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离开崔彻的视野,顾汾便放了她的手。
他走得很快,贺初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崔彻的这座宅子里,有大量竹木花草,甚至还有安都罕见的,从江南道运来的白莲、太湖石,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茶花。满园山茶明烈似火,茸嘟嘟的,像极孩儿天真的脸。
听说他师兄独爱茶花,杏子坞也大量种植此花。想起明月桥下初遇阿初,她冷艳灿然,花姿丰盈,忽然觉得,崔彻和阿初之间,似乎不是他看到的想象的那么简单。
贺初送他上了马车,站在一旁,等着马车离开。
顾汾却一撩车帘,面色清冷,伸出一只手道:“阿初,上来。”
贺初思索片刻,终是下了决心,将手递给他,坐了上去。
两人沉默一阵,顾汾才道:“把头靠来。”
罕见的是命令的语气,他今日穿了件天水碧圆领袍衫,那衣料的织艺她虽没见过,可古老又神秘。她依言枕在他柔极韧极的衣料上,却毫无旖旎,目光滑向他的手,他握着膝处的袍衫,那里的褶皱无辜地缄默着。
“杏脯很特别吗?”他淡淡问。
贺初点头,“是一种软核的、果皮阳面有胭脂红晕的杏子做的。”
“与白云寺又有什么关系?
“本朝只有两棵那样的杏子树,一棵在杏子坞,另一棵在白云寺。”
“那在我没有送来杏脯之前,你打算怎么办?”
“老师是饮药后吃的,苦就苦点吧。难道我真得要为了这点小东西去跟白云寺的和尚打一架?天底下有这么孝顺的学生吗?”
只一匣子杏脯,便暴露了两人亲密无间的关系。她不仅知道崔彻饮药的习惯,还知道这种杏子的特别之处。顾汾何等聪慧,同为郎君,他想也能想得到,崔彻病中对着她撒娇又抱怨,可见她甚至在服侍崔彻饮药。可她又不是崔宅侍女,她堂堂帝姬,不愿服侍谁,谁又能逼迫她?
“难怪阿初这样忙,想见你一面很是不易。今日见到你,竟比前几日瘦了,原来你还要服侍病人饮药啊。”他控制得很好,平静的语气里只留一丝揶揄,他不想他二人难堪。
她离开他的肩头,解释道:“我和老师是亲近了些,可从来没有逾矩。”
“如何才算逾矩?”顾汾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他是你这样的长辈吗?如果不是,你可以守着他的病榻吗?你可曾彻夜守着他,他用的帐子、床具、被衾,什么质地什么颜色,你都知晓甚至熟稔?你可曾一听到他病了就心急如焚?甚至,你可曾怀疑,他想救的人根本不是你家十四,而是你?”
他说得不疾不徐,那些贺初所不懂的情绪,被他冲淡了许多。
“你介意?”她注视着他
“我不该介意吗?”顾汾盯着她。
“崔南雪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也不是那种伪道学,你在他身边在他眼前,你怎知他对你没有绮念丛生,没有爱欲交加?”
贺初想,其实没有,系统感受不到崔彻对她一丝一毫的情意。它虽然排斥崔彻,在他的事上说过谎,可这么重要的事,它不敢造假。只是,她没法对顾汾说。
两人各怀心事,良久,顾汾叹了口气,“算了,反正都过去了,我送你回宫可好?”
贺初总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且是大错特错。此时此刻,倒是王熊的那句话飘了出来,“不是喜欢崔南雪吗?又为何接纳别的男人?”
见她不语,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凉得仿佛她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用双手焐着。
感到温暖了些,她问:“顾兄后悔了么?”
顾汾握紧她的手,低头凝视她,迟疑又小心问:“后悔什么?”
贺初想,她尽力了,她珍惜他的心意,为了不让发簪被王熊扔进河里,她曾不顾一切攥着它。今日因要与他相见,她一早起来梳妆打扮,心里还很忐忑,生怕他不喜欢。那日,她甚至还主动吻了他,虽然吻得毫无章法。可她给他的是不是太微不足道了?
“我们的婚事还是就此作罢。”她忽然道。
“胡说。”顾汾此刻还不十分当真,他先前很生气很生气,现在冷静下来,似乎也没那么难受了。以为她只是负气才这么说,目光痴痴将她全身上下扫了一遍,将那个戴着他相赠的发簪的她,千娇百媚的她纳入眼底。
她今日梳了个回鹘髻,髻上簪了一朵粉色山茶,插着他送的金簪,额上画有花钿,明黄色窄袖短襦,雀头紫长裙,娇媚至极。
他用指腹勾着她的下颌,眉尾轻扬,柔声道:“是我语气重了吗?阿初今日真美,是为我才这样装扮的吗?”
