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崔彻一句话就把自己摘干净了,贺初心中佩服。也就是说,抓卓韧不是他的职责,是第三队人马的事,这样他也不用为难了。”
卓韧萧索地一笑,算是领情,“可我太累了,我不想再一个人孤孤单单活在这世间,我想念我阿兄、阿娘,还有林伯。”
崔彻握着贺初的手愈发凉,可语气却前所未有的恳切,“孤城,这些年让你心中最欢喜的事是什么?”
第95章 如是观 (修)
贺初心说,那自然是柳直死、二哥半疯、四哥争储失败、他大仇得报。
卓韧想说他最欢喜的事,是跟贺初待在那口废井里,无事牵绊,无人相扰。
偌大的世间,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看得见她眸中的星亮,甚至能闻得到她身上的幽香。那曲《蜀道难》,巫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是他对她无比蜿蜒的心事。
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你呢?”他问崔彻。
“我这人不过薄有虚名,受家族摆布,无力无助。此外,心头疑惑无从消解,不容易欢喜。前尘往事,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我心中最欢喜的事,应在后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是《金刚经》里的一句话。
卓韧是白云寺的俗家弟子,自然听得懂。前尘往事,不必执着,崔彻是在暗示他,不妨一走了之,逃出生天。
“那殿下呢?”卓韧注视着贺初,“是崔公子对殿下说,日后会娶殿下吗?”
贺初想了想,“我心中最欢喜的事,是在杏子坞时,老师对我说,要好好活着。说我好好活着,甚至比跟他天长地久更重要。”
崔彻在心里摇头,很难想象一个危险降临,死到临头都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人,她最欢喜的事,居然是好好活着。
原来倾心一人,是要那人好好活着,而不是带着她一同死去。卓韧明白了。
“殿下在凉亭避雨时,捡到的那朵红花还在吗?”
红花……贺初想起来了。
她和卓韧避雨的时候,有一朵不知名的红花落在亭子里,被风吹雨打得只剩了一半,她捡了起来,塞进玉带里。后来回到崔宅沐浴,闹了个乌龙,她把崔彻当成了新来的揉头侍女,被他一番捉弄后,便把那朵花忘得干干净净。
卓韧忽然提它做什么?她正要回答,却听崔彻道:“还在。”
原来是被他拿去了,贺初见他镇定地从怀里取出那朵花来,充满探寻地看着卓韧。 心下奇怪,都这么多天了,花还是艳丽得不像话,没有丝毫枯萎的迹象。
卓韧似有若无的点了点头,世间果然只有崔彻配是他的对手,不仅对他洞若观火,甚至还能未卜先知。
安都郊外,他认出贺初的马是乌云托月,猜到她就是长宁公主。他和那家子人总是宿命纠缠。因此,避雨时除了蓑衣斗笠,鬼使神差地,他还给她留下一朵花。
那是一朵不知名的残花,若是其他的贵女看也不会看。可贺初却怜惜它,捡起来,为它避风雨,给它栖身之地。
她并不知道,那朵花实则是卓韧给她的解药。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能解她的毒,可救她的性命。
他凝望着贺初,他曾见过许多贵女,他们眼中或者空洞,或者挤塞欲望。贺初不一样。
他立在她的马旁,仰头视她。她静静回视他,隔着风雨,她的眼,有一分悲悯,二分侠气,其余则是明净。那一刻,他的戾气与悲愤被涤荡殆尽。
他无声叹息,淡淡道:“既然崔公子来接殿下,那殿下便跟着崔公子回去吧。”
贺初的手心全是汗,却不是她的,而是崔彻的。身边的人如释重负,在她耳畔低低道了一声,“我们回家。”
她自崔彻身后探出头,想和卓韧正式道别。
除了茶会上的变数和柳直一案,她忍住没问别的。
她没问木樨客栈的那把火和伙计是否系他所为,也没问他救下宋娘子和柳陶,是否真得像崔彻所说的那样,他在俯视着那对母子,故而他们可杀可不杀。
听了贺轶的故事,那些答案会令她深深为难吧?就像此案同样让崔彻为难一样。
卓韧预感到贺初的视线即将投来,他侧过脸去,眼前,一只鸟平着优雅的翅,飞向远方,不知是悠然,还是孤寂。
不曾道别,就不曾远去,他想。
*
两人乘舟登岸,只见王熊被雍王缠斗不放,双方人马紧张对峙。而崔彻从大理寺带来的人把自己撇得远远的,风轻云淡地看热闹。
崔彻轻笑一声,家丑不可外扬,陛下让王熊来扑火,看来真把王熊当成了乘龙快婿。
贺初想,崔彻接管大理寺没多久,可他手下的人越来越像他了。
一见二人出现,王熊迎了上去,扫了眼贺初,没有异样,仍心有余悸地问:“殿下无恙?”
