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过了一会,他抱来了裹在被子里的柳陶,两人打开湿被子,柳陶毫发无损,睡得正熟。
卓韧道:“他们门口的火势太大,宋娘子困在里面出不来,让我把孩子交给你。”
贺初做了决定,“请卓兄看着我家公子,我试着从窗口进去救宋娘子,很快就回来。”
卓韧扫一眼射进来的几枝羽箭,“不行。一旦从窗户出去,你会被外面的人射中的。”
贺初道:“客栈外面,我的亲卫正在清理刺客,或许已经差不多了,不妨试一试。”
卓韧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既然让我不要勉强,为什么你要勉强呢?”
贺初回视他,他的目光如寒泉般清冷。原因一言难尽,宋娘子有可能是另一件凌迟案的人证。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这对母子是我安置下来的,我需对他们尽责。还有,我是武者,卓兄不是。”
“绝对不行,你不能离开这里。万一有刺客来,我根本保护不了这位公子。还有,你就敢那么相信我,万一我也是刺客呢?”
两人对视,卓韧当然不是刺客。一则,崔彻问她,万一宋娘子是歹人怎么办,却从不曾怀疑卓韧会是今晚的刺客。其二,卓韧若是刺客的话,他一定不会阻拦她去救宋娘子,她离开,则是他下手的最好机会。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是她的直觉,而非理性的分析。卓韧气度沉着,与人疏离,仿佛独自行走在这天地之间,他的目标应该远大,而不是仅盯着崔彻,除之而后快。
僵持了片刻,卓韧叹了口气:“算了,我再去一趟。你身份尊贵,不可涉险,还是让我这个无名小卒去救宋娘子吧。你放心,我尽力而为,绝不勉强自己。”
没等贺初说话,他把原先裹在柳陶身上的湿被子披在自己身上,冲了出去。
时间一点一滴地凋谢,客栈里的人们四处逃生,就连柳陶都惊醒了,处变不惊的唯有崔彻,抱着锦被,睡得正香,安稳,静谧,和外边热火朝天的气氛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对比。
贺初摸摸柳陶的头,“陶儿别害怕,救你出来的卓叔叔已经去救你阿娘了,等你阿娘一到,我们马上离开这里。”柳陶乖巧地点点头。尽管这么说,贺初心里却没底,不知道卓韧最终能不能把宋娘子带出来。柳直已经凶多吉少,但愿这个孩子的母亲能活下来。
天空燃起绚烂的烟火,那是刺客被清除完毕的信号,贺初微松了口气。一转头,卓韧有些狼狈地出现在她眼前。贺初想,他一定极少这副样子,可他竟真得把宋娘子带了出来。
赶来接应的亲卫也到了,贺初亲自背着崔彻,亲卫几次要替换她,都被她拒绝了。
走出客栈,天刚刚亮,官府里的人正在扑火和清点死伤,贺初听到几个人在议论,说有个伙计被烧死了,死状极惨。再回眸一看,几个时辰前还灯火辉煌的木樨客栈,被烧成了一座断壁残垣。
*
一行人脱困后,宋娘子带着柳陶对卓韧一再拜谢。她的胳膊被烧伤了,已经上了药,烟熏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但终究保全了性命。
卓韧又恢复了凉亭避雨时少言寡语的一面,只是表情淡然地摆了摆手。
贺初站在一边想,其实最该言谢的人是她。客栈失火,卓韧便冒险前来提醒她,而这一夜如果没有卓韧,为保全崔彻,她就只能放弃救宋娘子和柳陶。
亲卫护送宋娘子走后,贺初问:“卓兄是要去杏子坞吗?”
卓韧启唇一笑,“殿下也是?”
他笑和不笑,完全是两个人,贺初问:“卓兄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
“那日避雨,我认出殿下的马是乌云托月。殿下自称武者,在家中排行第九,身边还有这等武力的亲卫。我想来想去,大概就只有长宁公主了。而能让殿下这样守护的公子,必然是殿下的老师,天下第一公子崔南雪了。”
看来他对宫里的人十分熟悉,她不禁想起崔彻的话来,他既不是四世家的人,京城的人物在他眼里又似乎不值一提。那他会是谁的人呢?像他这样的人,会被谁所用?
