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贺初看着他,这三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崔彻这么说,难道卓韧还是自尽了?
崔彻接着她的眼神,“放心吧,他只给了你半朵花,必然会好好活着,将余下的解药奉上。王云骓找了三天,也没有找到他的踪迹,他插翅飞了。不过,他在长乐门接你的同时,宋娘子和柳陶不见了。”
贺初没想到,卓韧这般不按常理出牌,“他已经放过他们一回,难道又要对他们下手?”
崔彻苦笑,“正因为他在木樨客栈放过他们一次,才让我以为,他会就此罢手。那日如果你和卓孤城都不在了,宋娘子和柳陶必死无疑。可如今卓孤城逃了,那对母子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余生都要跟这个魔头周旋了。柳直的错,与柳陶无关,而且柳陶的心性和柳直也不一样,他会想明白的。”
“那我二哥呢,我阿耶是怎么处置的?”贺初打起精神问。
“茶会与柳直两案,我已向陛下禀明。虽然不可能还原当日茶会的情形,但陛下相信,太子殿下的确是无辜的,已经下令将他从大理寺放回,在府中闭门思过,等候发落。”
贺初将贺轶与她兄长以及柳直的纠葛,原原本本对崔彻说了一遍,“你说,他凌迟柳直到底何意?是在控诉他的无道之罪?他和林老丈是在说,柳直的霸凌还有栽赃,毁了他们一家三口?”
贺轶的事,崔彻先前虽能猜到七八分,但毕竟不是来自苦主的亲口陈诉。
他深思良久,“不对,看来此事尚未结束。柳直实则是为太子殿下效力的人。他凌迟柳直,恐怕是在说太子意欲谋反。”
第97章 金缕台
两人连忙进宫,向太宗禀告贺轶的事。
平和殿里,崔彻不敢贸然断言太子要谋反,以免引起太宗不快,旁侧敲击,一句带过,只说卓韧凌迟柳直恐怕有他的深意。
太宗在多年政治风波中沉浮,内心虽不愿接受,却一听就懂。
果然,一个月后,太子在试图暗杀雍王失败后,联合亲近的宗亲、大臣,图谋不轨。事情败露后,废为庶民,继而流放。雍王被贬,降为郡王,从此远离储位。同月,贺龄被立为太子。
*
这场朝堂风云结束不久,贺初下了帖子,约王熊在斗茶。
金缕台的雅室中等了一小会,只见王熊身裹披风,头戴帷帽,英武的身姿躲闪了进来,显得无端可笑。
金缕台每年举办一次斗茶,乃是他们的传统。前来的人,都是个中好手。换做从前,他是乐意的,可如今却不愿来。摘了帷帽,解了披风,随手扔给一旁伺候的小厮,郁闷道:“为何选在青楼斗茶,意在讽刺我?”
贺初忙摆手,“没有讽刺,你多虑了。”
“我如今是陛下娘娘心目中理想的乘龙快婿,要是被人发现出现在青楼,败坏了名声,那还得了。”
他对娘子十分老辣的名声,就跟贺初孔武有力、对郎君动辄打骂的名声旗鼓相当,贺初实在没想到,如今他这般看重名声,抱歉地解释:“安都城大多地方我不熟,上次去郊外还迷了路,可选的地方太少了。”
“真是匪夷所思。陆路不熟,河道倒是很熟。游回去的时候不是很顺畅吗?”
