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不是每日下午要睡上几个时辰吗,你不会烹茶的时候睡着了吧?”她挥去那些胡思乱想。
“最近不用睡那么久了。”
见贺初偏着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又道:“是真的。我也觉得奇怪,只是最近事务繁多,我来不及细想。”
崔彻坐在茶案后,先是烤茶。
“你知道的,我平常要睡足十六个小时,少一点都吃不消。可最近,十二个小时就够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你说,我这是不是失眠?”
贺初坐在他对面,只挨着一点折背椅,生怕坐久了,再无力离开,“一天睡足十二个小时,还叫失眠?”
“怎么不是。”他将烤好的茶,研成细末,淡淡道:“毕竟,你也不来了。”
他来不及深究这件事,不仅是因事务繁多,而是他实在分不清,到底是因贺初消失在他的生活里,引起他的失眠,还是他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恢复和好转。
贺初的耳朵嗡嗡作响,除了崔彻的那句“你也不来了”,再接收不到任何声音。
茶水沸腾如鱼目,他除去浮在表面、状似黑云母的水膜,“我从前用的那张药方,拿去给御医看了没有?”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的一言一行仍对她有重要影响,她怔怔地看着第三次沸腾的茶水,稳了稳心神,“看了,没有问题。如你所说,上面都是安神定心、止惊散寒的药材。”
“唔。”崔彻应了一声,加入第二次沸腾时舀出的水,翻腾的茶汤渐渐平静下来。
茶烹好后,他置入有碎冰的瓮中。等温度急速降下,再分给贺初。
她小小啜了一口,这道冷茗,香风飒来,神清气朗,比裴安烹的茶更胜一筹。还原了八九分,但没有令人生疑的地方。
“裴子同的茶没有问题,你说呢?”
贺初点点头。
崔彻又分茶与她,一边道:“卓孤城的那道冷茗,要将茶放在白莲里,今日来不及了,明日再试。”
“明日我不在。”任务完成了,贺初起身,急着要走:“崔公子自己比对吧,如果有什么结果,告知一声即可。”
“哦?”崔彻端坐,冷声问:“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让九殿下连案子都不想查了?”
贺初走出书房,停了脚步,转身回道:“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只是王家娘子邀我明日去她家里做客。再说了,如果茶里另有乾坤,能瞒得了你?此事崔公子一个人就能做到。”
“哪个王家娘子?”崔彻一时没反应过来。
“太原王氏的王芙。”贺初刻意没提王熊。
“王云骓的堂妹?”崔彻着实吃了一惊,“你怎么和她熟起来了?”
“杏子坞的茶会上,阿芙跟我很是相投。”
“不错,不错。”崔彻连道两声,冷笑。他以色相魅惑贺初,王熊倒好,亲人助阵,先抛出侄儿,成就了一段玄妙的“缘”,一计不成,又抛出相投的堂妹向贺初示好,“不许去。”
贺初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为何?”
“我说不许就不许。”
贺初气笑了,“崔公子,你凭着什么身份管束我,老师,还是驸马?就算驸马也管不了我们娘子之间的结交,更何况你只是我的挂名老师。”
崔彻一阵风地走来,未开口,已受伤,“阿九,如今我就只是你的挂名老师?”
这话问得稀奇,难道他还指望做她的驸马不成?
她曾以为,他们即便不能在一起,也依然是师生。
却原来不可以。
贺初压着心口的痛,一字一字地挣扎,泄气地道:“崔南雪,我不想做你的挂名弟子了,章明境也说过,就算我练上几十年,也没有出头之日。扪心自问,你教我真是屈才了。等二哥的事一结束,我会以一个合适的理由向阿耶请求,取消他当初的提议。此后,我们不必再绑在一起。”
崔彻目瞪口呆,他一向自负智计一流,能言善辩,此时此刻却笨拙地无法言语。
“为何?”良久,他问。
他语气萧索,短短一句话,仿佛飘落的叶 。
贺初垂了眸,咬着唇,她不能说。
她以为查案是一回事,她和崔彻的事又是另一回事。可一走进这里,往事扑面而来。
原来她记得所有的事,它们似暗潮汹涌,让她意气难平。
她记得,崔彻对章颐说:那是我的学生,只有我能说得。
她记得,章颐自尽后,她从马场赶回来,他说:靠我这般近,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
他果然不是好人。可她还是走了进来,挨着他的肩坐下,还把他的头强行拨来,靠在自己肩上。她真是不知死活!
