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翌日,两人骑了马,出发去杏子坞。途中没有住官驿,晚上宿在客栈里。
崔彻住不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一大早便去敲贺初的门,贺初穿戴整齐,还是昨天的装束,放他进来。
“睡得可好?”
贺初摇头,她有保护崔彻的职责,彻夜未眠,“总觉得会有事发生,你呢?”
崔彻万般嫌弃,“床太小,丝褥太粗,衾被有股灰尘味,帐子的颜色又难看,我睡不着。”
她忍不住翻他一眼,“崔公子,这家已经是本地最好的客栈了,这房间也是他们最上等的房间。你这趟出来,为什么连个随从都不带?又指望我做你的随从?”
“原打算带上鹤心,后来改变主意了。”他看到案上茶碗里有茶,端起来想喝,确认道:“茶碗烫过没有?”
贺初心想,她果然是个随从,“别喝,气味不对。”
崔彻闻言,手一滞,轻轻放下茶碗,观碗中茶水。
贺初坐在他下首,压低了声音:“这是你昨晚要的一壶茶。”
这间房本是崔彻的,他有睡前饮茶的习惯,昨晚让小厮送了一壶茶来。还没来得及喝,贺初突然进来,跟他换了房。
“你看。”贺初道:“夏天了,茶放了一夜,居然还是绿色的,这是不是太不正常了?它里面一定有什么。”
“用银针试过了吗?”
“试过了,银针没有发黑,可有些毒恐怕银针是试不出来的。”
的确,章颐从前用的银月蛇毒和顶冰花汁,银针都试不出来。
崔彻凑近,轻轻一嗅,“的确有问题,放了一夜的茶,也不该还是这样清新扑鼻。难道这家客栈有什么问题?”
“他们在这里开了几十年了,又不是什么黑店,而且向来注重声誉。”
崔彻笑笑,“有人混了进来下毒,且下毒人的目标是我?唉!像我这样人畜无害、童叟无欺的人,世所罕见呐,怎么会有人狠下心,冲我下手呢?”
贺初:“……”
“本来还觉得你太过小心了。幸好你临时跟我对调了房间,如果换做是我,我昨晚就将这壶茶喝了,根本就不会等到今天早上。”
贺初笑容明媚,“我这也算救了你一命吧,那我出入安都马场,一年免费如何?”
崔彻哼笑一声,“想得倒美,你我二人同行,你帮帮我,我帮帮你,我们互助友爱,不是理所应当吗?”
贺初感叹:“这才是雁过要拔毛的崔大人啊,我还以为大人转性了呢。那之前顾大人一案那五万两银子,你怎么不向我阿耶要来?”
“我猜戚衡君一旦被顾色清说动,有了求生意志,他会捐出一部分家产给朝廷。果然,他捐了半数财产。比起顾大人在前朝时期积攒的那些,五万两银子算什么。等陛下让人清点了顾家捐出的半数财产,他自然看不上五万两银子。且等着吧,陛下会退给我的。你和青莲都有份,到了那时,我允你免费出入安都马场。”
贺初不敢激动,“免费多久?”
“一年。”
她咋舌,“崔南雪,那件案子虽说绝大多数归功于你。可明月桥下榆钱粥是至关重要的线索,一切都是从那条线索引出的发现。我至少该得一万两吧?”
“本来是该得一万两。可你为了这桩案子去黄花林相亲,妄图邂逅顾色清,后来还差点嫁给了他。行为过犹不及,所以扣了不少。”
贺初:“……”
崔彻弹她的额,“多思无益,嫁给我之后,但凡我的,就都是你的。不嫁给我,但凡你的,皆是我的。”
贺初捂着额头,“嫁给你哪有那么容易。你不是说过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崔彻道:“不容易,却也没我想得那么艰难。那日陛下召见,你也在,陛下说的话提醒了我。陛下说,我若没有经过崔氏裴氏两个家族长辈的点头,擅自取消或无视婚约,既与世不容,也于法不容。我想,既然是和长辈相搏,那自然是要看谁的辈分高,谁的话更具权威。我与父亲抗衡,固然不敌他。可我记得,我还有位叔祖,听说他做了三年的崔氏家主,很是不耐烦,后来把家主之位让给了我父亲。他辈分高,又是前任家主的身份,离经叛道,与世相遗,自然也讨厌那种不能做主,需秉承他人意志的婚约。如果由他出面,为我斡旋,这桩婚约或许就能解开呢?只是他热衷医道,人极少在杏子坞。我本来打算这趟茶会回来,就去寻访他。
他顿了一顿,“虽说你愿等我,有多久等多久,可我怎么忍心让阿九等太久呢?”
贺初注视着他,原来他早有计划,他的计划甚至形成于他向她表明心迹之前。难怪顾兄说,这世间并没有可以难倒他的事。可他这么诚恳的一番话,末了一脸的坏笑是为什么?
