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卓韧不想瞒她:“因为后者是一条捷径。”
似乎很矛盾,名和利,卓韧并不看重,可他又不得不急功近利。
“为我四哥谋事,你不觉得危险?”
卓韧摇头,“成与败,一半一半。不知怎的,打破那种优雅的平衡,面对势均力敌的危险,我才觉得有趣,为此乐此不疲。”
她想起,她问他斗茶有几成把握,他说五成,也是一半一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星星垂在天边。
井外有脚步声传来,不知来的人是谁,他们都没急着呼救。
只听来人道:“我思来想去,这里还有一口枯井。她会不会掉井里头了?”
是崔彻即将失去冷静的声音。
“公子莫着急,已经叫人带上梯绳过来了。”
这是迭湘的声音。
迭湘燃了火折子,两人扒在井口往下看,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又此起彼伏地唤了几声“九郎”和“阿九”。
贺初有些矛盾,一方面想出去,另一方面又不希望救她脱困的人是崔彻。黑暗中,卓韧看了她一眼,见她没出声,便也识趣地不开口。
迭湘道:“九郎会不会受了伤,昏倒在井里?辛叔在林子里放了两只补兽夹子,我记得井口附近就有一只。”
“昏倒不至于,她随身带有药物,可以止血。我倒担心她睡着了。”崔彻抱怨:“这几天这么多客人,放什么补兽夹子啊。夹到别人倒也罢了,万一夹到阿九,该如何是好?”
余光里看不清卓韧的表情,贺初只感到,他肩膀抖了抖。
“啊?公子不是写信回来说要吃野味,辛叔这才放的。”
“啊?如果阿九在里面,记住以后别再提补兽夹子的事了。”
贺初:“……”
两人坐在井边,等送梯绳的仆人。
迭湘应下,“公子,如果迭湘和裴二娘子掉进井里,你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当然是救你。你是我们崔氏的人,青瑶是裴氏的人,崔氏的人自然要由我来救。”
迭湘拍拍手,高兴道:“我就知道公子一定会救我。”
贺初想,崔彻这么说,是因为迭湘在他眼里,是个孩子。
“那如果我和九郎一起掉井里呢?也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那只能救阿九了。”
贺初没想到,他会说救她。
“这又为什么呢?九郎同样也不是崔氏的人啊。”
“她救过我,而且不止一次。我若不救她,太不仗义了。她救我,我救她,这叫相互扶持。”
“相互扶持,这不叫心心相印?”
崔彻:“……”
贺初:“……”
“不过你放心,阿九那人,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她一定会救你。”
“那如果九郎和裴二娘子掉进井里,你救谁?”迭湘托着腮问。
崔彻冷笑一声,“你们三个都跟井有仇,这么喜欢跳井。”
“公子救谁?”
“你猜。”
“我猜是裴二娘子。”
“还是阿九。”崔彻道。
贺初更是没想到。或许王熊说得没错,青梅竹马和后来居上,崔彻都想要。她这位后来居上,或许比青梅竹马在他心里,更重要一些,毕竟她用途那么广泛。
“为什么?九郎和裴二娘子也都不是崔氏的人啊。公子说说。”
“不救阿九,她也能自救。如果不救她,她出来以后,报复我怎么办?”
贺初:“……”
余光里,卓韧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迭湘,我且问你。如果有人要害我,你是帮我,还是帮害我的那人?”崔彻问。
害他的人,贺初想,难道他已经有怀疑的目标了?
“那当然是帮公子。”迭湘立刻答道。
“为什么?”
“因为只有公子才是迭湘的主人啊。”
“那再问一个,如果我和齐妈妈掉进井里,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公子和齐妈妈也掉井里?”迭湘拍拍手:“这口井可真挤啊。”
“当然还是公子啊,我不是说了吗?只有公子才是迭湘的主人啊。”
这时,仆人赶了过来。见搭了梯绳下来,卓韧这才对崔彻喊道:“崔公子,殿下人在这里,但她的腿脚受伤了。我现在把殿下放在梯子上,你们把她先拉上去。”
一直没听见贺初的声音,崔彻谨慎地问:“阿九,你受伤了吗?”
贺初在井下清晰地道:“被补兽夹子夹伤了。”
崔彻:“……”
贺初上来后,崔彻想查看她的伤势。
“上过药了,无碍。”她面色惨白,说得简练,没有看他。
一见到他,裴青瑶的呢喃和他气息紊乱的回应,便在她的脑中挤塞、呼啸。她强忍着想要抱住头的冲动,甩不掉,又走不开。
井中荒废许久,气味混杂,远没有井外气味清新,而崔彻身上,是她最熟悉的气息,清俊冷冽,像雪下的松林,可头一回,她觉得,他这个人,他的所有,在苍白的月下,是如此的苍白。
不久,卓韧也脱了困。
待两人歇息片刻,迭湘对贺初道:“我背九郎回去,我有一把子力气。”
想着崔彻是怎么一路把裴青瑶背上山的,伏在他背上的乖巧的猫、他好看的笔直的长腿……
贺初蓦然道:“不用,是你家公子要吃野味,我才受的伤,让你家公子背。”
她的异样,只有崔彻能感觉到。此刻,她像漂浮山林的一缕幽魂,那么不真切。仿佛清晨的第一缕光出现,她便会形神俱灭。
她和卓韧待在一口井里,卓韧是路过,还是同行?