她记得,他唇角含春,低低看她,三分狂七分真,“还是乱了……怎么办?”她听后,心顿时乱了,像飞来还去的蝶,努力扇着翅,忙忙碌碌却不知该往哪去。
她也记得,他为了那封家书,搜她的玉带。他把她放在书案上,束在后腰的发散了,披泻下来。他的发湿凉湿凉的,尚未干透,在她肌肤上偶一触碰,像世间温柔又居高临下的剧毒。她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中了他的毒。
她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决心,瞬间千里决堤、溃不成军。那样,她会瞧不起她自己。
两人僵持着,崔彻走近她,“阿九知道我为什么给书房取为‘不流云’?”
她无所谓地笑,“这里太好,就连云来了,都羡慕得不想挪动,不想走开。”
“不是的。”崔彻的眼神像一道牢笼覆下,哑声道:“我不是天上的流云,你也不是穿云的鸟。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对你说,遇见你,我不想走了。”
第80章 对决
“有多久?”
贺初苦笑,有她久吗?
月夜,他们坐在树下,他抬起吓得惨白的一张脸。目是湖中春水,唇是岸上春花。那时,她就对他倾心了吧?
“如果比我还久的话,崔南雪,我就原谅你。”她负着手,抵在门边,如果毫无支撑,她没有勇气说出这样的话。
她扬起下颌,唇畔带着一抹讥诮和挑衅,声音微颤,“如果比我还久,我就认了。我就像宋娘子那样,和你的正妻、家族不相往来,隐居清宁等着你,等你每月来小住几日。我不要什么清醒,只想遵从自己的一颗心,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崔彻非但不像她想象得那般满意,反而是气结的样子,“我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样的话。你竟然想隐居清宁,和另一个娘子同享一位夫君?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又不是一块饼子,一掰两半,一人一半。
易地而处,如果你一边嫁给顾色清,一边又和我暗度陈仓,你愿不愿意,你忙不忙得过来?而且你敢这么说,就是料定我没有你久吧?”
她这么说,固然是料定崔彻不可能比她还久,可她又无比可恨无限矛盾地揣着渺茫的希冀。
如果他先于她,她就放弃所有的挣扎和抵抗吧,太累了!他一个眼神、一句话、他立在晨曦里,他若有似无或明目张胆的撩拨……她抵御不了面前的这个人,可他的惊天言论还是震惊了她。
“你不就是一块饼子吗,一半给了我,另一半给了裴娘子。而你却在这义正言辞地声称,你不是。你一向不在意展示自己糟糕的一面,你也并非善于矫饰的人啊。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就直说吧,到底有多久?我们比比看。”
崔彻同样觉得她匪夷所思,“这有什么好比的?你我体会不一样,处境也不一样。”
见她一脸的决绝,他深吸一口气道:“你听着。明境那日来,我担心他心存死志,会追随王娘子而去。他走后,我们一同坐在榻上,那时我发疯地想你靠在我肩上,可是我又很害怕,我怕你真得那么做了,我,我会压着你,将你抵在榻上吻你,与你欢好。
见贺初低垂着面,又道:“是你逼我说的,说了你又受不了。我知道那些念头极其荒唐,可我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那时,我不确定是明境给了我太大刺激,还是我本就对你有着不可告人的欲念,这些是我后来才想明白的。
总之,我对你太快太快了,快到我后知后觉,快到我不知所措,快到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我是不是像小参谋说得那样风流成性。可你更快,从色清到王云骓,你让我措手不及。你知道我不像表面那么风光,我是被崔氏控制的人,百般挣扎百般逃脱,好像还是逃不开我父亲的手掌心,一切都让我奋力抵抗又疲于应对。是以,阿九,如果我开始得没有你早,也不意味我对你的情意不深沉、不持久。”
“所以说,你还是开始得没我早。”贺初既得意,又失落,“那我便无法像宋娘子那样,隐居清宁、等你归来。崔南雪,你以为我不知,你为何要单单扣下我的一万两银票?你以为我不知,你故意让我和青莲一同来吃茶,又逼着他逃之夭夭,最后只剩我一人?以后不要再撩拨我了。那夜我就说过,休要纠缠。你从此放了我,和你的裴娘子双宿双飞吧。”
“那你对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崔彻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说得发狠:“是在这间宅子里的第一眼吧?”