“毕竟宋妈妈说了,殿下眼看就要三十了,能不赶时间吗?”
贺初:“……”
她撇了撇嘴,“想搬回你叔祖,哪有那么容易。你看,你一出安都,就有人想毒杀你。这人若是找不出来,恐怕你寸步难行。”
“这附近有你的亲卫吗?”
“有。”
“那你让人带上少许茶液回安都,让韩翁来验一验究竟是什么毒。”
贺初应下,“此地是安都到杏子坞的必经之地。这家客栈又是本地最大的客栈,我们如果不住官驿的话,就必然会住这家客栈。看来下毒的人不仅知道你的行踪,还知道你有睡前饮茶的生活习惯,是以,蛰伏在这里,专等你来。”
“知道我的行踪很正常。今年四世家的茶会是由崔氏在杏子坞举办,我是品鉴人之一,一定会有这一趟。可知道我生活习惯的……难道你怀疑我身边的人?”
崔彻很快摇头,“不会是安都崔宅里的人,否则不会等到现在才动手。再说了,那是我精挑细选的人,不会有问题。唉!想想还是安都好,天子脚下,天子庇佑,日子过得十分太平,看来有人是想借杏子坞这趟除掉我。”
听到那句“天子脚下,天子庇佑”,贺初忍笑,“二十五年来,你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形吗?就从没遇到过,有人想要你的命?”
“没有。所以说到底是什么人呢,我若不在了,这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崔彻一脸戏谑,“你说,会不会是顾色清?他恨我抢走了你。”
贺初:“……”
“顾兄现在快到江南道了吧?他一路赏花赏人的,他有空毒杀你?更何况,你抢过我吗?确切地说,你只是站在一边守株待兔吧?”
“那要不就是王云骓,他和我一样,看中了同一只笨兔子。”崔彻自顾自道:“这案子可定性为情杀。”
“王云骓本就前程似锦,他向我提亲,我若不愿,在我阿耶看来,全是我的不好,他只会更加前程似锦。他毒杀你做什么,你还是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吧。”
“你是不是任大理寺卿后,得罪什么人了?”
“没有。跟我关系最密切的两件案子,就是明境的那桩和顾大人一案。如果说陈国公府的人想要报复谁,不是应该冲着你来吗?更何况,经此一案,陈国公府怕是没什么心力想要报复谁了。除此之外,也不会跟此行陛下的命令有关,你两个兄长胜负未定,尚需世家支持,必然不会先给自己树敌。”崔彻认真道:“可以断定的是,想杀我的,必是杏子坞的人。”
“不过,放心吧。”崔彻笑笑,“这人不敢在安都下手,也不敢在杏子坞动手,就只能在这一趟的中途下手。我们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继续赶路,小心点就是了。”
贺初点点头,“你是杏子坞的少主,为什么怀疑想杀你的人在杏子坞呢?如果在杏子坞,在你还没来安都的时候,这人为何不动手?”
“这一点,我也没想通。”崔彻沉吟少许,迟疑道:“其实我心里还有些其他的困惑,也曾对你和顾色清提过。在曲江池的时候,我跳下了水,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才本能地向溺水的人游去。那是一种浸在水里久违的舒展,所以我意识到,原来我会划水,可在此之前,我好像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还有,我在水中见到的那个人是你,当时,你头上系着荔色丝带。虽是幻象,却很真切。可上岸后,全变了。人是你家十四,断了的丝带在我手中,颜色却是淡粉色的。
不管这些和要毒杀我的人有没有关联,总之,我觉得奇怪,觉得困惑,势必也要弄个明白。”
贺初想起崔彻曾问过她小时候的装束,“可头上戴着丝带,的确是小女孩一贯的装束。十四向来喜欢,裴二娘子她……”
“她大概是因为我喜欢,才一直保留着那样的装束。”崔彻注视着她,“那你有过吗?”
贺初仔细地想了想,“我一定有过,可是却不常有。”
第51章 失敬
崔彻道:“为何不常有呢?当时你用不起?”
贺初道:“那倒不至于。可它虽好看,却很不方便。你想想,跟人打架的时候,人拿着那带子箍我脖子,我岂不是很危险?”
崔彻想象不到那样的场景,他小时候身边都是裴微云、青瑶这样的小娘子。裴微云拘束,青瑶活泼,可走到哪里,都需端庄有礼。
“你小时候经常跟人打架吗?”