贺初也不追问,只道:“接下来,我和老师安全了,既然同路,那卓兄和我们一起去杏子坞吧。”
“我一向独来独往惯了,殿下,我们茶会再相见。”卓韧向她告辞。
很快就会再见面,贺初点点头。她目视他的背影,身姿挺拔,脊背笔直,行走如风,有种孤峰绝顶,悬崖峭壁的意味,让人觉得危险,又不禁折服。
等卓韧走远了,贺初踢了踢靠在岩石后头的崔彻,“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见崔彻岿然不动,她一手摁住他的肩,一边用手指扒开他的眼。崔彻眼皮一抖,挡开她的手,手指自己的唇,吃吃笑道:“下次要叫醒我,亲这里就行。”
他揉揉眼,举起胳膊打个哈欠,“这一觉睡得真踏实,眼睛一睁,人还好好的,危机又解除了。”
贺初庆幸又悻悻地看着他。
崔彻道:“你那是什么表情?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是醒着的?”
贺初坐下来,背靠岩石,伸长腿,舒展着,“背着你从客栈出来的时候,相比上次背你,你肢体的语言略有不同。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醒的?”
“就在你打算把我丢下,说要爬窗户去救宋娘子的时候。你就是这么保护我的?”
贺初摸摸他的后脑,“你不是还好好地坐在这里吗?唉,当时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听凭隔壁的宋娘子活活被烧死,看着柳陶成为孤儿?”
崔彻想了想,“我也不知道,看来世间的确有的题。”
“既然那时就醒了,为什么还要装睡?”贺初嗔他一眼。
“我醒着和睡着,有什么区别,你不还得保护我?再说了,那时我还是很困,索性又睡了。”
贺初:“……”
“怎么会没区别?背着你,你以为我不累吗?”
“累吗?”她背着他,就像要带他回家一样。可家在哪儿,水阔烟沉,他不知道,却觉得她的归处,也是他的。她带他去的地方,便是家。他把下巴支在她肩上,“老实说,被你背着很舒服,我舍不得下来。不过,你身边那个亲卫拿着湿手帕捂着我口鼻,力道太大了,差点把我捂死了。下次,你一定要记得,换个力道小一点的人。”
贺初:“……”
第54章 采莲女
“来暗杀我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贺初道:“亲卫说,是些江湖异士,看来是花了大价钱请来的。”
“还有活口吗?”
“有一个,不过未必能问得出来。按照江湖中的规矩,像他们那样的杀手必然有人暗中牵线,行动失败了,牵线的人会逃之夭夭,隐匿江湖很长一段时间。”
“没关系,问得出或问不出,都有用处。”
两人沉默一阵。
贺初道:“想暗杀你的这个人,实在疯狂。他的目标只是你,却放一场大火,牵连甚广。”
崔彻道:“昨晚我们到木樨客栈时,差不多就是用晚饭的时候,只有稀稀拉拉三两桌人,可见投宿的人并不多。客栈的伤亡情况如何?”
“烧死了一个伙计,其他人是轻伤。”
“哪个伙计?是你出手的那个。”
贺初道:“我猜是他,从客栈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几个伙计站在那里,当中没有他。而且他不是应该急着找到我,把他脱臼的地方接上吗?”
“回到安都后,让人具体打听一下木樨客栈的伤亡情况。”
贺初应下,“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去杏子坞?”
崔彻对着眼前烟波浩渺的湖面,用手指吹出两声悠长的指啸,而后勾唇一笑,“就在这里等。”
不久,湖面传来歌谣声,那女子唱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她唱得清新活泼,让人觉得,她就是那个快快乐乐的采莲人,像鱼一样无挂无碍,自由自在。
唱完一曲,她又唱了一曲:田蚕事已毕,思妇犹苦身。当暑理絺服,持寄与行人。
之前那首通俗易懂,这一首贺初就听不懂了,问一旁的崔彻:“这首歌的意思是?”
崔彻道:“这是一首吴声歌曲,它是说,盛夏时节,田里的农活结束了,养蚕缫丝的事也告一段落,别的妇女开始休息了,而她还要继续辛辛苦苦干活。骄阳酷暑里,她正在整理葛布缝制的衣服,准备给出门在外的丈夫寄去。”
贺初想着崔彻明明醒了,却默不作声,任她把他从六楼背到一楼。当时火势虽小了,可她一路悬着心,生怕哪根梁塌下来砸到他,评价道:“唔,真辛苦,别人都休息了,她还要继续辛辛苦苦干活,被她的夫君支使得团团转,想必她那位夫君啊,一定很娇。”
崔彻:“……”
他轻轻一笑,“这首歌里的娘子呢,嘴上虽这么说,可心里对她的夫君,满是牵挂和思念啊。
贺初翻了个白眼,“没听出来。”
唱歌的女子很快出现在他们的视野,贺初问:“是来接你的人?”