他果然多智近妖,对她的心思一目了然,她愤愤地看着他。
“阿九,你知不知道你近来的想法有多混乱?闲止斋那夜,你叫我不要逼你,你说如果我再逼你,你就随便嫁人。回了宫后你说,等太子殿下的案子水落石出,你就回清宁,快意一生,不嫁人也罢。刚刚又说,你要像宋娘子那样,隐居在清宁等着我,等我每月来小住几日。只要我在你身边就好。”
他的语调深深地折磨了她,她在他眼里生蠢吧?
她悲愤欲绝,“崔南雪,明明是你的错。你一再步步紧逼,我只得节节败退。是的,这些话放在一起,显得有多错乱多不可思议,可那是我的挣扎,是我的软弱,甚至是我的投降。”
崔彻将额压下,贴着她的,哑声道:“那就投降吧,根本就没有什么双宿双飞的裴娘子,我只有你。你真狠得下心避开我,逃之夭夭吗?”
亭午的热阳烤得她焦渴,崔彻的额上有微微汗意,让她瞬间想起,那夜他如何舔舐她的汗、她的泪。
她一分神,他立刻抱起她,步入不流云,把她放在屏风后的那张榻上,一边压着她、尝她的唇,一边褪掉自己的衣衫,在榻上随手抄了件外袍覆在身上。那件宝蓝色外袍,她最是熟悉,她曾在这里触碰过它。它真像它的主人一样,宿命般地相缠,让她彷徨又无措。
崔彻轻而易举地松开她的蹀躞带,炙热的吻一路游走。不过一夜,他对她的身子熟悉得就像那条滑落在地上的玉带。
“阿九,我日夜想你。”崔彻在她耳畔道。
她阖着眼,伸手去揉他的唇。她想,牙尖嘴利的人,他的唇应该是铜墙铁壁吧,却偏偏这么柔嫩,软弱可欺似的。他却顺势衔住她的手指,缠在舌间。她眼神迷茫,沉溺地想,就这样吧,别再挣扎了,她根本离不开他。
阳光照见丢在一侧的芙蓉剑,晃了她的眼,她本能地抽出利刃,人清醒了许多。她不是不想千里决堤、溃不成军吗?那她在做什么?
她拿起芙蓉剑对着崔彻,他却浪荡一笑,轻慢地用指夹着绝勇之剑,随意抛掷。
她试图挣扎,却被他索性翻了过来,他欲意更浓,如饥似渴,吻着她耳后的肌肤和如玉的脊背。
她静了静,收敛散落的心神,回转头冲着他嫣然一笑,反手扶上他的腰,不着痕迹地点了一下。
崔彻见这笑容似曾相识,疑心顿起,却不禁神魂荡漾,明知不妥,来不及逃,顷刻间便不能动了。
第81章 端倪
贺初从榻上溜下,整理好衣衫。
崔彻的表情就像遇见了鬼,“你又给我点穴了?还是在这种时候?”
贺初心情极其痛快,闲坐榻上,手托着腮,“起初辛叔教我,我嫌麻烦,还不愿学,看来还是这招管用。”
崔彻郁闷,“一个拥有后宫无数参谋还绑定了相亲系统的人,能做到这等程度的不解风情,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上一次也是这样,她差点就嫁给了顾汾,他险些失去她。正当他痛下决心抛开一切,想吻她的时候,她却点了他的穴。
“我若着凉了怎么办?”崔彻视线停驻在远方,不咸不淡地问。
别人是不会,但崔彻此言不虚,杏子坞的每晚,他都披着薄裘。贺初拾起地上衣物,一件一件搭在他手臂上。
崔彻一壁接着,一壁悻悻道:“要不要再多看两眼,穿上就没机会看了。”
贺初啼笑皆非,“有什么可看的?”
他眼神缠绵,把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要不要再抚摸一下,大好机会,以免回了宫才后悔,晚上又做春梦。”
贺初:“……”
她恨得直想啐他,“崔南雪,快些穿上。白日里赤着上身,成什么样子。”
崔彻自行穿了一会,有些不便,遂不耐烦,扔在地上,耍起无赖,“你要么把我放了,要么替我更衣。”
贺初思忖,把他放了,难保他不会卷土重来,只得耐下性子,捡起来。
他的衣衫和他的人一样,平常看起来难以亲近、高不可攀,可堆在她手里,似又变了。冷香袭来,说不出的好闻。衣上纹样纷纷抬头,雀跃与她对视。她稳了稳心神,给他穿戴好,最后,拎一拎褶皱,捋一遍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