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这般清高磊落,位居本朝公子榜第四,简直委屈他了。
“章郎君,听闻你对发妻深情得很,她先你而去,你每年都要为她写诗。那些诗写得真挚感人,在安都传唱一时,许多高门贵女都想嫁你这样重情重义的郎君。”
章诩留意到她最爱吃的是姑苏酱鸭,又挟了一块最好的鸭肉给她,细致周到,如温厚兄长。
“我那娘子出身不高,性子柔弱,爹娘疼惜不足。后来遇上我,她对我虽有仰慕,也有感激吧。”
他说起王娘子的时候,眼神柔和得像清晨的第一缕晨曦。
贺初却想起那道闪电下,他手中滴血的竹条和异常平静的脸,“她对你这样的夫君一定很满意吧?”
章诩摇了摇头,“那些深情名声不过是人云亦云,其实她在世的时候,我并没有好好珍惜。她不在了,这才追悔莫及。”
话虽这么说,可在他脸上,贺初捕捉不到一丝一毫的后悔。“怎么才能算不好好珍惜,以至于追悔莫及呢?”她问。
章诩静了一瞬,笑道:“她有点怕我。做娘子的如果对她夫君心存畏惧,那一定是她夫君哪里做得不够好。”
贺初冷笑,怕?能不怕吗!
“恩爱夫妻也会像寻常夫妻那样拌嘴,甚至动手吗?”
章诩道:“殿下可知婚礼上那道‘沃盥礼’的意义?新郎新娘洗手,即意味着要洗尽一切污秽,是对婚后生活的一种祝愿。夫妻之间,未必要相敬如宾那么刻板,但动起手来就不好了。”
贺初想起水流中他的手,优雅得像把象牙扇的骨子。如果不是系统说的话以及那些画面,她绝不会想到,那样的一双手下,是一个女子无声无息的冤魂。
“那她是病故?”
章诩放下筷箸,黯然道:“是一场意外,马受了惊,她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贺初也放下筷箸,摇了摇头,直视他,“不对,她是被章郎君你虐打致死的。”
章诩眼中晃过一丝惊讶,随即又镇定下来,回视她,“原来殿下是这么想的,因此,殿下带走了我?”
听她抛出答案,还能这么镇定,真是冷血到家了。
贺初点了点头,“我不想你再危害下一个。”
章诩恍然,不仅诚恳,还很欣赏,“殿下气度俊逸,丹心侠骨,手有芙蓉剑,还能驾驭乌云托月,做帝姬确实可惜了,做侠女才对。”
贺初一双眼黑白分明,盯着他道:“你表面温存体贴,实则冷血暴虐。今日新娘和王娘子一样出身普通,原本我和其他人一样,以为你为人脱俗,看淡门第,后来想想,恐怕是因出事后更容易摆平。”
原来……后来,他注意到她的用词。
长宁公主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她带走他,是一个仓促的临时决定,否则就不会把他安顿在陛下赐给崔彻的宅子里。
难道是在婚礼上看出了端倪,那又怎么可能。章诩觉得不可思议。
“殿下在清宁县长大,曾受断案如神的晏大人多年调教,对案子似乎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可我家娘子故去,的确是一桩意外。”
贺初嗤笑一声,“伪君子通常都将自己掩藏得很深,很好。”
章诩:“……”
贺初想起系统让她看到的画面,“其实,你曾是她暗淡生活中的一束光,你的青睐是她的救赎,她对你对这段婚姻,满是憧憬。可她绝不会想到,她也是你精挑细选的猎物。婚后她不敢反抗,一次又一次的容忍。她越是容忍,越能激起你内心的残暴,直到有一天,莫名其妙地被你夺走了性命。”
“是吗?”章诩眼眸一垂,一副文弱无辜的样子,再抬眸时,幽幽笑道:“殿下真像一个可以随意谈天,自在相处的朋友,可偏偏要说这么煞风景的话。殿下说我杀妻,可有凭据?”
第3章 暴毙
“那是自然。”贺初道:“陈国公府就连马都杀了,所有知道一星半点的家仆被处理得一干二净。王家位卑言轻,虽有怀疑却没有证据,更何况,你可以用别的法子让王氏的家人守口如瓶。”
章诩心中暗惊,他父亲为他做的掩饰,绝对是个秘密,长宁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是虐打还是坠马,验一验王娘子的骸骨就能知晓,可你的发妻就连尸骨都没有留下啊。”
章诩道:“她家乡的风俗认为土葬不洁净,唯有海葬能平息魂魄,让逝者安心上路、转世为人。”
即便她道破事实,他还在狡辩。贺初不愿再多说,“你去白云寺剃度吧,从此遁入空门。一则不会再为祸其他娘子,二则那里的僧人高手如云,到时孰强孰弱,我拭目以待。”
她这么一说,章诩更加确定她没有证据。如果她有证据,就不会让他去白云寺剃度这么简单了。
他自斟自饮一杯酒,悠然道:“我贪生怕死,又舍不得一身富贵,像我这样的人遁入空门,岂不是打扰佛门清净?殿下,我家娘子的事无凭无据,你还是放我走吧。耽搁太久,恐怕有损殿下的名声。”
“确实有损名声。”贺初冷冷道:“所以我思来想去,与其让别的娘子嫁给你生不如死,倒不如我吃点亏收了你。反正今日那么多人都看到了,我破坏了婚礼,还抢走了新郎。”
章诩:“……”
贺初扬起脸,艳丽的唇畔,一对小小的梨涡时隐时现。出现时,俏生生的;消失时,又勾魂夺魄,危险得让人着迷。
“嫁给你呢,有两点好处。第一,短期内我不用再相亲了,省却了我不少麻烦。第二,我们成亲后,我想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你,你会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我也要让你尝尝,像王娘子那样含冤枉死尸骨无存的滋味。”
两人对视,章诩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慌乱。
这时,管事在屋外通传:“殿下,有位公子求见。”
见到贺初,管事低语:“那位公子说,他是那个‘没看出来’。”
话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她弟弟贺龄向她倾情推荐崔彻的时候,她说什么来着?
