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她果然自作多情了,贺初道:“谁让你看封信需要那么大的阵仗,净手焚香,沐浴更衣,我不在的时候,你为何不看?既然如此,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再考虑给不给你。”
“好,你问。不过,我沐浴更衣不为那封信,某人婚事告吹了,我心情愉悦,庆贺一下。”
贺初:“……”
“既然不知道自己会游水,也敢下水救人?”
崔彻轻笑一声,“又来了。不过捞个人而已,我都被阿九盘问好几回了。那我不妨问你,你会在上巳那样的节日里感到无聊吗?”
贺初不语。崔彻催促道:“实话实说。”
“会。”
“那若是待在行障里,你会不会觉得很无趣?”
贺初无奈道:“会。”
“那还有什么不解的,你都觉得无聊,更何况我。所以我救你家十四,的确是因百无聊赖。还有什么想问的?”
系统说它感觉不到崔彻对她有一丝一毫的情意,而顾汾却说崔彻对她绮念丛生,爱欲交加。其实她想问,他是不是像系统说的那样,对她没有丝毫情意?顾汾到底是在胡思乱想还是一语中的?可如果她问出口,会不会又是一场自作多情?
“没有了,我回宫了。”她忽然有些倦。
崔彻在她身后伸出一只胳膊拦住她,“把信还我。”
见她不语,他忍不住静静贴在她背后,一点一点捏她的袖口,一小块一小块摩挲她的荷包。今日晴好无雨,贺初却像淋了一场杏花雨似的,湿湿冷冷,掺着果脯一点蜜的芬芳和花儿粉薄的娇香。他总是对她情难自已,又需时时处处拿捏分寸。两人的身影重叠着投在地上,模糊得看不清谁是谁,可仿佛只有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叫崔彻快意。
她知道信既不在袖中,也不在荷包里,坦然处之。可他绾了发沐了浴,挨她如此近,倒没有了平日里那种清俊冷冽的气息。他的身子隔着衣衫微微发烫,带着一丝水汽,竟让她生出缱绻温柔的错觉。
“不是说回答了问题,就考虑把信交给我吗?怎么,嫌我答得不好,不是你想要的答案?那你想听什么?”他咬咬牙,忽然心恨了起来,“那我问你,‘嗯’是什么意思,不是答应的意思吗?既然‘嗯’了一声,为何没来,却跟别的郎君走,还定下了婚事。阿九,你好大的胆子。如此你还觉得我会在行障里苦巴巴地等上好几个时辰,还会对你上演乐于助人英雄救美的一幕?若我知道落水的人是你,恐怕还会往你怀里塞两块石头。”
话一说完,崔彻才蓦然惊觉,他说顾汾心高气傲,恐怕自己比顾汾还要心高气傲。
贺初终于觉得不必再为那个问题所困扰和纠缠了,冷哼一声,“安都内河我都能游回来,一不生病,二不饮药,三不用吃杏脯,我才不稀罕你救呢。”
崔彻:“……”
信她一定随身藏着,可到底放在哪了?
他想了想,双臂用力,抬手一举,将她放在书案上坐着。
贺初一怔,已是双脚凌空。
他一壁拨下她的云头履,一壁道:“要是你敢放在鞋履里,看我怎么罚你。”
贺初:“……”
杏子坞给神仙人物的信,她放在履里做什么?
云头履里什么也没有,那么,就只剩下一处地方了,他把心一横,脱了贺初的罗袜。
贺初:“……”
雀头紫的长裙下怯生生地露出一段足,因终年不见阳光,肤色白皙,甚至有种病态的透明,趾上染了蔻丹花,艳色逼人。
崔彻本是搜索那封信,没想到是这副景象,连忙半跪着自作自受地给她穿好,心乱得到处飞,假装视而不见,却一眼瞥见那足背上的肌肤,虽只露了一寸,却如生菱角般细腻柔嫩……
他缓缓起身,双手扶着书案,将她围在身前,人已经到了忍耐的边缘,“到底藏哪了?阿九若想看,和我一起看便是,我没想瞒着你。”
话虽如此,却发现自己的心意变了,那段玲珑剔透的足,那点惊绝的嫣红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只盼着她不要把信交出来,让他还能再搜一搜。他目光晃过她腰间系着的蹀躞玉带,忽然想到,东西会不会藏在玉带里?可只要一想到那处,又心潮起伏,意气难平。
贺初不知他的心思,从书案上一跃而下,“连履袜都给你翻了一遍,你还想怎么样?唉!婚事告吹,回宫后我将面临一大堆人的责问,不如早些回去,早点面对,恕不奉陪了。”
她甫一转身,崔彻就用胳膊肘夹着她的脖颈,背对自己,将她半推在书案上,“殿下想逃?”
