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卓见素与贺初忍不住一抖。
卓见素暗自腹诽,大人的问案风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偏颇?
柳直有多好看,和本案有关联吗?一定要跟个死者、且很有可能是被凌迟的死者比好看?大人的胜负心是不是太强了点?
贺初翻了个白眼。崔彻那一眼的含义分明是:我这么好看的郎君,你为什么不珍惜?是她不珍惜吗?明明是他三心二意。
柳夫人娇滴滴问:“大人就是天下第一公子、大理寺正卿崔大人吧?”
崔彻点头。
柳夫人眼神仰慕,意态矜持起来:“我一猜就是。他再怎么姿容俊美,又怎么能和大人相提并论。”
崔彻又看一眼贺初,她又忍不住一抖,俗!想不到崔彻居然有这么俗不可耐的一面。
她视而不见,也问了个问题:“夫人,什么叫做银样镴枪头?”
“……”
卓见素夹在中间快崩溃了,这两位自打从杏子坞回来,就不大正常,这问题和本案有关吗?
崔彻低着头:“这个问题不在问案之内,夫人不用回答了。”
贺初明明看不见他任何表情,却感到他笑得明亮,撇了撇嘴,凭什么他和死者比美,就在问案之内,而她的问题就不能得到一视同仁的对待?
*
柳夫人被带走后,接下来问宋娘子。
卓见素只有一个疑问:“宋娘子,状词中提到,去年八月柳直在南山县的时候,你们曾吵过一回,何故争吵?”
崔彻与贺初不得不承认,卓见素问案进步了。
宋娘子呐呐道:“只是些琐事。”
卓见素道:“不是琐事这么简单。早在去年五月,柳直就预感到自己的性命不保。去年八月,他在南山县的几天,极有可能是和你、柳陶的最后一面。诀别之际,如果只是平常小事,不会引起你二人的争吵。”
宋娘子恍然,难怪柳直在那几天,将他名下的田产、铺子等,转到了她的名下。从前他来南山县的时候,也转过,所以她没发觉有什么异样。
泪水在眼眶里翻滚,她强忍着,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在他衣袍里发现了一张字条和一条帕子,字条上写着: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帕子是他自己的,打开一看,包着一枝红豆。
这几年他虽说对我不错,家中花销也从未短缺,可他和我自小就认识的那个人,越来越不一样了,甚至可以说,性情大变。
他这几年常常茶不思、饭不想,对一切事似乎都没有兴趣。就连陶儿出生,他初为人父,也没高兴到哪里去,和陶儿也并不亲近。
我本以为在雍王身边就是这样的,外表看着光鲜,其间的种种苦、种种累,外人很难明白。可这么一看,我怀疑他心里藏了一个人。那人,既不是安都的柳夫人,也不是和他自小相识,还定下亲事的我。
当时我就想,这又何必呢。他心里有个人,我固然伤心,可我也没缠着他,他来和我解除婚约,要另娶妻室的时候,我和家中父母都爽快答应了。是他回来恳求我做他的妾室,留在他身边的。哪怕是到了后来,只要他对我说清楚,我愿意离开他。我也不愿和一个心里根本没有我的郎君绑在一起。但他却说我疑神疑鬼,无理取闹,说他心里没有别人,那张字条和红豆只是他的债。我们便大吵了一场。”
崔彻走过来问:“你自小就认识的那个柳直,是怎样的?”
宋娘子含着泪和浅浅笑意:“他阿娘在他刚出生不久,就成了雍王殿下的乳母。他跟着他阿耶来了南山县。他阿耶管教孩子,是不服就打,打到服为止。那时的他很是机灵,争强斗狠,不爱读书,调皮捣蛋。”
“那张字条、还有红豆呢?”
