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听到宫人的禀报,太宗却召了崔彻进去。
章颐自尽后,崔彻递了奏折,声称自己失察失职。太宗心里清楚,他失职是一定的,却没有失察。
见崔彻行完礼后,依然保留殿外的跪姿,太宗道:“起来吧,殿外跪到殿内,也不嫌累。”
不聋不哑不作家翁,做皇帝也是如此。太宗想,章诩被杀一案已经真相大白,凶手有其情可悯的地方,如今都已经不在了,他又何必那么较真呢。让崔彻跪上一个时辰,算是小惩大诫吧。
“吾想和南雪商量一下阿九的婚事。南雪觉得,让阿九嫁入世家行得通吗?”
崔彻想,陛下这是想把贺初嫁给他?
陛下和娘娘不是一致认为,一个是蓬莱仙山,而另一个无人问津吗?前不久不是还听贺初说,陛下想让他做媒,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
不过,世家子弟中,除了他,他也想不到比他更为合适的人选了。
他静了一静,确认道:“陛下有人选了?”
太宗道:“云骓怎么样?”
王熊?
崔彻心底一凉,陛下竟看中了王熊。
那王熊是太原王氏的未来家主,正室空悬,相貌堂堂,仕途顺畅,的确是安都城内炙手可热的夫婿人选。
“那殿下她知道吗?”
太宗道:“阿九在安都马场救了云骓的侄儿王吉,王吉那个孩子人小鬼大,十分机灵,他送给阿九一件一出生就戴着的饰物,阿九收了,也有回礼。”
崔彻想,这不很正常吗?说得这么玄妙,一出生就戴着的饰物,不就是只银镯子吗?他小时候肯定也有,小孩子佩戴银饰是习俗。
太宗见他脸上就写了“很正常”三个字,为他的不敏锐而焦急,“南雪觉不觉得,这里面隐隐约约有点‘缘’的味道。”
崔彻道:“要照这么推断,跟殿下有缘的人,应该是王吉才对,不应该是王云骓啊。”
太宗:“……”
“云骓是难得的崇文又尚武的世家子弟,若他是阿九的夫婿,两人至少旗鼓相当,可以相互制衡,不像那个章诩轻而易举地就被人掳了去。”
崔彻道:“可婚姻又不是一场拳脚比赛,虽需斗智,也需偶尔斗勇,但仅仅依靠斗智斗勇是不够的。”
太宗:“……”
崔南雪今天吃错了什么药?来一句,顶一句。他什么时候转性了?
“南雪的意思是,那两人不合适?”
“殿下那性子,从婚礼上带走个人都只是小事,更何况是在马场救一个孩子,不过举手之劳。依臣看,还是要先问问殿下的意愿。
“唉!阿九如果不愿意,当然也不能勉强她。可是她对婚事一点也不上心啊。鸳鸯是相思鸟吧?假使只剩下一只,它会郁郁而终吧?可她阿娘说,阿九宫里的那只鸳鸯活得好好的,逍遥自在,还越发神采奕奕。我们都很怕她像那只鸳鸯一样。”
崔彻忍笑,是挺像的。
“这样,吾来问问云骓是怎么想的,假使云骓有意,你去跟阿九说。”
崔彻真想抹把脸。他最初只是贺初的挂名老师,可陛下越来越当真了,在陛下的心目中,他不仅是老师,就连媒人都可以是。
王熊被宫人引入殿中。
太宗和王熊说着话,崔彻站在一边想,马场里发生的事,陛下怎么会一清二楚?当时在场的只有六个人。贺初身边的是青莲,王熊叔侄身边的是家仆和马场的马夫。谁能将这些话传到陛下耳朵里,自然不可能是青莲、王家的仆人、以及马夫。
所以,他觉得那个人只能是王熊自己。
是王熊在让陛下觉得,他跟贺初之间有着妙可不言的缘。
王熊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他对贺初有意?可贺初从马场回来,只说过她那世间独一无二的孟小双,对王熊一个字也没提起。
两人议完政事,太宗道:“昨日和皇后还说起了云骓,皇后说你总忙于军务,正室空悬多年,想做一回月老,问云骓你心里可有人选?”
还没等王熊回答,太宗又道:“你们几个大族之间,彼此通婚是百年传统和默契。也曾有人到吾这里来嘀咕,说贺氏想插也插不进去。可皇后说,只要云骓有意,无论是谁都可以,哪怕是吾和皇后的女儿,也可以。
到目前为止,贺氏和你们几家还没有的范例。如果云骓可以成为第一桩,以后世家女儿嫁贺氏郎君,等我和皇后双腿一蹬,两眼一闭,后世子孙必然是世家的女儿做皇后。
崔彻忍不住把脸低了下去,也就是说,嫁女儿就送儿子,而且将来还很有可能送“皇后”冠冕。陛下说得太直白了,这意思也太明显了。陛下和娘娘的女儿,没嫁出去的就只有贺初,其他公主殿下走出来,都是拖儿带女的阵容。
王熊瞥一眼屏风,听他叔父说,他们一起参贺初的时候,她就躲在那架屏风后面。今天陛下说的是她的婚事,她在吗?陛下和娘娘理想的乘龙快婿是他,她满意吗?如果他说愿意,她高兴吗?
