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靠在椅背上,叫来管家,他吩咐道:“去打听一下长宁公主的事,要事无巨细。”
管家领命出去,又被他叫住。
“不要打听那些坊间传闻,去我伯父那里问问。前几日,有几个御史一起参她,我伯父就在里头。”
管家走后,他摊开掌心,里面是贺初给王吉的手镯。侄儿一直不肯给他看,睡着的时候才被他摸了出来。
是一只金质手镯,分成九格,每格中各錾一只雀鸟,每只雀鸟又衔着一颗珍珠,娇俏又生动。
再仔细看,每只雀鸟的造型都像一个“九”字。他回味良久,想起马场上,她身边那个郎君唤她“九郎”。他明白了,沉沉唤了声“阿九”,清澈见底的愉悦,似细泉在心间流淌。
冷冰冰的金属被他的手温焐得温热,他一边把玩,一边想着心事。
他根本不信贺初看上章诩的那些无稽之谈,联想前后,那位在民间长大的帝姬大概是艺高人胆大,做事不考虑后果罢了。
可那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到底为什么看都不看他一眼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是她欲擒故纵,还是她根本就不解风情?
再想想她坐在那匹著名的烈马上,一双葡萄眼顾盼神飞,却目中无他;自马场疾驰而去,毫不留恋的背影……他摩挲着镯子,血气上涌,终于忍不住将它压在自己的唇峰上。
第16章 主动
贺初一阵风地从马场席卷来,站在崔彻书房门前,却犹豫了。
她可以为王娘子减刑的事而奔走,也可以拜托卓青莲为谭娘子寻一门合适的亲事,可她现在站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章颐是章诩一案的主使,还是为章颐和王应两人的结局唏嘘不已,抑或是,其实她更在意的是崔彻的感受?
一想到很有可能是最后一点,她怔住了。她凭什么?崔彻一个字就能打发了她。
崔彻听到动静,抬眸看她。
贺初一直没等到那个“滚”字,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挨着他的肩膀,坐在地板上。
崔彻像这屋内幽凉的酒香,而她却似屋外移来的阳光,似乎很不协调。他嗤笑一声,“不是去马场了吗,怎么又来了?”
“陈国公的事,春台县县衙知会了青莲。”
崔彻眸光阴鸷,“你一路进来,畅通无阻。既无人拦你,也不必通报。底下人到底是怎么当差的?这到底是我的宅子,还是你长宁公主的菜园门?”
虽是他的宅子,但也是她的菜园门。心情不好,便借题发挥,迁怒底下人。贺初撇了撇嘴,“要不我再重新走一遍?先去前厅候着?”
崔彻侧头看她,唇角漾出一点凉薄的笑意,“再走一遍做什么?靠我这般近,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
下一秒他才意识到,他距离她是真得近。光影流转,他甚至能看见她脸上如婴孩般透明的绒毛。
他心头一震,表面上却若无其事地转回来。
能这么说话的人,当然算不上什么好人。可一眼瞥见他眼底的潮红,贺初不知哪来的勇气,手一抄,便将他的头强行拨来,靠在自己肩上。
酒的香气缓缓流动,但崔彻没有饮酒。
她记得,他对章颐说过,下次来,他们一醉方休。
没有“下次”了,一醉方休的那个人没了。
章颐对王娘子,最终还是舍不得放不下,没有好好的做他的国公爷,跟随她去了。
贺初的肩上有阳光、青草、以及一路奔来汗水混合的气息。崔彻靠在她肩上,被她的手死死扣着,动弹不得,既安慰,又无奈。这是上次他想对她做的事,可现在全反了。
良久,崔彻唤:“阿九。”
“嗯?”她以为他有话说。
崔彻不语,过了一会,又唤:“阿九。”
“嗯。”她答应了一声,这次她明白了,他只是单纯地想叫她。
沉默一阵,崔彻终于忍不住道:“我脖子拧了。”
贺初:“……”
她松了手,崔彻终于得以抬头,又有点不舍。唇缝相逢她没拢上的一缕碎发,无端惹来一阵酥麻,心里又胀又涩。
将头抵在壁上,心仍在迷迷潆漾。
“你会不会觉得,我隐瞒下明境的事,有违我大理寺卿的职责?”
贺初道:“你做了两手准备吧?如果他好好活着,你就瞒下不报。如果他不在了,你再上报也不迟。”
崔彻轻笑一声,“你猜得不错,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既然什么都听到了,怎么不去你阿耶那揭发我?”
章颐的事,崔彻没有瞒她。他很当她是自己人吧?
“既然你打定主意先不说,怎么不连我一起瞒着?”
崔彻不假思索道:“因为我想,不如把你拉下水,有事和我一起扛。一旦东窗事发,陛下震怒,会投鼠忌器的。”
贺初:“……”
崔彻果然还是那个无利不起早,雁过要拔毛的崔彻啊。
“阿九有朋友吗?”他忽然问。
“有一个。”
只有一个?崔彻闷闷道:“那岂不是独一无二?”
“嗯,他姓孟,叫小双。”
崔彻忍不住在心里搜索一番,她在安都的生活圈里应该没有一个叫孟小双的人。
“听上去像是双生子。”
贺初转头看他,像是刚意识到,“怎么说?”