“被他一把火烧了。”
“直到现在,你还怀疑柳直心里装着的是另外一个人吗?”崔彻问。
宋娘子抹掉眼里的泪水:“说实话,我不知道。他凶多吉少,我很伤心,我们有多年情分,而且他还是陶儿的父亲。可我也怀疑,我有无资格这样为他伤心。因为我根本不确定在他心里的那个人,是不是我。”
贺初心中黯然,柳直凶多吉少,他在宋娘子心里留下一个永远的疑问。他应该再也无法回答宋娘子,他心底的那人,到底是一心和他相守、并诞下一个孩子的宋娘子,还是另有其人。
崔彻笑了笑,“红豆又名,象征相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说的是眷念之情。不过,你不必再怀疑柳直了,你夫君心里没有别人。有的时候,你亲眼所见,也不尽然就是真相。
你刚刚也说了,你夫君从小就不爱读书,把这样的诗句和相思豆送给你夫君传情达意,就等同于鸡和鸭说话,语言根本不通。是以,它表达的不是相思、眷念,而是别的什么意思。柳直说,那只是债。债有很多种,依我看,它至少不是情债。”
一经点拨,宋娘子豁然开朗,感激地道:“多谢大人替我解惑,如果他真得遇到什么不测,我至少能带着陶儿,心平气和地过以后的日子。哪怕日子艰难,只要一想起他从前待我的好,他没有骗我,便是希望。我便能咬着牙,走下去。”
听到那句“你亲眼所见,也不尽然就是真相”,贺初一怔。
是吗?她想起和王熊亲眼所见的一幕,崔彻那么做,难道另有隐情?她这么想,是不是太懦弱,太自欺欺人了?
崔彻将她的怔忡尽收眼底,在心中苦笑。
他三言两语便能散了宋娘子心中的阴霾,断得了别人的案子,却唯独断不了他跟贺初之间的这桩公案。
第78章 吃茶去
宋娘子走后,崔彻问起对宋娘子和柳陶的安顿。卓见素一一答了。
崔彻叮嘱:“在这件案子没结束之前,他们要一直留在安都。只是柳陶到了读书的年纪,要给他物色一位教书先生。”
卓见素道:“这点我倒是想到了,我的一位远房亲戚在安都办了间学塾,安都及邻县范围内的穷苦人家,可以把孩子送到那里免费读书。规模虽小,请来的先生却都学识渊博,我把柳陶也送了进去。不过既然他家并不贫寒,那束脩以后再交吧。”
卓韧说过,等时机成熟,他想为安都穷苦人家的孩子办间书院,两人都姓卓,难道他就是卓见素的那位远房亲戚?
“青莲的那位亲戚,难道是卓孤城?”
“正是,殿下认识?”
卓韧对桐林书院感兴趣,那日说得头头是道,似对书院的运作深思熟虑过。崔彻恍然,原来卓韧也想办一间类似的学塾惠及安都及邻县的孩童。
贺初道:“有过几次照面。没想到卓兄的学塾已经有了规模,我还以为它尚处于构想阶段。”
崔彻暗自腹诽,桐林书院也没见她那么神往:“青莲和卓先生关系亲近吗?”
卓见素道:“没见过面,我叔公受卓先生委托,管理那家学塾。听叔公说,卓先生与京中贵人结交,身份颇为神秘,我不敢攀附。但对他这桩事,打从心底是佩服的。”
卓韧志向不小,崔彻并不感到惊奇:“接下来你二人打算做什么?”
卓见素今日休沐,现在还有大半天的时间:“我准备去马场骑马,大人不是许我一年内免费出入么。”
“那九殿下呢?”崔彻漫不经心地问。
贺初提议:“我今日无事,青莲,不如同去,我再教教你。”
崔彻声音异常温和地响起:“不是说要努力无师自通吗,还没自通?”
卓见素又像上次那样,感到寒意铺天盖地袭来。天地良心,他也没时间无师自通啊。顾大人的案子之后,紧接着,就是柳直的案子,再加上春台县还有一堆事,他哪忙得过来?
挠了挠头:“那大人觉得,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
贺初心叹一口气,不禁怀念从前的卓见素。
官阶从七品,比御史还横,章诩一案上来就毫不犹豫地怀疑她,还直言崔彻一朝为官,便忘了读书人的风骨。
短短几个月,他那二愣子精神是不是快被崔彻消磨光了?