“孟小双那时长得文弱,容易被人欺负。有一次,我跟欺负他的人打架,被打落了一颗门牙。后来我愿意跟着辛叔练功,固然是为打架的时候不吃亏,但最主要的,还是为能好好保护他。”
崔彻差点翻个白眼,嗤之以鼻,“手无缚鸡之力,还要个小丫头保护,居然还躲在一个小丫头身后,听凭她被打落一颗门牙。且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娘子为了嫁未来的情郎勤练武功的。他是被你吓跑的吧?他一定想,再不跑就来不及了,所以趁着清宁遭逢荒年,赶紧来个举家迁徙,逃之夭夭。”
贺初解释:“我和孟小双不像你想象得那样,我想要保护他,他也想保护我。他并没有躲在我身后,只不过那次对方人多,他顾不到我。再说了,拳头无眼,伤到哪里都很正常。”说完,轻嗤一声,态度有天渊之别,“你如今有性命之忧,还有空笑话别人?”
崔彻:“……”
他心中叹息,谁要是跟一个已经消失不见的人比,简直是自不量力。
“你说,这人今日有没可能在我们去木樨镇的路上伏击我们?这一路山势险峻,倒是易于埋伏。”
“不会。第一,你两位兄长去杏子坞,仪仗威武,声势浩大,而你我身边一个随从也没有,他会怀疑,有人在暗中保护我们,不敢冒这个险。第二,一旦白天里交手,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要想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就要始终保持人在暗、我在明啊。”
“所以,他动手的时机,还是在今晚。动手的地点,还是在我们投宿的地方?可在茶里下毒,已经失败。他为什么不先停一停呢,他就不怕我们已经有了防备,只是故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崔彻道:“这人既不能在安都下手,也不能在杏子坞下手,昨晚和今晚对他来说,机不可失。昨晚失了手,今晚无论如何都会再来一次。今晚到木樨镇后,我们住哪里?”
“木樨客栈,那是木樨镇最好的客栈。”
“那就木樨客栈吧。”崔彻叹:“看来除了床小,丝褥太粗,被衾有股灰味,帐子颜色难看之外,还有性命不保。这样的日子超过三天,我绝对受不了。”
“能不能别穷讲究了?要不是担心你的安危,我倒头就能睡着。这也就是跟着你来,才有这等穷讲究。我若是一个人来,只需一张床铺,单独一间即可。”
“反正我睡不着,到时你给我个手刀吧,把我劈晕了,让我好好睡上一觉。”
贺初:“……”
*
两人赶往木樨镇,到了晚上,投宿在木樨客栈。
刚进门,就见客栈的伙计将一位妇人和一个小孩往外赶,一边将行李嘭地一声砸到门外的水坑里,一边道:“没钱也敢来投店,要是再站在我们店外头,信不信我打断你儿子的狗腿。”
贺初止步,冷声问:“什么事就要打断孩子的腿?”
伙计道:“客官,你有所不知。这娘子好生无礼,她去安都时住过我们客栈,回来时说上次住在这里,赏了我们伙计不少银钱,还弄丢了一件首饰,便要求在这里免费住上一晚。”
小孩想去捡行李,妇人却搂着孩子脑袋,把他的脸贴在自己裙上,不让他看凶神恶煞的伙计,跟伙计半是商量半是哀求,“上次我携小儿来的时候,的确赏了你们不少银钱,你不是也得过吗。我给你们的银钱,何止在这里能住上一晚。如今我身无分文,只是讨间柴房。我可以写下字据,等我回到家中,必让人把今日欠下的盘缠加倍送来。
伙计啐道:“我早跟你说过了,镇东头有间破庙,没钱可以去那里住上一晚。”
“那间破庙我打听过了,是无家可归的男子将就的地方。我一个女子,又带着一个孩子,怎能去那种地方。”
伙计不怀好意地一笑,倚在门口道:“都落魄了,还这么讲究?你没钱了,流落在外,迟早要出来卖的,你若嫌弃无家可归的男子,不如直接去我们镇上的醉欢楼,那也是我家老爷开的。你这姿色吧,虽跟醉欢楼里那些销魂的姑娘不能比,但各花入各眼,或许有看对眼的恩客呢。”
他污言秽语,妇人又气又羞,满脸通红,两手紧紧捂住孩子的耳朵。
这时,贺初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请问你家老爷是?”
伙计得意地笑,露出一口黄牙,“这位客官,你可知道,我们木樨镇距离哪里最近?”
那人道:“杏子坞?”
贺初闻言一怔,这家客栈以及伙计说的醉欢楼,会是崔氏的产业?
崔彻进了客栈,但离他们不远,伙计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轻轻一笑,崔氏再不济,也不至于这么不济。不过,看来那人的目的地和他们一样,是去赴杏子坞的茶会。
“我呸,什么屋?那是个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伙计不屑道。
贺初:“……”
崔彻:“……”
那人闻言笑笑。
见没人说话,伙计反而被激将起来,捂着嘴炫耀道:“我们木樨镇当然是距离京城安都最近,我家老爷的主人,说不得,那可是京城里的大人物,说出来,地能动,山可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