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啊?”王芙明白了,两只胳膊支着书案,托着腮,俯身过来,“哥哥这么做,只是想她对你印象深刻?可这样是不是太冒险了,哥哥就不怕陛下一怒之下,君臣之间有了嫌隙?”
王熊苦笑,“是有点冒险。陛下一定很生气,不过,陛下其实要的是一个驸马,至于驸马是王熊还是其他人,在他眼里并没有太大区别,那个人并不是非我莫属。所以他会消气的,不会有什么嫌隙。”
王芙叹气,“哥哥为了长宁公主真是用心良苦,可这样一来,她会不会恼你甚至恨你,你们之间会不会变得更加不可能?她回宫后,频频相亲,她的相亲对象有的自尽了,有的成了她兄弟,虽然名声不大好听,可从没有人敢像哥哥这样的,直接就拒了婚,我真为哥哥悬心。”
王熊笑笑,捏捏王芙的脸,“你这么忧心忡忡,到底是为哥哥,还是为贺龄呢?”
“当然是为哥哥。”王芙道:“哥哥真没良心,妹妹一心向着你。虽然不认识那位长宁公主,可哥哥中意,芙儿自然也喜欢。多希望哥哥能将她迎进门,我可盼着有嫂嫂呢。”
王熊心中感动,“贺龄那边,芙儿其实不必担心。如果他有心争储,离不开世家的支持。博陵崔氏从不过问争储的事,而其他两家,先站在一旁看着,谁赢了,就支持谁。那么剩下来,就是我们了。他想得到太原王氏的支持,唯有娶你。如果他无心争储,那他便是哥哥所说的‘普通人’,反倒好了。芙儿,你的婚姻,实则比哥哥的重要,哥哥只有合心意就好,而你的则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要慎之又慎。如果一定是贺龄,哥哥不能强行拆了你的姻缘,伤了你的心,但最好不是他。”
王芙可怜巴巴地点点头。
尽管哥哥看得长远,又说得透彻,她很努力在听,可还是不太明白。
贺龄是那么温柔那么有礼的翩翩王孙。她喜欢吃石榴,又怕伤了指甲,贺龄便剥给她吃。他用白玉般的手,剥下红艳艳的石榴,再一颗一颗送入她口中。照哥哥的意思,他日后也会剥给别人吃?剥的也是石榴籽?即便真有那么一天,就不能换种水果,比如凤梨?他会那么刻意伤她吗?石榴是专属于她一人的。
如果争储失败,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她愿意陪着她的夫君一起死,坦然面对失败的结局。
可如果成功了呢?贺龄会亲自率领百官,在崇德门迎接她。他们会是又一桩帝后佳话。她会为他诞下许多孩子,等孩子们长大,他们老了,虽满头白发,宫花却怒放着,那是他们曾经一起赏过的花。
到了那时,哥哥还会质疑和忧心她的选择吗?
*
王芙走后,王熊靠在椅背上,阖着眼,默默想,贺初此刻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告诉她的人是谁呢,是陛下、娘娘,还是崔彻?她是生气还是一笑置之?她会觉得正合心意还是受了侮辱?她会不会冲到这里来,像劫走章颐一样劫走他,然后将他带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对他百般折磨?那么,至少她会注视他,她的眼里,终将有他。
他会怎么做呢?他会以最卑微的姿态面对她,向她解释,向她剖白。他会用唇舌滚遍她的全身,摩挲她,取悦她,让她无比欢愉。而后,他在早朝时,当着所有同僚的面,郑重地求陛下赐婚。
他将欢天喜地迎接她,红帐里,抛撒着许多特制的六铢钱,上面镌刻着寓意他们长命百岁、富贵吉祥的字样。他不会再有那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女人,也不会再有农仓里一幕。
他是她的,都是。
第19章 凌迟
这边厢,贺初正端坐练字。崔彻看她不像知道王熊拒婚的样子。很显然,像这种棘手事,陛下都是推给他开口的,两人目光不经意地撞在一起,奇怪他眼里似有种巨大的狂热和危险在里头,贺初惶惑地挪开了眼。
管事前来禀告:“公子,晏阁老来访,正在花厅等候。”
贺初丢下笔,跟着崔彻迎出去。
晏宜任清水县县令时,是当地奇人。在任期间,判决了积压多年的大量案件,所有的涉案人员都心服口服,没有一件冤案。后一路升迁,官至大理寺正卿,现掌管中书省事务。
他身穿织锦灰布袍,身形清瘦,跟两人寒暄几句,三人落座,仆人看茶,便直奔主题。
“去年有一桩特别的案子,殿下和南雪或许听说过。在安都郊外的一所屋子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因房子周围聚集着大群乌鸦和鹰狗才被发现,死者的死因是。”
贺初道:“听说过,我当时觉得奇怪,但后来很快就结了案。晏伯伯认为这个案子有疑点?”
晏宜气度平和,说起话来不疾不徐,听贺初说出她的看法,目光流露出淡淡赞许,“殿下觉得奇怪在哪里?”