“又来了。那河道就一条道通往前方,又有何难?一直往前游就是了。”
“可安都是你的家,哪能有不熟的道理。明日让阿芙陪你好好逛逛。她是安都城第一闲人,凡是好吃的、好逛的、好采买的,她哪哪都熟。”王熊提议。
“阿芙准备大婚的事呢,宫中规矩繁复,还得学怎么做太子妃,就不要去烦她了。你不了解我的境况,这里虽是我的家,可我回宫后,先是忙着相亲,最熟的地方乃是黄花林。紧接着又拜那可怕的师、学那劳什子的艺,我是一点空闲也不曾有。”
王熊冷笑,“的确忙。中了毒,余毒未清,还等着那个狂徒良心发现,送剩下的药来保命。一张脸惨白惨白的,就急着来一决胜负,要跟我撇清关系。”
把“狂徒”两个字咬得格外重,有切齿的感觉。他操劳多日,没抓到卓韧,对卓韧成见颇深。解铃还须系铃人,崔彻对她阿耶说,卓韧手上还有一半的解药,这才让王熊脱困。
贺初道:“虽余毒未清,但并不严重。平日里不难受,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为什么不选在宫里斗茶?”
“宫里太轰动了,我阿耶阿娘的心情本就不好,何必再当面刺激他们。”
王熊听出来了,贺初认为自己一定能赢,真不知道她哪来的自信。
“今年,金缕台原本想请裴子同来,可裴子同因后面输给了卓孤城,不愿露面。他们想请崔南雪出面相邀,我正愁斗茶的地方没着落,便替裴子同来了。”
王熊踢离了凳子,坐下,“金缕,金丝之意,好俗气的名字。本就日进斗金了,怎么还有种爱钱如命的浓烈意味在里头,不知是京中哪位人物的产业,到底是谁这么爱钱?”
正议论着,金缕台的八位当家施施然全出现了,向贺初与王熊行礼。
金缕台没有鸨母,八位头牌卖艺不卖身,全是当家。
中间一位走出来,对贺初和王熊禀道:“九郎、大人,斗茶所需的水、茶、以及器物等俱已备下。奴家是列岫,但凭两位吩咐。”
列岫是金缕台的花魁,玉貌绛唇,姿色极佳。王熊听说过,却看也不看一眼,正襟危坐道:
“这轮茶怎么斗?”
“题在奴这里,九郎与大人谁来抽选?”
贺初谦让道:“地方是我选的,题就由你来抽吧。”
王熊自列岫手上目不斜视地抽了一张,打开:饮茶之乐。
饮茶之乐,要求不高。不比崔彻在杏子坞茶会上出的那题冷茗,刁钻又精妙。
贺初却思忖,这题看似简单,实则宏大,不知道金缕台的主人是何方神圣,能出得了这样的题。
“我自备了茶,请问姑娘备有哪几种水?”王熊问。
列岫道:“回禀大人,共有三种水。一是青城山老人村的杞泉水;二是庐山顶梅花谷的膏露;三是姑苏虎丘山去年所存的雪水。”
青城山老人村有世外桃源之称,梅花谷的膏露凝结如脂、甜美如饴;雪为五谷之精,虎丘山去年存在的雪水,更是天地之间寒气的积累。
他今日带来的茶,宜用第三种水,王熊吩咐道:“那我就用虎丘山存的雪水。”
列岫应下。
贺初与她对视一眼,这才发现她和她身后的七位当家都齐刷刷地注视着她。照理说,金缕台的当家,心气颇高。可几位看她的眼神都极为恭敬。
贺初不自在地一低头,清了清嗓子,“我也自备了茶,就用梅花谷的膏露吧,有劳姑娘了。”
王熊用的是贡品,稀有的小凤团,茶饼分开后,碾碎、过箩筛净,放入沸水中,经三沸才得茶汤。
贺初则简单多了,水沸后,稍稍冷却,便注入茶中。冲泡后,只见茶叶徐徐舒展,上下翻飞。
两人的茶被分为若干杯送至楼下,由各人品评。
王熊品了贺初沏的茶,只见茶汤白毫毕露,银澄碧绿,“这是什么茶?我从未见过。”
贺初问:“可还能入口与下咽?”