贺初将脸从他指尖滑下,理了理思绪,“顾兄什么都好,我有自知之明,传闻中我是一个多么乖张的人,可顾兄并不受那些传闻的影响,只拿一颗清明的真心来看我待我。你看到的我的好,甚至比我本人还要好。顾兄于我,就像那座下了雨后绿意深深的林子,你是林中唯一的晴明与留白。你想给我的生活,也正是我想要的,你甚至连做驸马的立场归处都提前想好了。我以为,像顾兄这样什么都好的郎君向我求亲,我,我就应该答应。”
第35章 执别
顾汾用手掩她的唇,半是撒娇半是讨饶,“从小到大,我没发过脾气,只因没有事让我没把握、不确定。”
他垂了眸,眼睫长得可横一支笔,“阿初,是我不好,今日我吃醋了。”
“我一向自视甚高,还以为自己是不会拈酸喫醋的人,没想到也不过如此。我见阿初那般失神,心里就闹腾起来,恨不能将你锁在一个石洞里,若非我的口诀,洞门绝打不开,门上还封着印,印符是‘阿初是顾汾的’,让崔南雪永生永世也见不到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好不好?阿初最好了,连我向你求亲,你都答应了,以后我不会再这样幼稚了。”
他的气息热热地拂在贺初脸上,几乎要淹没了她。他软言温语,好声好气,哀求她的时候,眼神如鹿一样的纯真与乖觉,又是狐一般的狡黠和魅惑。
贺初被他哄得几乎要放弃了,又挣扎了出来。她想起他立在长乐门,人在春风里,清朗似云天的样子。从崔彻府中出来的时候,他虽也是潇潇洒洒的轻快样子,可那背影分明受了伤,而让他受伤的人是她。他说过,他会努力,会让她笑得和从前一样,只要她肯给他机会。可这样的机会真得能给吗?既不伤人,也不伤己吗?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敢读他的表情,只好抱着他,将下颌陷在他肩下,像他第一次拥她入怀那样。顾汾的心跳声依旧坚定磅礴,只是她再也无法心平气和。
“可我低估了他在我心中的分量,我不知道他会这么影响我,我也不知道我会这么没用。关乎他的一封信,就让我原形毕露了。而你那般聪慧,你看到我所有的狼狈、虚弱、阴暗、不堪。我们如何再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而后继续商议婚事,以那些郑重的形式来渲染欢喜,冲淡空虚。最终自欺欺人地以为,如此,我们就能相偕到老?”
顾汾感到他心中那种可怕的预感即将证实,如果他没有让贺初上马车,而是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淡淡离开了,这一关便过去了。过了几日,她仍是那个愿为他梳妆打扮,在崔南雪面前毫无顾忌商谈他们婚事的她,崔南雪的羁绊太多,而他有的是机会,可他偏偏操之过急了。他知道婚姻多是磕磕碰碰,而磕碰未必就不圆满,可却忘了他们此时还禁不起磕碰,尤其阿初是这样一个自由如风从心所欲的娘子。
他回抱住她,掌心贴着她的背脊,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那具娇柔的身躯,心里就像风吹落了花,无辜又无奈。她就像个妖精,前一日还款款走来,对书生含情脉脉地说要报恩,到了第二天又翻脸不认人,说缘分已尽,便从此消失了,只留那个书生黯然销魂。
“其实上巳节那日我看出来了,你心里有他。可我想,只要有我在,你和他会各归其位的。今日的事是我不好,是我耐心不够。日后我必然会做得很好。阿初,你信我,我从未想过要离开你。从那日到现在,一想着能娶到你,我心里一直是醉醺醺的。”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可见,不知深浅的人是她自己。
“不好的人是我才对,我将顾兄当成了一处可以避风的地方,尽管我不是故意的。”她将那支发簪取下,轻轻放在他手里,“我的那些狼狈、虚弱、阴暗、不堪都应该是我自己的事,顾兄可以作为陌路人旁观,却不能作为我的夫君目睹。”
“顾色清,趁一切还不算太迟,我们就在这里停止吧。”
他攥着她的胳膊,不肯放手,“可我们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呢,我想给你做各种好吃的,想为你描眉调香,还想和你一起望春山渡秋水,在狭窄的小路撑伞漫步,在幽冷的冬夜秉烛夜游。”
他的眼神缠绵得像一场雨,而她像雨里湿重的花。
“顾色清,”她稳了稳心神,“你说的那些,我统统喜欢。可那些恐怕越不过一个崔南雪。”
道理顾汾全懂,只是放不下。可但凡心性有一点懦弱,她不会对他说,他们就在这里停止吧,她不会说,她统统喜欢的,却越不过一个崔彻。也正因为她是那样的心性,他明白了,她对崔彻的那点心思,恐怕难以磨灭,非他所能为。
他痛定思痛,将发簪重新插在她发间,“就让它躺在你的香奁里,提醒和见证你没嫁给我是一件多么傻的事。
贺初苦笑,“是很傻。”
抿了抿她有点乱了的鬟鬓,“把花留给我好不好?”