贺初想过,凌迟是零割碎剐,共有一百零八刀,是最残忍的极刑。凶手要一块块割下人身上的肉,既要割得均匀,又要让死者在最后一刀时才停止呼吸。被行刑的人能看到整个行刑过程,一边经历内心的极度恐惧,一边在惨痛中缓慢死去,俗称“千刀万剐”。
“凌迟这项刑罚从前是有的,可在前朝的时候就已经废止,本朝更是没有。它有着极为严谨的行刑仪式,如第一刀在右胸,第二刀在左胸,两片肉专祭天地,要如铜钱大小。此外,还有祭鬼神的。而后的每一刀和前面两刀一样都大有讲究,并要求流血很少,才算成功。
我奇怪,凶手为何要用这种杀人手法,即使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还是说,凶手想暗示什么?”
崔彻面色苍白如纸,一言难尽地瞥一眼贺初,知道她是个胆大的,但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说起凌迟,一脸的冷静认真。
他熟知律法,道:“凌迟在从前是用来严惩谋逆或无道的刑罚,谋逆就不用说了,无道是指杀死无辜的一家三口及以上。难道凶手除了仇恨,还想暗示死者犯了谋逆或无道的大罪?”
“那死者是谁呢?”贺初问。
“在安都养老的前任刑部尚书顾大人。”晏宜说得简略。
贺初对朝臣并不熟悉。不过,出现了这样一具尸体,安都闹得沸沸扬扬,官府却从来没有透露过死者的身份。她猜也能猜得到,死者地位不同于一般人。
有些话晏宜是不便说的。而崔氏,家族源远流长,别说本朝了,就算前朝旧事,也知道的很清楚。
崔彻道:“顾大人顾齐曾是前朝旧臣。高祖起兵攻打安都的时候,当时大兴皇帝已逃往江州。是顾大人亲自打开安都城门,向高祖献了这座城。陛下还没登基的时候,他也曾多次为陛下在高祖面前周旋。”
贺初看了她老师一眼,果然是万年老神仙。那位顾大人先前是管刑部的最高长官,刑部有行刑权,偏偏自己被施了本朝没有的极刑。她觉着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晏宜继续道:“当时,办这个案子的县丞是青莲,本朝没有这道刑罚,能做凌迟活的人不好找。从前他可以是行刑的刽子手,可如今并不能依靠这个堂而皇之的谋生。最后,青莲他们费了些工夫才找出来一位姓林的老者,邻居们都叫他林老头。他祖上是专行凌迟的刽子手,后来把这技法传给了他。
林老丈被抓,当即就承认了自己是凶手,他说死者死有余辜,他和死者之间有深仇大恨。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他去确认尸体的时候,却突然改了口,他说,那不是他的刀法。”
崔彻听到这里,脊背爬上一股恶寒。啜了口茶,才慢慢平静下来。再看贺初,她听得入神。不禁想,陛下您知道您女儿是块当仵作的料吗?
“当时他很激动,说完后,竟当场身亡。后来经仵作查验,林老丈的死因是心疾发作。这件案子因凶手曾经供认不讳,翻供时又突然心疾发作,便结案了。去年我还任着大理寺卿,案子结果报上来的时候,虽有疑点,却没再要求复审。只是后来,我先后收到两封书信。一封是在去年冬天,结案后的一个多月。另一封是今年春天,南雪赴任的前几天。”
晏宜拿出两封信,交给他们。
他们打开,是两封没有署名的信。
第一封上面写着:林老头是义士,不是凶手。
第二封信写着:林老头不是凶手。
晏宜问:“依殿下和南雪看,这两封信是出自同一人吗?”
崔彻精通书法,熟悉纸笺,第一封信用的纸很平常。
他对照着烛火,看第二封信的用纸。那是两层宣纸,迎着光,夹层中的纹路便能显现出来。
“第一封信用的是竹纸。竹纸成本低廉,但有良好的使用性能,物美价廉,是读书人喜欢的用纸。墨色不够饱满,可见用的墨很普通,甚至还有点粗粝。用这种纸墨的人十分常见。
第二封信的纸质地匀细,宜于书写。这纸没有记载,在民间也不见流传,应该是前朝宫廷内部制作的。墨也是好墨,坚实细腻。但前朝大业皇帝逃到江都后,宫里有不少东西都流了出来,争相收藏的也多。所以能用上这种纸的人也不罕见。”
贺初道:“你的意思是凭借这两封信,很难缩小写信人的范围,从而找到写信的人是谁。”
崔彻道:“即便这两封信的字迹、纸张、笔墨都不一样,其实也很难判断究竟是两个人,还是同一个人。一个人也可以伪造出是两个人的假象啊。”
“好像两封信不是同一个意思。”贺初细细体会,“从表面看,他们都在说林老丈不是凶手。可我觉得,写第一封信的人认识林老丈,所以他说,林老丈是义士。写第二封信的人不认识林老丈,但他可能是顾大人之死的重要知情人。所以,两封信出自不同的两个人。”
脊背上的恶寒又来了,崔彻又啜了口茶,惨白着脸,硬着头皮道:“如果林老丈不是杀害顾大人的凶手,他先是承认,后来看到尸体又翻了供,说,那不是他的刀法。那能不能说明,一则,杀害顾大人的凶手另有其人。二则,其实还有一具被凌迟的尸体没有被找出来,那人身上所用的,才是林老丈的刀法。如此,这不是一件案子,而是两件案子。”
两人果然机敏,晏宜笑笑,“有可能,殿下和南雪一讨论,头绪便多了起来。”
他拿出一册手记,交给崔彻,“我这一生,经手的案子不少。如今虽已不在大理寺,却仍旧希望尽可能还原事实的真相。那位林老丈虽然已不在人世,可他临了翻供。再加上有这两封信在,我无法再置之不理了。这是我自己的手记,详细记录了这个案子,可以和大理寺的卷宗相互补充。”
贺初很了解晏宜的行事风格,只要凶手翻供,即便突然死亡,晏宜也不会同意就这么结案的。难道这当中有什么阻滞,使得他不得不同意?