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还是卓韧心甘情愿地要在那里陪着她?
从雨中送蓑衣斗笠,到木樨客栈里,代她去救宋娘子和柳陶,像卓韧这样一个不大会把娘子放在心上的人,如果放在心上了呢?而她,明知道他在到处找她,他如此担心她,却窝在里面一声不吭。
他抱着手,靠在树上,半是负气,半是戏谑,“不背,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背回去,怕是我这腰都要废了。”
贺初沉默了一会,一晒,悠悠道:“崔南雪,我没背过你吗?就当你欠我的,还我了。”
见她处处都透着不对劲,崔彻暗想,她这是怎么了,摔到井里,把脑子摔坏了?
他嗤笑一声,“有什么可还的,多少人想背着我,还轮不上呢。”
两人僵持不下,卓韧只好道:“还是我背殿下走吧,如果不是殿下回头分了神,也不会被补兽夹子夹到。如果不是想推我上去,殿下也有余力自救,是我连累了殿下。”
崔彻正有点后悔,卓韧已经将她放在背上,一改从前行走如风的习惯,走得不疾不徐。 他只得和迭湘一起,走在二人身后。
贺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迷了路?可这里离斗茶的地方分明很远,离山顶倒是颇近。
崔彻第一次觉得,自己被贺初撇在了一边,远远地撇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他目视卓韧的背影,身姿挺拔,脊背笔直,有种孤峰绝顶,悬崖峭壁的意味,而贺初胖团团的伏在上面,似乎消融了那些危险的意味。
明月高挂在天空,远处传来稀稀疏疏的捣衣声,在寂静的夜,显得清晰又家常。
卓韧的背很温暖,像极他相赠的那件蓑衣。贺初想起,他们避雨时,飘进凉亭的那朵不知名的花,风吹雨打,只剩了一半。她莫名觉得,此刻的自己就是那朵残缺的花。
不知不觉中,一滴泪自眼角跌落,迅速洇湿了他的夏布外袍。她抱歉又徒劳地想要擦掉,却听他道:“无碍,想哭便哭,不必忍着。”
第68章 不该留
那边厢,王熊回到东园,屏退仆从,先是躺在榻上,读了卷兵书,而后熄了烛火。药力渐渐发作,起身换了件宽大透气的衣袍,仍是热不可抑,只得坐了起来。
欲望就像千丝万缕的藤蔓伸展开,错综复杂,缠斗在一起。藤蔓上那些尖锐的小刺互相倾轧,像一只小兽尖利的牙齿,在细细啃啮他的每一寸皮与骨,血与肉。
模糊的意识里,他想起在清宁,第一次遇见贺初。
当时,那么多大人都在残忍的对一个八岁的孩子说,孟小双已经饿死,尸体早填进了沟里。或者是,孟小双逃到了临县,凶多吉少,被人吃了也未可知。
她瘦骨伶仃,扑闪着一对葡萄眼,始终坚持说,小双还活着,既然还活着,只是人不在场,孟小双就该领到那份粮。
以至于数年之后,当他成为一名真正的武将,身陷沙场,性命攸关的时候,常常会想起她的坚持、她的倔强,她说“小双还活着”那句话。它背后的期盼和信仰,无不提醒着他,他的家人在等他,他要活下去。
真没想到,他们还能再见面,且如宿命般的纠缠。她长高了,也长大了,饮最烈的酒,驭最野的马,像风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黄花林里,他吻上她的唇。那几乎是他第一次吻一个女子,他记得,他一点又一点,吃她檀唇上的杏油。
阳光俯照,她在他的怀抱里,周遭是荼蘼的花香和青草气息,像极一场后花园的春梦。
药劲没过了身体,上了头。
黑暗中,贺初仿佛就跪坐在他的对面,她身穿银灰暗花翻领胡服,头绾玉簪,腰束蹀躞,一副男子打扮,是她一贯的装束。
只是没有男子,有她这样水濛濛的眸子和花一般的唇瓣,微末的月色在她颈间的肌肤荡漾,他想抽出她绾的玉簪,看看她散着发的样子。
他定定注视着她,两手握拳,撑在身后。指甲陷入皮肉里的疼痛,提醒着自己,这一切仅仅是幻象。可她难得这般安宁,静静回视他,令他感喟又不舍。
黑暗中,有人从窗外翻了进来。他先是一怔,接着,既喜且疑。
他对贺初说过,从窗外翻进来,他等着她。如果不是她,谁会这么大胆,敢擅自闯进他的屋?
那人乘着一点月色,挨进烛台,想点一盏灯火。看来并不想隐藏自己,王熊又放下几分警惕,借着那点微末的光亮确认,是个女子,必是贺初无疑了。
他轻轻走过去,自她身后轻轻贴住,右手扶她的腰,左手绕到前面,抚摸她的脖颈,似圈着一只小兽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