见他一脸凝重,他和崔彻为什么都认为卓韧会伤害她呢?她心下疑惑,摇头道:“无碍。”
王熊不得不承认,崔彻智计一流,有他在,怕是比自己在还管用,放下心,部署追捕卓韧的事去了。
雍王疾步走到崔彻面前,一脸的关心,“南雪,卓先生没受伤吧?”
崔彻一言难尽地看着他,雍王跟王熊搏命,王熊不敢伤他,被他绊住了手脚。可养尊处优的雍王,脸上身上全是伤,狼狈得很。
这兄妹二人是怎么了,都被卓韧迷得五迷三道,失了魂魄?
“我手无缚鸡之力,他能受什么伤?”
“那妹妹呢,没仗势欺人吧?”雍王又问贺初。
贺初:“……”
“我什么时候仗势欺人过?”她话里有话。
只要卓韧没事就好,雍王松了口气。一时得失皆无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受点委屈没什么。只要卓韧能全身而退,死局仍能全盘复活,天下终究会是他的。
如果卓韧求生的话,此时他早已乘舟而下,谁的追兵也奈何不了他。崔彻道:“殿下,那位卓先生本不姓卓,而是姓贺。”
雍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殿下可还记得早年身边有一位书童,姓贺名轶?卓先生就是那贺轶的幼弟。他是处心积虑来向殿下复仇的。”
雍王一时瞠目结舌。
“还有,贺轶在入府之前说他并非陇阳贺氏。可我派人求证过了,他们实则是陇阳贺氏的远支,说起来,他们是殿下的远亲,并非殿下以为的卑贱之人哪。只不过那家人人品清正,只想规规矩矩做人,不愿攀龙附凤。”
崔彻叹了口气,“其实从那时起,机缘已经开始向殿下倾斜,天下成为殿下的囊中之物不在话下。可殿下做了什么。殿下显然不像现如今这般爱惜人才,知人善任。殿下需扪心自问,原本唾手可得的天下到底是怎么失之交臂的。”
崔彻自去年下了杏子坞,出现在朝堂之上,每次见到他面,总是打哈哈。雍王直觉崔彻瞧不上他,这次难得跟他说了这么多话,比这一年加起来还多,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南雪,你说哪家府上没有过这种失手,枉死个奴仆,更何况我那时也没有现在成熟稳重,我犯下的错就真得不可原谅吗?”