完了!
贺初心一哆嗦,看来崔彻真是她老师,否则也找不到这里来。
她不仅对他做鬼脸,一脸不屑说“没看出来”,她还拿了他的宅子私藏章诩……
她深深吸气,挤了笑容,准备迎接。
屋里传来几声沉闷又短促的呻吟。
她让管事去请崔彻,自己回了屋。
只见章诩人倒在地上,原本俊秀的脸拧成一团,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皮肤乌紫,人已没了呼吸。
再细看,他嘴角处有一道血迹,贺初拿箸撬开他的嘴,里面有截断舌。
栖在枝上的鸟儿似乎集体打了个寒颤,在清朗的月下,惊飞四散,哀鸣连连。
*
不久,崔彻到了。
看一眼面目狰狞的章诩,他立刻转过脸去,拉着贺初的手腕往外走,一壁道:“让人去报官,殿下跟我出去等。”
贺初本是怔怔的,如此近的距离,她能闻到他衣衫上的香气,清俊冷冽,像雪下的松林。
她抬眸,眼前只有他的背影。
说来好笑,婚礼上她有多次看他的机会,却忙乱得从不曾好好看一眼。
崔彻拉着她,坐在附近一棵大树下。
风声细细,夜雾蒙蒙,一轮明月独照,树影扶疏优雅。远处传来几声古调,像仙人散下的落花。
第一次有人当她是娇弱女子,“老师不用担心,我不怕尸体。在清宁县的时候,我常去案发地点。”
崔彻不语,良久,抬起吓得惨白的脸,“我知道殿下不怕,我怕,我最不能看那个。”
雾散了,风也住了,她不由咽下一口口水,原来这就是她的老师,目是湖中春水,唇是岸上春花,超逸脱尘,惑人心魄。
不过,谁能想到她阿耶千挑万选的新任大理寺卿,不能看尸体呢?
“老师怎么来了?”
是她做的那个鬼脸,一路牵引他来的。
“能不来吗,殿下把我的宅子当案发地点了?”
语气不善,贺初心虚。
“殿下不能出城,也不能投奔其他兄弟姐妹。所以我猜你在这里。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章诩死了,有点麻烦。她劫了章诩,最多就是名声难听,可他,陈国公府的人肯定要闹。她不禁想象,明日她阿耶被御史的唾沫和章家人的眼泪淹没的样子。
“我没杀章诩,没什么好怕的。”她不愿崔彻担心。
崔彻注视着她:“我不是说章诩这件事,我是说这宅子成了凶宅,接下来,殿下打算怎么办?”
“啊?”她第一次有种赔不起的惶恐,试探道:“等案子结了,要不把那间屋子拆了?”
崔彻蹙了眉,显然对这个提议不满意,捡了树枝在地上画了几下,最后道:“从这里直接砌一道高墙,把那间屋子从整座宅子里分出去。而后,将它改建成一座小小的道观,给道士们住。那些道士号称能除妖捉鬼,让他们用,再好不过了。”
果然是神仙人物。她为他种花,道士为他镇宅。
“好是好,可是缺笔银子。”她迟疑。
接了崔彻凉凉的眼神,她抿了抿嘴,立刻道:“就按老师说的办。”银子她阿耶肯定不会出,但崔南雪一字千金,就凭他们这师生关系,她可以先去贺龄那里预支。
“殿下怎么知道我是你的老师?”在陈国公府的时候,她显然没想到。
“章诩说的,他说,曾和他二弟去杏子坞拜访过你,说这宅子风雅极致,茶花又种得妙不可言,像是老师这般神仙人物住的地方。”
崔彻笑笑,心领神会,“看来,将茶花种得妙不可言的人,是殿下?”
贺初连忙点头,月下,她梨涡微闪,晃过盈盈笑意,粉嘟嘟的面颊糯糯的,暗香浮动。
崔彻答应陛下做她的挂名老师,纯粹为了宅子。可自从她劫走了章诩,他忽然觉得,这个学生怎么看怎么顺眼。
“殿下想参与查这件案子吗?”
有这么好的事。贺初眼神一明,“老师不认为我是疑犯?”
崔彻一笑,凶手不会是她,就算是她,又有什么关系?
“还有,章诩口中有截断舌,难道不是被我逼得咬舌自尽?”
“总之不是你。章诩的死因,要等仵作验过才知道。”
崔彻居然对她深信不疑,贺初欢快地确认:“老师认为我可用?”
这话她说得谦虚,她毕竟是前任大理寺卿晏宜调教过的人。
“可用。殿下只需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允你和我一起查这件案子。”
贺初一双妩媚的眼注视着他,像江水绕着花草丛生的原野流淌,“什么条件?”
崔彻一笑,像风抚过花,“万一有一天,我做了新郎,你要像带走章诩那样带我走。”
贺初一怔,渐渐冷却,“这算什么条件,抢亲还抢出需求来了?”
崔彻道:“幼年时,父亲为我定下一桩亲事,我并不愿意。”
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贺初却听出了种种不如意。婚事,还是要两情相悦才好。反正她抢过一回亲了,无论是舆论,还是应对,都有丰富的经验,抢谁不是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