她转头,“崔南雪,你想跟我?”
崔彻轻笑,“不敢,不过这世上除了动武,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话音刚落,他伸手挠她两腋,贺初果然禁不起挠,缩成一团,又笑又求饶。
崔彻先不问在哪,“我且问你,你婚事告吹,拿我出什么气?你连老师都不肯叫了,敢直呼我崔南雪?”
贺初道:“我偏要叫崔南雪崔南雪。”
崔彻无奈:“东西在哪?”
贺初不语,他又加了力道挠她。
“在玉带里。”
“这么多块玉牌,是哪块?”
“后腰右侧,那块玉牌是空心的。”
崔彻不再挠她,一手轻扶她左腰,另一只手在她后腰右侧的几块玉牌上细细摸索。此刻,她一束纤腰娇软无力,崔彻屏住呼吸,指腹沿着玉牌在她的雀头长裙上轻轻摩挲,忽然想,她差点就嫁给了顾汾,他险些就失去她了,不如不管那封信了,管父亲开了什么条件,又许了什么承诺。他心爱的人就在眼前,从那个鬼脸开始,她就一路牵绊着他。他喜欢她仰着粉嘟嘟的面颊,瞪着一对葡萄眼看他,他喜欢她纵然失约,却从内河游了回来,守在他身边。他喜欢她坐在不流云里,听她跟系统驴头不对马嘴的说话,也喜欢她坐在月白帐中,幽幽香气流动,溢满帐中。
他轻轻抱着她,将她翻了过来,贺初大半个身子躺在书案上,错愕地视他。他一只手掌撑在案上,俯下身去。贺初见他这副奇奇怪怪的姿态,一种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她向来是个乖顺学生,之所以藏了他一封信,很大可能是因婚事告吹,心情不悦,且此事或多或少跟崔彻有关,再加上被他嘲笑,还被庆贺被揶揄,遂才起了逆反之心。现在想想,鞋履罗袜都被脱了,人就像条咸鱼似的放在砧板上。再找不到信,崔彻必将挖地三尺。裴青瑶就是他的心心念念,而她还在妄想什么?她自己摸向那块玉牌,下一瞬便取出了信,晃在他面前,“信,还给老师。”
她对他的称呼变了,从桀骜不驯的“崔南雪”又变成了假装唯唯否否的“老师”,崔彻一怔,没有接。她素来不解风情,不明他的心意,不懂他的情动,鸡同鸭讲,对此他早就习惯了。
穿过窗纱娓娓流动的光线投在她半张脸上,一边瓷白的肌肤,蒙上一层粉。另一边暗在影里,如玉生晕,不知道哪一半更美,崔彻一瞬不瞬盯着她。几番回合,她的发髻乱了,簪子隐在发下,露出一点微光,他无法视而不见,将它挪去一卷书下。她躺在案上的身子,微微浮沉,像一条喘息的任人宰割的鱼。
他接过信,看了一眼,冷笑一声。谁能想到轻轻薄薄的一封家书,背后凝聚的总是控制,还有权衡。束在后腰的发散了,披泻下来,有的搭在她胸前,有的散在她脸边。他的发尚未干透,湿凉湿凉的,在她肌肤上偶一碰触,像世间温柔又居高临下的剧毒。
他轻轻逸逸的一抛,那信击在铜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落在案上。瓶里的花因这外力掉了一瓣,飘在信上。贺初目睹这一幕,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再不有所行动的话,那无辜零落的花瓣,就是她的结局。
她嫣然一笑,眼中水光潋滟,单手扶上崔彻的腰。崔彻明知有诈,仍不免呼吸一乱,唤了声“阿九”,下一秒,便不能动了。
贺初溜下来,站在他身旁观赏。这一招对王熊不管用,但对她老师还是好用的。
“我为何不能动了?”
“我点了你的穴,章诩和谭娘子的婚礼上,我就是点了他的穴,才顺利将他带走的。”
他要吻她,她却点了他的穴?崔彻万般惊愕地看着她,心想,要论不解风情,贺初真是天下第一。
第37章 家书
崔彻啼笑皆非,“辛叔不是叮嘱你,他教你的万不得已不要用吗。我让你跟白云寺的和尚切磋一下,赢盒杏脯回来,你不肯,却肯用在我身上?”
“嗯。”贺初胳膊肘支在书案,手托着腮,似笑非笑道:“老师就是我的万不得已啊。”
“过来。”崔彻不以为忤,笑盈盈视她。
他不能挪动,贺初不怕有诈,走到他身前。
他抬手从容整理她的鬟鬓,末了,叹了口气,“还是乱了……”目光流泻在她面庞,声音压低了几许,似困惑,似逗弄,又似心满意足,“怎么办?”