“不是吗?”崔彻道:“有小双,必然有大双。那是你在清宁县的朋友?”
贺初点了点头,“我只记得,他家里只有他和他阿娘两个人,他阿娘叫他小双,我没见过他有叫大双的哥哥或姐姐。”
“那后来呢?”
“他和我同住在一条街上,那时我还不想跟辛叔练功,有的是时间。我每天都去他家里找他玩,还常在他家吃饭,他阿娘做的饭菜比辛叔做的好吃多了。他阿娘不仅饭菜做得好,人长得也美,还教他读书识字。我每天都要在他家磨蹭到很晚,才舍得回去。
小时候邻居问我,长大了要嫁给谁,我便说,我要嫁给孟小双。因为我既喜欢孟小双,也喜欢他阿娘。”
崔彻抿了抿嘴,最终没说什么。
“可八岁那年,有一天我去找他,他和他阿娘都不见了。后来,我每天早上都去他家,坐在他家门口的青石板等上好几个小时。可一直到我回宫,小双也没有回来过。”
崔彻忘了他脖子疼这件事,“你的意思是说,他和他阿娘都失踪了?你和辛叔没报官?”
贺初道:“报了,可是不会有结果。
那是晏伯伯来清宁县做县令的第一年,清宁遇上荒年,县里很乱。我们开头吃米糠瓜菜,接着吃野菜树叶,后来,只要能填肚子的都用来充饥。
每天都有很多人饿死,县衙派去收尸的人,最多的一天收了一百多具。从日出抬到日落,抬走一个,又倒下几个。
善堂里最初还有棺材收埋尸体,后来不够用,便用草席,再后来连草席都用光了……就只能直接填进沟里。”
崔彻沉默,难怪她不怕尸体。可一想到尸体,他的脸不禁又白了一道。
“倒下的人太多,县衙根本来不及确认他们的身份,也没有余力去查失踪的人。不过,辛叔总安慰我,说小双和他阿娘没有饿死,他们只是离开了清宁县。
可如果是这样,他长大了,为什么不回来找我?回宫之前,我一直就住在天狗街三号。”
崔彻抹了把脸,这什么街名?
“就算洪水来了,我们有间屋子在水里泡了两个月,我也不愿搬家,我一直等着他,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这世上有一种朋友,永远不可能被人替代,因为他们或像孟小双那样失踪了,或像章明境那样离开了。
崔彻叹了口气,“那有没有可能……”
他看了贺初一眼,她心领神会,“不会。食人的事,我们县还没有。最初,有几个无赖杀了一位妇人和她的孩子,想干杀人卖肉的勾当,被人报了官。晏伯伯下令砍了他们的头,杜绝了这种可能。后来,朝廷的救济粮和在江南道高价买的粮食陆续到了,我们勉强撑到夏收。总之,清宁侥幸地撑了过去。”
“那还有没有可能孟小双虽然还活着,可他已经娶妻生子,终日为生计奔波,无暇回顾这段儿时的友谊。又或者他入了仕途,觉得当年那个天狗街三号的小丫头,已经配不上他?”
“不会。孟小双不是那样的人,只要他还活着,他一定会回天狗街找我的。”
崔彻见她把头埋在膝上,忽然有了充足的理由揉她的后脑,“今日到底是你安慰我,还是我安慰你?”
贺初不甘示弱,仰头道:“是你先问我,我才说的。”
崔彻注视着她,鼓足勇气道:“阿九,没了竹马,还有老师。”
贺初却摇了摇头道:“我会找到小双的,如果找不到,我就接受事实。我最好的朋友,世间最好的小双,亡于他八岁时清宁县的那场荒年。”
*
到目前为止,因章颐的事,崔彻生出的戾气被消磨殆尽。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忽然,贺初靠在了他肩上。
崔彻身形一僵,涌上喜悦。
她的额面肌肤滑腻,贴在他的腮边,仿佛夏天低垂的葡萄,等他来尝。
贺初的心里是有他的,否则她不会抛下卓青莲那个二愣子,从马场匆匆回到他身边。
他嫉妒卓青莲,就连年仅八岁的孟小双也喜欢不起来。他对贺初,在心里根本越了界。
他想,如果此时此刻他不去吻她,他就不是男人。她既低垂着,他便要品尝她的滑腻和沁凉,她的可弹与饱满。更何况,这个午后是她的。她像一阵恼人的风席卷而来,她挨他那般近,隔着薄薄的春衫,他能感受到她生香的温度和诱人的肌体。如今又这般大胆的诱惑他。
夕阳渐沉,光线暗了下来,他听到自己急促杂乱的呼吸声,而另一个人的呼吸却迥然不同,甜美且均匀。
他转头,心瞬间滑落下来。贺初这是有多累,竟把他崔南雪的肩膀直接当枕头了。
虽如此,贺初山茶花般的容颜近在咫尺,朱唇红透,似芳心点点。
他心跳如鼓,终于忍不住将自己的唇缄在她温软的唇上。他不敢动,唯恐惊醒了她。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心潮起伏,气息灼烫,连累了唇也在微微颤抖。
他一边轻索她的柔软,一边又难免失落。一面不悔,一面又不甘。他第一次吻一个人,就这么白白给了贺初,而她却睡得正香,什么也不曾知道。
第17章 联姻
王熊去平和殿述职的时候,崔彻已经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