他稳了稳心神,回道:“陛下和娘娘看重臣体恤臣,臣感激不尽,臣的确有意续弦。”
四周忽然静了,仿佛只剩下殿外风吹桃花的声音。
太宗听了很高兴,心想:你感激就好,有意续弦就好。
王熊接着道:“只是臣心中尚无人选,更不敢对公主殿下有非分之想。”
崔彻很意外。
这算什么?!王熊煞费苦心让那些风声传到宫里,到底意图何在。陛下当真了,正式提出来,他又明确拒绝。他是想娶贺初,欲擒故纵,还是想借这个机会羞辱她?
崔彻能想明白的事,太宗自然也能想到。王熊这是临了有什么顾虑,还是欲迎还拒,惺惺作态?
太宗想想,阿九的幸福比自己的脸面重要,他忍下王熊让人捉摸不透的变卦,又道:“吾听说长宁公主在马场救了你家王吉?”
见陛下直接把贺初抛了出来,崔彻在心里叹口气,不是说不勉强吗?她自己愿不愿意还不知道呢。就算王云骓愿意,未必不是他的一厢情愿。父母一着急,就容易急过头,就连陛下和娘娘也不例外。
王熊跪下道:“臣和臣的家人无不对长宁公主深怀感激。”
“感激?”太宗气笑了。
再这么说下去,难堪的是贺初。崔彻赶紧道:“陛下,臣对自己的学生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殿下潇洒豪迈、快意恩仇,救个小孩子而已,她转身就忘了。”
寥寥几句话,止了太宗的怒,也将马场的事拂得一干二净。
王熊想起那天,她临走前丢下的一句:我要去见老师。
她十万火急赶回去,要见的人是崔彻?她什么时候成了崔彻的学生?章诩的婚礼上,贺龄还当着众人的面,隆重介绍了崔彻,可她不是一脸不屑,道了一句“没看出来”吗?
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得这么近?有崔彻在,难怪她看不见他呢。她天不怕地不怕,可他看得出来,她在意那个被她称之为老师的崔彻。
*
今日的“联姻”就这样不了了之。
王熊和崔彻各怀心事,走出殿外。
外面下起了细雨,宫人递来伞。
崔彻接下,先走一步。
他撑开伞,走在雨中,心情湿重。王熊拒婚,他不是应该高兴吗,可他又为贺初愤愤难平。假使王熊真得是欲擒故纵,这番操作,他不知该是佩服,还是不齿。细雨被风吹斜,明明撑着伞,人却被淋湿了,像极了那些莫测的变数。
王熊目睹崔彻的背影,这浓丽的春天,杏子坞里的神仙人物似一脚踏进了红尘。崔彻有婚约在身,若想退婚,先得褪层皮。即便是这样,他心里不知怎的,还是堵得喘不过气来。
他接过宫人的伞,一路却没有撑开,任雨在身上打成一团雾。
回到府里,他房中侍女迎了上来,先服侍他换好鞋靴衣衫,又拿着巾子给他擦淋湿的头发。
贺初坐在马上,看也没看他一眼。崔彻撑着伞,在雨中踽踽独行……这些画面在他脑中晃来晃去,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堵得慌。那一对算什么师生?没有年龄的差距,却该死地如此般配。
侍女踮着脚,看似擦得认真,一对妙目却在偷瞄他,葱白手指有意无意划过他的脸,翠衣包裹的雪脯在他眼下若有似无的呈现。
他们欢好过。王熊低头视她,一手搂上她的腰肢,推着她,一直贴到墙壁。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欺身过来,压紧了,又伸手揉她的唇。她扬着下颌,配合着他的手指,感受到主人的意动,顿时眼神惺忪。王熊刚回来,艳遇不断,今日终于轮到她了。
他意味不明地视着她,一把扯下她翠绿的抹胸,余光中,两团雪白蓬了出来。他冷笑一声,却没用正眼看,只吐出一个字,“滚。”
第18章 此生
没过多久,王熊的堂妹王芙便提着裙裾匆匆赶来。
王熊放下书卷,抬头见王芙气喘吁吁立在书案前,额上沁着薄汗,取出自己的帕子,笑道:“跑这么急做什么?”