“去我宅子里吃茶。”崔彻道,从杏子坞回来,贺初说到做到,不来练字了 。
卓见素睁圆了眼,“大人,这可难死我了,我不会烹茶。茶那玩意儿对我来说,就是解渴之物,我一口气能咕咚咕咚喝一大缸子,实在风雅不起来。”
“谁要你烹茶了,那还能喝吗?你和九殿下都来,我为你们烹茶。”
“……”
崔彻那么懒的人要亲自为他们烹茶?贺初暗自称奇。她混崔宅的时候,只见过他烹过一次茶,那吃茶的人身份特殊,既是他的知交好友,更是心存死志的将死之人,就是章明镜。
她和卓见素何德何能,比得上章明境?
“我就不去了。”贺初的声音也是异常温和,“世家都精通烹茶之道,崔公子就更不用说了。要不青莲去吧,百年不遇,你有福了。”
百年不遇的福气,他能消受吗?卓见素惨白着脸,感到瘆得慌。这两位他是了解的,越温和,就越诡异。
“要不我不去马场了,没那天分,再怎么练,也自通不了。大人不是让我查柳直吗,查他没被接来安都之前在南山县的情况,还有他已经故去的双亲。我已经让人去南山县查了,估计今明两日就能回来,我就在这里等着,消息一到,我立刻去大人府上禀告。”
崔彻注视着他,原话不接:“青莲很热吗,怎么流汗了?”
大人到底要怎样!卓见素抹了把汗:“大人亲自烹茶,青莲怎么担待得起?”
崔彻道:“我想重现杏子坞的最后一场斗茶,比较一下其中差别,说不定能找出一些线索。不仅是今日,你们日日都要来。今日,我先还原裴子同的那道,明日再是卓孤城。后日继续,直至我们找到其中的差别为止。”
“崔公子怀疑,茶里面被人做了手脚?”贺初不解:“可你也说过,无论是裴子同还是卓孤城的茶,都是同一只盏里分送出来的。”
“姑且不去想那些细节。不妨换一条路走,卓孤城是雍王殿下的幕僚。作为雍王殿下的幕僚,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自然是为四哥争储。”
“那杏子坞一行,可有收获?”崔彻又问。
“有,二哥颜面扫地,且要置四哥于死地一事,朝堂人尽皆知。他不仅被关在了这里,天下还有易储的可能。”
崔彻笑笑:“也就是说,雍王殿下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那你觉得在整个过程中,雍王那边彻底无为?他们什么也没做,就能目标达成。天底下有这等便宜的事,可能吗?”
他说得没错,贺初仍有疑议:“可二哥只喝了裴子同的,没有喝卓兄的茶。”
崔彻道:“所以才需要再现那两位当日烹茶的情形。当天他们投了多少茶、用的是什么水,所费多少时间,我都有印象,能还原得八九不离十。”
卓见素一想,那有他什么事?
“大人,杏子坞的茶会我根本没见过。在大人还原之后,我也比对不出其中的差别。”
崔彻恍然:“也对,我怎么没想到呢,就算你喝了,也比对不出来。青莲最近大有长进,问宋娘子的那个问题也很有水准。”
这么简单的事他能想得到,大人会想不到?卓见素被夸赞得不敢高兴,一边道“大人谬赞了”,一边一溜烟地跑了。
“九殿下,那就有劳了。”崔彻努力镇压唇角的笑意,“我们。”
贺初生无可恋,不练字的日子真好。这也没清静几日啊,她要改去崔彻的宅子吃茶了?
第79章 不流云
到了书房,崔彻命鹤心备好茶、水、风炉、水器等。
书房门口新挂了“”的匾额,是崔彻的狂草,大开大合,气势纵横。
贺初忍不住在他手书上停了一瞬,笔画绵延,排山倒海,忽然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她曾对系统说过,他像天上的流云,而她是穿云的鸟。世间有哪只飞鸟,会妄想流云的?
可她就是那只笨鸟,故而遍体鳞伤。
入了书房,屏风又不可避免地落入眼帘。
章颐造访时,她就躲在屏风后头。她也曾想,那里是属于裴青瑶的。
说不定哪天,她会作为外客,和崔彻在书房商议事情,而裴青瑶躲在屏风后头,踏着轻软的地毯,嗅着芬芳的山茶,拾掇他华美的衣衫。
那一天就快了吧?距离初冬的婚期,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