因佩家而起,她父亲那亲如兄弟的亲师兄就是太孙的授业老师,她师伯从小家穷,受了佩家不少恩惠,视梅娘兄妹如亲生子女,他家就是梅娘兄妹的另一个家,来去自由,这才让她在她师伯家里碰上了太孙,结下了这段孽缘。
真怪孩子,也怪不上,还是因父辈才起的缘。
老太太是明理之人,可胸口这无奈与心疼也是挥散不去,眼中眼泪也是愈流愈多,她不禁哭道:“你这孩子啊,平时那么懂事,怎地这事上就犯上了糊涂,轻易就把自己送出去了啊,你都不知道你以后会有多苦,到时候谁来救你啊?”
梅娘被祖母哭得心都碎了,到此她知道自己确是做错事了,也知道她错在了哪里,她一时心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道:“奶奶,不怕,不怕,梅娘自己救自己,梅娘自己救自己……”
听到她少女带着哭腔的稚嫩话语,一侧的其表姐常苏氏不禁抿了下嘴,等到祖孙两人抱在了一块,听着哭声在耳边渐渐停止,她垂下眼看着手指中指的徽戒。
这是常苏氏苏苑娘的丈夫去年给她的戒面,这个戒指有两个,一个在她丈夫手上,一个在她手上,这戒指的戒面能经手所有他名下的常家铺子的买卖,只要盖下去就能成契。这个权力她得来的很容易,她丈夫状似随手一给,就戴到了她的手上,但苏苑娘心想只有这世间可能只有她和她丈夫知道,她这戒指绝不是靠他对她的宠爱得来的,里面藏着他们夫妻俩许多岁月里的相互扶持。
但在外人眼里,她得到这一切,都靠她丈夫对她的恩慈,都道她是好命,而她丈夫命运多劫终靠自己出人头地,东山再起。
就是她丈夫尊她敬她,她得到的也就是这个名声,没有人在乎她为之付出了什么,在世人嘴里,“好命”两字就能概括她的一生。
这世道,男人就是做尽了错事,也有人会在他们身上找出一点好来歌功颂德,倘若身上好处多过于坏处,那简直就是居功至伟了,多的是人围过来吹捧他们,而女人在其中不管做了何等付出都是她应该做的,哪怕就算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得的也不过是“自找的”几字而已。
梅娘这话说得是对的,她可怜了一个身份比她尊贵,命比她贵的皇家子,这是她自己选的路,以后她确实只能靠自己救自己了——家人的无奈,世人的误解,人与人之间的云谲波诡,这些都是她自己亲自要去忍要去尝的。
“是梅娘错了。”
佩梅的声音惊醒了沉思中的常苏氏,苏苑娘抬头,见表妹眼睛里含着眼泪朝她这边看了过来,朝她也道了一句:“是梅娘错了。”
苏苑娘朝表妹浅浅一笑,“无妨,且看外祖父和舅舅他们怎么说罢,梅娘莫急。”
看来事已成定局,她需着手给表妹准备寻摸嫁妆的事了。
这日中午佩梅到底是没做成午膳,午膳是表姐带来的下人做的,饭做好了母亲也带着家人回来了,祖父也没回,一家人吃完饭,表姐就回去了。
母亲要侍候祖母午膳,佩梅先回了屋子,等到母亲回来,看着娘亲,佩梅忍不住眼睛一红,跪在了母亲的面前红着眼道:“娘亲,梅娘做错事了。”
佩康氏在婆母处已听说了此前的事,婆婆和她说梅娘还小,做事不周全也是因着心善,这事就此揭过,不要再和孩子说了,佩康氏听完后当时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跟婆母道别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是挤出来的,这厢回来听到女儿的告罪,当真是恨不得一个巴掌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清醒一点。
可这是自己求来的女儿,是她从小捧在掌心恨不得把所有都给她的掌中宝,康氏这手抬了起来,半晌都打不下去,末了她惨笑道:“儿啊,这可是你求来的,你不能怪娘啊。”
“梅娘知道了,”佩梅恨死自己了,爬起来道:“我去跟诩儿说。”
诩儿诩儿,康氏听着她的称呼闭上了眼,佩梅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看到向来没有表情的母亲的脸上滑过了两道泪。
母亲没有叫她,佩梅走了出去,终是没有走出佩宅的小门,她在门口定定站了好半晌又回过了头去,跪在了母亲关上了的门前。
她跟诩儿许过诺,她不能背弃。
*
八月二十二日,寒露。
这日直到佩梅成为了佩皇后,佩太后的几十后,直至她年至九旬,扶她太孙为帝去逝那年,她尤记得她满十四岁,及笄前的那个生辰日那天一早就开始的阵阵阴风。
这天一早,刚至卯时,佩梅将将点上油灯不久,她的门就被敲响了,佩梅没有出声,走到门口扶着门栓的时候方才迟疑了一下,朝外叫了一声,“娘亲?”