崔彻道:“一向是鲁叔来接我,今天不知为什么是她来。”
“你不是被赶出家门了吗,怎么还有人来接你?”
“真当我是丧家之犬哪,杏子坞里,我人见人爱,除了我爹。再说了,被赶出来后,我立刻抱上陛下大腿,这种随波逐流、见风使舵的本事,我爹也不敢小瞧我吧?”
贺初轻嗤一声。
那女子似比贺初的年纪略大一些,身穿夏布青裙,圆眼圆脸,梳着双髻,髻边插着一朵牵牛花,容光焕发,还没靠岸,招手雀跃道:“公子,公子……”天真烂漫,手舞足蹈,神色竟像个孩童。
崔彻向她招手回应,小声道:“这是齐妈妈的养女,名叫迭湘,她十岁那年,从树上摔了下来,摔得脑袋不太清楚。所以人虽然长大了,但智力和心性,还停留在十岁的时候。”
贺初恍然。
崔彻先把马送上船头,再送贺初上船,一边问:“怎么是你来接我?齐妈妈一向可好?”
迭湘脆生生道:“我想公子了。”话虽这么说,却是露出愉快的表情,盯着贺初看。
崔彻介绍,“这是九郎。”
贺初原先的衣裳被溅上的火星烧了几个洞,又因背着崔彻,皱得不成样子。现下换了件藕荷色圆领外袍,淡淡的紫,带些微的粉。头发高高束起,绾一只玉簪。
迭湘点点头,由衷地说:“九郎,你长得可真俊。”
贺初潇潇洒洒,不仅照单全收,还笑嘻嘻地问:“迭湘,那我跟你家公子哪个更俊?”
崔彻:“……”
她想了想,“都俊。我家公子俊得像我们杏子坞的春天,九郎俊得像杏子坞上的山茶花。”
贺初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她长得像山茶花。在没遇见崔彻之前,她阿耶说,她老师喜爱茶花,是以崔宅的茶花是她亲自种的。后来章诩也说过,崔彻喜爱茶花。她不曾深想。现在想想,崔彻和她走得近,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不过这个季节,杏子坞上的山茶都谢了吧,她想看也看不到了。
迭湘又看贺初的马,忍不住好奇,伸手摸摸它。
崔彻正要阻拦,贺初道:“没事。我有两匹马,一名透剑,一名天涯。你家公子分不清哪匹是透剑,哪匹是天涯,他怕伤了你。透剑性子桀骜,不喜与生人接触。天涯则恰恰相反,它性子温和,喜与人亲近。你摸摸它,它反而会很高兴。”
迭湘闻言,又轻轻抚摸它,天涯果然亲昵地蹭她的手。
贺初又从荷包里抓了把燕麦,放在她手上,“它喜欢吃这个。”
见天涯悠悠吃完她手上的燕麦,迭湘眼中闪烁着孩子气的明亮的快乐。
乌云托月全身乌黑如墨,肚皮则洁白若雪,本就声名赫赫,透剑更是因在黄花林、将王熊拖行数百米而一战成名。崔彻道:“两匹马长得一模一样,性子却截然不同,我的确分不清楚。”
“万物皆有差异,不可能一模一样。”贺初指给两人看,“它们俩的区别,一是在肚皮那里,透剑比天涯的毛色更加莹润亮泽。二是在双耳处,天涯的耳朵背向服帖,比透剑更甚。要仔细看,才能看得到。”
迭湘睁大眼睛,随着贺初手指的方向仔仔细细看了,她没看过透剑,却拍手道:“原来是这样,果然有差别。”
“九郎等我。”她闪进船舱,过了一会,捧出一束刚采的莲花递给贺初,“送给你。”
花苞清香四溢,沁人心脾,每枝约长两尺,姿态笔直,贺初接着,心下欢喜。她拿出一只木匣,作为回礼送给迭湘。打开之后,是一套木质的物件儿,极其精致,有六种形状,分别是长、方、钝、锐、圆以及半圆,上面还画了彩色的图画,新奇有趣,她从没见过。
“这是什么?”
“它叫积木,这些物件叫做几何形状体,你可以按照图纸,用它们来搭一座宅子、还有船等。而且它还有个小机关。”贺初演示给她看,卸下一个方形积木的金属件,里面是空的。
迭湘欣然收下,煞有其事问崔彻:“公子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