“清香袭人,鲜爽生津,当然能入口和下咽。”
贺初道:“我用的是散茶,寻常百姓家才有,所以你没见过。团茶的制作太过费时费力,以致于价格高昂,于百姓无益。
我在清宁的时候,当地百姓哪里喝得起团茶,更何况是贡品小凤团。但他们在采摘芽茶之后,经杀青、揉捻、炒青等工序,也制成了一种茶,既保持了茶的真味,又冲泡简易。虽说我朝并不流行,但此法能使万民感受到饮茶之乐,必然能盛行于后世。”
第98章 巨富
楼下品评的结果尚未出来,王熊却意识到自己已经输了,真没想到他这般轻易地就输给了贺初。
团茶虽是稀有之物,可它的口感介于茶和菜羹之间,时下,甚至有人会加盐、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而散茶口感纯粹,能体现茶的真味。
最重要的是,在这个茶是贵族专有专享的时代,推行以简易便利的方法制茶,从而降低成本,让万民感受饮茶之乐,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胸襟和愿望。
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他的赢面大。他见过的佳茗好泉,远比贺初多,而贺初在民间多年,见识不足。就算崔南雪给她支了妙招,也未必管用。
可原来,视野局促的人是他。天下在庙堂,亦在乡野,而他几乎忘了这个道理。
此刻,他忽然觉得累了。
最初,他们一个做初一,一个做十五,棋逢对手。是她不被驯服、与他周旋到底的性子深深吸引了他。
为了她,为了最初的渊源和长久的羁绊,他想做回在清宁的荒年,第一次遇见她的那个少年。那个尚未娶妻,不通情事,人生如一张白纸,没有遭逢过尸山血海的少年。
他以为,只要顾汾离开、崔彻娶妻,总能轮得到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与贺初是不一样的人。
纵然他在太原王氏能够自主,比崔彻的境况好上千倍。可他终生所谋,依然是太原王氏一姓一族的利益。但贺初似不一样,她既是这个国家的帝姬,也是这个国家的百姓。
如果他们能在一起,日后只会是一种勉强。勉强的那人不是她,就是他。
他缓缓站起身,抄起披风,列岫本想替他穿戴,被他一个手势制止了。
王熊自行穿好披风,戴上帷帽,泄气地道:“走了,输得心服口服。”
下楼时,瞥了一眼他们收集的银杏叶和金灯花,银杏叶远远多于金灯花。
这场斗茶,金缕台定为银杏叶多,贺初胜;金灯花多,则是他赢。
金灯花,花不见叶,叶不见花,像极了他跟贺初终不能走在一起的结局。
走出金缕台,眼前明月西斜,身后笑语喧哗,悠扬的凤箫声回荡。
“大哥哥,谢谢你的米。”
是他们第一次见,贺初对他说的话。王熊顿足,向贺初所在的层楼回望。
她扶着雕窗,一双葡萄眼顾盼神飞,知道她和王熊的羁绊从此解开了。他待她的不好,她都一一回击了过去。而他对她的好,她却无以回报。
她又道:“王云骓,也谢谢你找孟小双。”
王熊摘下帷帽,朝她微不可查地一点头。
他们之间隔着纷纷灯火与熙攘人群,他却第一次觉得,离她那么近、那么近。近到她的巧笑嫣然是给他的。
他走向灯火零落之处。到了尽头,向右边的巷道一转,不见了。
*
贺初回到崔宅,崔彻正在书房整理文契。
不知是什么重要契据,他神情认真,理得专注。
“赢了?”
她点了点头。
“金缕台好玩吗?”
“金缕台的主人为斗茶出了一道题,饮茶之乐。我甚至觉得,比你的那道冷茗还要好。不知是何方神圣呢。”
“那你是怎么做的?”
贺初将她和王熊斗茶的情形说了一遍。
“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做得很好,这下王云骓该死心了。”崔彻欣慰。
“不过,金缕台的名字是不是俗气了些?”贺初问。
“很俗气吗?总比银缕台好吧?日进斗金,想想都觉得温暖和心安。”
贺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