接了她的眼神,晏宜静静道:“结案是陛下的意思。”
见贺初惊讶,晏宜轻松一笑,“可案情不是有了新的进展吗,纵然结了案,复审疑难案件不是大理寺的职责吗?我也指望着案子能真正告结,心中再无牵绊。”
贺初:“……”
难怪她阿耶曾说,晏宜有多清正,就有多狡猾。
“顾大人的遗孀去年拿出五万两银子,用来酬谢找到真凶的人。如今,那笔银子还在陛下那里。”晏宜似有意无意提起。
说到敛财,她阿耶和崔彻真是志趣相投,贺初道:“符合他一贯作风,案子有疑点,就先扣住那五万两再说。如果不重审,还可以一直扣着。”
晏宜走后,贺初问:“我们该先从什么地方入手?”
本来大理寺忙得已经没有人手可以调派了,重查这件案子需要再等些时日。一听到有五万两银子的酬谢,崔彻改变了主意,他跟贺初都能用上一用。
“先从顾大人身边的人查起。顾大人之子顾汾,是去年殿试陛下亲点的探花,也是我父亲最欣赏的学生。如果我去拜访他,倒是有一两次接近的机会,但频繁拜访不免遭人怀疑。”
这时,系统闪了出来,“殿下,探花郎顾色清倾慕于你。”
“……”
花厅突然静了,空中的飞鸟似都不动了,像是人的错觉。
探花郎顾色清倾慕于她?贺初微不可查地瞄崔彻一眼,这个系统嘴太敞了,想到什么说什么,根本憋不住话。每次在崔彻面前,都让她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崔彻旁观贺初的表情,她显然还不认识顾汾。没想到王熊还阴魂不散着,如今又来一个。
贺初道:“别给我添乱了行不行,你先闪闪。”
系统的兴奋难以浇灭:“行吧,你见到顾色清本人就知道了,他真得不错。别错过,选他做夫君要比崔南雪强多了。”
崔彻:“……”
贺初:“……”
第20章 黄花(修)
贺初起了大早,刚准备出宫去大理寺,宋妈妈来了。
“殿下这是要出宫?”
宋妈妈来得突然,显然是堵人来了。她点了点头。
“今日陈妃和其他几位娘娘在黄花林办春日宴,皇后娘娘说,殿下务必要去。”
所谓春日宴,就是相亲会。
贺初抗拒道:“又在黄花林,我不喜欢那个地方,名字听起来太凄凉。”
宋妈妈道:“娘娘们选在那里用心良苦,就是在提醒殿下再不成婚,晚景凄凉。”
贺初:“……”
上次陈国公府的婚礼上,宋妈妈就说她快三十了,日新月异,如今她直接越过三十,步入晚年了。
原本,宫里几位娘娘为了争宠斗来斗去,让她阿耶很是头疼,直到她回宫。为了让她嫁出去,他们有了共同的话题和目标。虽然她雷打不动地嫁不出去,却对后宫的凝聚力产生了不少积极作用。此外,几场春日宴下来,促成了多桩大好姻缘,传出不少佳话,很符合阿耶为增加本朝人口,一向鼓励婚嫁的婚姻政策。
“殿下,今日前来的郎君阵容空前,比如有王熊将军。”
贺初想了一想,哦,原来是他,在心里冷笑一声,王熊来黄花林猎艳了。
宋妈妈觑着她的神色,看来殿下还不知道被王熊拒婚的事。殿下如果能在今天找到一位情投意合的郎君,那不是对他拒婚最好的反击吗?
“还有,探花郎小顾大人也会来。”
小顾大人?贺初确认道:“去年阿耶钦点的探花郎顾汾?”
“就是他。小顾大人还在丁忧中,那几位娘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请到他的。总之,他也会来。”
贺初暗想,这倒是一个接近顾汾的好机会。
*
黄花林里,她躲开人群,爬到杏花树上晒太阳。
风轻轻暖暖,花香薰得人慵懒。顾汾人还没到,她困得下一秒就能睡着。不经意往树下一扫,硬生生对上一张熟悉的脸,那人目是湖中春水,唇是岸上唇花,超逸脱尘,惑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