就像一趟豪放的、无拘无束的风,游荡在她周围,到了她这里,忽然住了。贺初不明白其中含义,可他唇角含春,低低看她,三分狂七分真。再联想那句“还是乱了”,她的心顿时也乱了,像飞来还去的蝶错认了路,努力扇着翅,忙忙碌碌却不知该往哪去。
她静了一下,转过身,背对着他散了髻,束在脑后,又转了回来。
没了回鹘髻,也没了那簪子,顺眼了许多。崔彻道:“快把我放了,我还是个病人,哪禁得起你这般折腾。”
“那老师还介意学生叫你崔南雪吗?”
“不介意。”崔彻认真道:“你我同岁,叫什么都可以。只是阿九那样唤我,听着生疏,我一时也想不到更合适的称呼。”
“那你以后还脱我的履袜吗?”
雀头裙下如生菱角一样的白足,趾上艳丽逼人的几点朱色,又晃入崔彻眼前,他表面摇头,心里却拂上丝丝痒意,恨不能拨了她的履,一分一分褪去她的罗袜,好好再赏一遍。
“还敢笑话我婚事告吹了吗?”
“反正以后也不会有了,自然不敢再笑话。”
“谁说不会有?”
崔彻咋舌,“你还准备嫁谁?”
他旖旎的心思瞬间消散,循循善诱道:“殿下真想嫁人吗?我记得曾对你说过,既然不想嫁,又何必勉强自己。殿下有那份我行我素,无论如何都能快意一生,哪里还需要嫁?”
听起来言辞恳切,情深意长的,崔彻能有这般好心?贺初嫣然一笑,“我不是也跟老师说过,学生平生有三愿。一愿饮最烈的酒,二愿御最野的马,三愿嫁得有情郎吗?凭什么老师有情人终成眷属,良辰美景花前月下,而学生却要独自一人,才能快意一生?我的婚姻又不是一个圈套,我为何不敢跨进去。我就不能先嫁人再和离,如此,既知晓了婚姻滋味,也没人再逼我相亲了。万一婚后和夫君生了情意,不也是美事一桩吗?”
崔彻:“……”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婚姻哪有那么容易,你看你和顾色清这桩,什么都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超过十日,可谓昙花一现。再想想你那个系统,它谁也不找,为何单单找你?”
“因为找别人,它没有用武之地。”他自问又自答。
贺初:“……”
“为什么找我,它就有了用武之地?”
“你想知道?”
贺初心领神会,却不着急为他解穴。学着他的样子,捞来他的头发闻了闻,“你这头发到底洗干净没有?”
崔彻轻笑一声,“好闻吗?”
是一种独属于他的气息,神秘,静冷,矛盾。贺初嫌弃地一丢,又学着他的样子拎拎他身上衣衫,“熏香如此特别,是你自己调的香吗?”
崔彻气笑了,低着头,目光跟着她游走,还是那句,“好闻吗?”
贺初嫌弃地一哼声,终还是替他解了,“说吧。”
崔彻揉揉腰,拿起丢在铜瓶旁的那封信,虽用信挡着脸,可身子笑得直发抖,“因为,说到不解风情,阿九好像是天下第一啊,它不帮你,还能帮谁呢?”
贺初:“……”
*
那封信只有寥寥数语,是她老师的父亲崔恕写的。贺初瞥了一眼,里面有“微云”、“青瑶”等字样。
崔彻笑笑,“看出什么来了?”
她抿了抿嘴,“还用看吗?老师诸事顺遂,要如愿以偿了。”
崔彻道:“我问的是书法。”
贺初在他身边待得多了,耳濡目染,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来,“老大人的隶书风貌苍劲,运笔沉稳。老师也常写隶书,不过,和老大人的好像并非一脉相承啊?”
“有眼力。我的书法不是他教的,是母亲教的。而且,后来我自成风格,和他的确不是一脉相承。”
信里还夹了张纸笺,是另一个人的笔迹,精丽小楷,结字古质、说的是杏脯的事。
崔彻道:“这是齐妈妈写的,她从前是我母亲的陪嫁侍女。”
贺初咋舌,杏子坞果然是神仙人物待的地方。一位陪嫁侍女的字,竟也这般功力精深。想想从前章颐说她即便练上几十年,也没有出头之日,不得不承认,崔彻收她做挂名弟子,的确委屈了。
崔彻笑得意味深长,留下齐妈妈的信,却转手烧掉了崔恕的。
看着纸笺的边缘被火苗狂野地吞噬,上面的字似在狞笑,贺初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