贺初不想瞒他:“这是崔南雪宅子里的花,不过都是我种的,你可介意?”
“怎会。”顾汾道:“第一次见阿初,阿初明烈似火,就像伸进春光里的一枝山茶。花便是花,在谁家宅院又有什么关系。以后,只要一看到它,我就会想起阿初。即便花枯萎了,阿初也是我心中永远的殿下。”
“还有,”顾汾伸出手指,轻勾她的下颌,“上次你吻我,毫无章法,我不敢造次,只得忍。现在不必怕了,我要还回来。”
他吻她,像一道春水。这个吻没有欲,像是折断某种植物的茎叶,有种微微的苦涩,又像一个甜美得蛊惑人伸了手却无法触及的梦……
贺初下了马车,缓缓往回走。
记得明月桥下初相遇,第一次有人说她心性坚韧独立,且是一桩优点。她那时想,等她老了,牙齿掉光了,她也会永远记得那一幕吧。丰神俊朗的探花郎是那么干净、明亮、美好,如一树梨花落晚风,一脸灿然地对她说,‘我就喜欢阿初这样的’。
后来不仅如此,他还在上巳节带她出城,两人下马,在垂杨里穿行。看路边野花娇艳,听黄鹂婉转鸣唱。他在林中向她求亲,彼时麋鹿回望,光线如织。他们的婚事就像得了仙人的祝福。他们相拥着闲话婚后的日子,一边看红鱼跃水,白鸥张翅。
如他一样,她会永远记得那一幕幕吧?
*
回到凉亭,崔彻人已经不在了,书信却压在盛着杏脯的倭角盒子下面,感觉再不收起来,就要被风刮跑了。她从盒子底下抽出那封信,信是封着的,还不曾打开。这么重要的一桩事,却被崔彻晾在一边,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贺初摩挲着它,谁曾想这一日,就因为这薄薄的一封信,她跟顾汾戛然而止。果然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她面色一沉,将它塞在玉带里。
一颗心虽是湿重的,可在不流云凝神静气练了会字,倒渐渐平静了下来。
崔彻走进来,“顾色清带来的那封信呢?”
贺初眼皮不抬,照旧写字,“被我收起来了。”
崔彻似乎知道发生了变故,含着包容的语气,“别闹了,快还给我。”
贺初搁下笔,一抬眸,这才发现他不仅换了件袍衫,还绾了发沐了浴,头发尚未干透,松松束在腰后,神清气朗,一改这几日缠绵病榻的萎靡。
原来如此。她恍然,难怪那封信他不曾打开。在读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之前,需要沐浴更衣,净手焚香。
她一晒,悠悠道:“你答应做我们的媒人,我就把信还给你。”
崔彻走到她面前,打量她一眼,发簪仍在,可簪的花不在了,顿时眉尾唇畔全是笑意,退了两三步,眼中满是玩味,“婚事都告吹了,还要媒人做什么?”
贺初:“……”
“我猜,你必然是要将簪子还给他,可顾色清是何许人也,他送出去的心意还能由着人再送还?他必然不肯收,是以,把那朵花带走了。”
贺初不得不承认,他料事如神。
“不过,殿下将我院里的花赠给昔日的情郎,合适吗?”
语气虽是不满,可他特意强调了“昔日”两字,笑容明亮得像屋外的太阳。
“只要是我种的就合适,管它在哪家宅院。”
“可人又不是花。你们两人都那般心高气傲,相处下来,难以持久。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原先我在心里设了一道期限,想看看你们能不能撑得过去。”
贺初:“……”
她跟顾汾的婚事,阿耶阿娘无不满意。她宫里喜气洋洋的,人人都知道她要嫁的是探花郎“小顾大人”,无不由衷夸赞。相亲会全停了,就连最爱念叨的宋妈妈也不念叨她了。唯有崔彻一人说,她跟顾汾皆是心高气傲的人,难以持久,无以为继。
她忍不住问,“多长期限?”
崔彻仿佛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半年。”
半年?这也太短了,可又似乎高看她了。世上居然有这么恶毒的人,还是她的老师。看崔彻的样子,他恨不能锣鼓喧天,痛饮三日。
贺初恨极,“崔南雪,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崔彻收了戏谑,一盏唇丽如春花,敛了春水的眸凝望着她,“为什么?你不是都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她讷讷问。
将她纳入眼底,他满面春风,“还能为什么,因为我嫉妒。”
第36章 动武
两人对视。
贺初的心忽然漏跳半拍,“嫉妒什么?”
崔彻想说,他嫉妒上巳那日她和顾汾一起的种种,他嫉妒她为顾汾梳妆为顾汾簪花,他执她的手名不正言不顺,只能偷偷摸摸,可鄙又不舍,而她和顾汾却能手牵手似昭告天下。可一想到那封信可能涉及的内容,他按捺住自己,息事宁人道:“算了,反正都过去了,我的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