外面,手上拿着一袭新衣的康氏冷淡地应了一声。
果然是娘亲,佩梅忙把门栓拔开,拉开门,突然一阵阴风吹了进来,把她的头发也吹了起来,往后一阵地扬。
“娘亲,快进来。”变天了,才一天,天气就似冷了不少,佩梅忙让开位置让母亲进来,顾不上去摸那被吹回到了脸上的头发,等到母亲的脚一进门就忙把门关上。
“给你梳个头。”康氏不看她,拿着手中女儿的新衣裳快步朝屋中女儿的梳妆台走去。
佩梅忙跟了上去。
母亲神色冷淡,但手上力道去是放得很轻,她帮佩梅梳了两条辫子,挽成了两个少女髻置在脑后,还找出了十四枚珍珠针,一一往髻边插。
这厢,“咚咚”两声,门又响了,有人在门外道:“娘,梅娘,是我。”
是哥哥,梅娘忙抬头朝母亲看去,却被母亲皱着眉头瞪了一眼,斥责了一句:“别乱动。”
康氏拿着险些扎到女儿头皮的针,朝门口喊了一句:“在,门没栓,进来。”
佩兴楠手上提着东西,单手推开门来,顾不上跟母亲和妹妹说话,转过身就去关门,一把门带上回头笑道:“变天喽,不知道我们梅娘今天穿什么?”
梅娘身上正穿着去年新做的晨裳,她知道母亲今天会给她新衣裳穿,起床后就着里衣披了一袭长裳,等着母亲过来,这厢听到兄长的话便甜甜一笑,道:“哥哥,梅娘今天还是穿娘亲给做的新衣裳。”
“那里面多加一件棉布中衫,今天冷,袄子倒是不必穿了,你今天要待客,招呼来见你的姐姐妹妹,想来到时候会忙出一身汗,还是穿少点好,省得多出了汗还要换衣裳。”佩兴楠拿着东西过来,嘴里叮嘱妹妹道。
“梅娘知道了,”梅娘就着之前挪到的姿势斜坐着一动不动,看着兄长过来,“哥哥今天给梅娘备的什么?”
“不是什么好东西,”佩兴楠过来了,朝母亲一笑,低头朝凳子上乖乖坐着的梅娘道:“哥哥攒了两个月的零碎银子,给你买了只宝石钗子。”
说着,他东西递了过来。
梅娘打开那个只有她巴掌长的小盒子,打开一看,见里面躺着一根镶着绿宝石的金簪子,不由地惊住了,抬头就往兄长看去。
他们的母亲康氏也看到了,皱着眉朝长子道:“你哪来的银子?”
这可不是他攒两个月的碎银子能攒出来的,就是他攒两年都攒不出。
“我还帮着师伯抄了几本书,师伯赏了我一点,我还帮书院里的同窗凑趣写了几首诗给他,也拿了他给的一些润笔银子,加起来就凑了这根簪子……”妹妹明年就要及笄了,也不好拿以前那些糖糕点心银镯子来哄她,那些都是些不值钱的,当不了傍身之物,而且妹妹在家也留不了几年了,就算是有些辛苦佩兴楠也四处寻摸法子凑成了一笔银子,给妹妹买了这根过得去的宝石簪,好歹也算是他给了妹妹点东西。母亲问话,佩兴楠不敢不敬,老老实实回道:“是儿子这两个月趁着空闲时间攒出来的。”
“读书还不够你忙的?”康氏不快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些女人家的东西自有家里人准备,用不着你。”
佩兴楠再知自家母亲那刀子嘴豆腐心不过,闻言笑着与母亲解释道:“兄长也是家里人,我也疼梅娘的嘛。”
多嘴多舌,花言巧语,康氏冷眼看了这随着年纪一长,愈发像极了他那圆滑世故的亲爹的儿子一眼,冷冷道:“你也就今天像样点。”
这拿了才是好,要是不备那才是他的不是,佩兴楠也是摸准了母亲的心思,见梅娘握着嘴偷着乐,漂亮的风眼都眯成了一条缝,促狭的兄长朝她挤了挤眼,嘴里的好听话跟倒豆子一样往外吐:“儿子平时也想像样点,可惜都让梅娘为我操心,让她占了先机,只顾得上让她对我好了。”
哥哥在他们面前就是调皮,梅娘咯咯笑出声来,见状,佩兴楠弯腰捏了下她的鼻子,躬着身笑问她道:“梅娘可喜欢这簪子?”
“喜欢,”就是木头做的,只要有哥哥一片心意在里面佩梅就都喜欢,她弯着眼,笑靥如花,“哥哥给的,梅娘都好喜欢。”
第5章 梅娘喜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