原先那侍女端着茶点进来,只见王芙隔着书案抻了脸去。少女眉目弯弯,因一路小跑,脸红得娇憨,盈盈笑意似这明媚春光。王熊仍坐在椅上,身子向前倾。手里拿着灰雀色帕子,一点一点蘸着少女的额为她拭汗。他的手实则有些粗糙,便显得精致的丝帕更加精致,温柔的动作格外温柔。
如果说之前被他戏弄被他呵斥,她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她不知到底是哪里触怒了他。从前的他即便没有兴趣,也不像今天这么反常。她更担心,他会随手把她扔给哪个小厮做媳妇,或者干脆打发出府。可看到眼前这一幕,一直被自己视而不见的委屈突然涌上来,蔓延全身。
王熊对王吉、王芙十分宠爱,面对他们的时候,眼神迁就,伏低做小。王吉能把他当马骑,想怎么撒娇都可以。王芙能让他倾身,在他面前随便任性。而她,以及那些他所有名不正言不顺的女人,都像他的骡子,马不马,驴不驴的,对他百般迎合,被他百般奴役,却也不可能让他的眼神晴暖半分。
她向王芙行了礼,放下茶点出去了。
等她走后,王芙一跺脚,“这个妖货怎么还在,哥哥也不管管。每次见她,都打扮得这般花枝招展。哪家侍女敢这么明目张胆,恬不知耻,不知道的还以为哥哥以后会收了她呢。”
王熊笑笑,“这种事要由你嫂嫂管才合适,或换件差事,嫁个小厮,或打发出去,但凭你嫂嫂决定。”
王芙两手一摊,嗔道:“哥哥说得就好像嫂嫂马上就有一样,那我的好嫂嫂呢?”
第一位嫂嫂是长辈做主,跟兄长不相投。兄长被长辈拿捏了一次,不想再被拿捏第二次,他随心所欲,既不续弦,也不考虑子嗣。他主意大,性子稳,仕途顺畅,家族地位越发稳固,长辈根本奈何不了他。可她了解兄长,如果真得能迎进一位嫂嫂,那必然是他极心爱的人,她心里也殷殷期盼有那么一天。
“听阿耶说,哥哥早上拒了陛下提的婚事?”
王熊嗯了一声,笑道:“芙儿担心什么?担心嫁不了贺龄?”
一提到贺龄,没等王芙吱声,王熊已经蹙了眉,“那贺龄有什么好?除了相貌好看一点,有个做皇帝的父亲,还有什么?”
王芙反驳道:“他性情温柔,人好相处,没有王孙公子的自高和傲慢,不算吗?”
王熊嗤之以鼻,“王孙公子的自高和傲慢是嵌在骨子里的,而不在表面上。更何况,我们几家和皇室相互扶持,他在你面前到底有什么好自高和傲慢的呢?”
见王芙噘着嘴,王熊捏了捏眉心,“唉!芙儿想嫁谁不行,为何一定要是他呢。跟皇室结亲,将来是会掉脑袋的。
如果贺龄有争储的心思,失败,是个死。侥幸赢了,你以为那皇后的宝座就能一直是你的?后宫佳丽那么多,就没人既敢想又敢做,最终对你取而代之?到那时候,你一败涂地,还是个死。
你和我的生死或许影响不到整个太原王氏的气运,可消耗多了,王氏也会元气大伤的。”
“可陛下的嫔妃不也很多吗,陛下不仍爱重娘娘吗?”
“你把陛下跟贺龄,娘娘和你混为一谈了。不同的人,命运岂能一样?哥哥宁愿你有着普通人的烦恼,跟夫君怄气冷战,与婆母不合,为他的朝三暮四争风吃醋。可即便那样,谁也撼动不了你的地位,你的身后有哥哥。哥哥可以凭一己之力保护你,你至少不会丢了性命。”
王芙怎么想,也没法将温厚如贺龄和要了她性命的人联系在一起。
“在哥哥眼里,我的将来就那么凄凉?即便不是贺龄,而是其他人,我为何就要跟他怄气冷战,为他争风吃醋。这难道就是我的宿命?我选的人就不能眼里心里只有我一个?”
王熊笑笑,“那可能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说的那人不是绝对的没有。可需要花些时间去寻找,也需要一点运气才能找得到。可你看看你属意的人,贺龄,他可能吗?再想想你自己,你有遇不到那人就誓不嫁人的心气吗,或者干脆有见一个爱一个的魄力吗?不过是一个倜傥潇洒的王孙公子,一顶虚无缥缈的冠冕,你便能怦然心动。”
“哥哥。”王芙被说得红了眼眶,“哥哥今日说话太严厉了。”
是吗?他反思了一下。
对那侍女严厉,是因她越了界,忘了本分。她的本分是伺候主人,而不是色诱主人。可对王芙,不是!他是真得担心她。一方面,王芙就是个死心眼,自从结识了贺龄,满眼都是他。而另一方面,她性子骄纵,心思单纯,她并不适合华丽却吃人不吐骨头的那座宫廷。
“哥哥也是因不想跟皇室联姻,才拒绝了陛下?”
“不是。”王熊缓和了语气,“如果今日我应了下来,恐怕她看也不会多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