“的确,哪家府上或许都有,可心系天下的人不能有。将底下人的性命视若草芥的人,做不了这天下的主人啊。”
第96章 谋逆
贺初做了一个悠长的梦,耳边虽听得到崔彻的呼唤,却总也醒不过来。
梦里,一会是茶花林中,崔彻缓缓低下头,寻到裴青瑶的唇,吻了上去。他吻得小心翼翼,仿佛那人薄如蝉翼,一触即碎;又仿佛是高不可攀的神祗,不敢亵渎。
她立在山石后面,大声唤他的名字,可他置之不理。
一会是他执她的手,“带你去处地方,且把眼睛闭上。”待她睁开眼,红花灿烂,不计其数,高坠空山。
他对她道:“此处天然而成,非人力所为。最初大约是飞鸟衔落的种子,落地生根。因气候较寒,花期整整迟了三四个月,此时开得最好。在你之前,我从没与谁来过。”
真美,她由衷赞叹。
他攀着枝条,摘下枝头最美的一朵花折返,将那朵深粉色的茶花簪在她发上。
他又道:“母亲去世后,我才发现了这里。”
这句话不断在她脑中盘旋,令她头痛欲裂,几乎承受不住。
“崔南雪。”她大喊一声,从梦里醒来。
崔彻慌地丢下书卷,遇到卓韧这般人物,很难不做噩梦,可没想到贺初的梦里是他。
他疾步过来,坐在床畔。 贺初几乎立刻握住他的手,生怕稍有耽搁,那句话就生生溜走了,“你说过,你对我说过的,崔夫人故去,你才发现了那里。”
她梦到了杏子坞的茶花林?崔彻的手被她捏得生疼,龇牙咧嘴的,对她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又急急问:“可崔夫人故去的时候,你已经九岁了。在此之前,你对那片茶花林一无所知吗?”
窗外,檐下的雨打在芭蕉上,一滴、一滴,有一搭没一搭地发出“啪”的声响。
风雅,却也惊心。
崔彻忽然意识到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他第一次见到那片花林时,那里花腴叶茂,显然并非一朝一夕长成。
那为什么此前从未见过?
贺初的话像一道骤起的闪电,艰难劈开了天帷,再次照亮了某处阴森黑暗的角落。
不过此时,她已经昏睡了许久,他暂且放下心中疑问,抚着她的背打趣道:“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舍得回来啦?”
她宫里的人在此进进出出,“我怎么了?”她狐疑地问。
“中了毒,如果送你进宫,见不到你,我不放心,只得把你带回来。所以王御医和你宫里的人也在我这里。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
“中毒?”贺初吃了一惊,“那我在这里这么久,是否于礼不合?我阿耶阿娘有无责怪你?”
“没有。娘娘来看过你,很放心,还夸我高义。说我对自己的学生尽心尽力,不仅把你教得很好,危难之际还奋不顾身保全你的性命。”崔彻无奈,“总之,从不往你是我心爱女子的那方面去想。”
贺初:“……”
“你在湖心大宅喝的茶有毒,王云骓的人已经验过了。万幸我赶去及时,你喝得不多。”
也就是说,崔彻没到之前,卓韧打算跟她同归于尽?难怪崔彻当时说的话,更像一场生死谈判。
“我只啜了一小口,看来他终究还是想要我的命。”贺初黯然,“就因为我是帝姬,故而在他眼中,我和我的兄长成了一样的人?”
崔彻摸摸她的头,“看当时的情形,他是心中放不下你,想带着你一起走。可他知道,如果你活着,他无法带走你。所以,与你共赴黄泉,是殊途同归。
你那个小参谋不是说过吗?卓孤城对你的好感,不同于顾色清和王云骓。它总觉得怪怪的,因而认为他不是你的良配,大概就是出于这个缘故。”
他心有余悸,“卓孤城心性孤绝,万幸对你还是不同的。他是制毒的高手,若非那半朵红花,你中的毒恐怕无人能解,王御医也束手无策。”
贺初心中滋味迭出。
卓韧就像那半朵红花,神秘又凄迷。表面看名不见经传,原来大有来历。
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已经对她起了杀心?可她对他却一见如故,后来更是视为良朋知己。
如果她没有带走花,又没被崔彻见到和收起来。她是不是就必死无疑了?
看她蔫头巴脑的,又为此沉睡数日,崔彻不忍责怪她,“都过去了。卓孤城一心复仇,又深不可测,别说是你,就算是我,也会有判断失误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