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水看花
见他书案上有一匣子杏脯,知道是杏子坞送来的,贺初拈了一枚,就想往嘴里送。
崔彻连忙拍开她的手,“也不问问我,万一有毒怎么办?”
贺初一惊,“有毒?”
“请王御医和韩翁各自一验,暂时还没有结果。”
“你认为杏脯有问题?”这可是齐妈妈给他备下的。
“唔。每日睡十六个时辰,而且睡得太熟太深。从前我还真以为是自小早慧,过目不忘,是以太费脑,才和常人不一样。现在想想,就是有病。”
贺初:“……”
“还有,我的那些幻象又怎么解释?那个髻上系着荔色丝带的女童,一会是青瑶,一会是你。一会又不是你,也不是青瑶。”
听起来,的确有病。贺初点了点头。
“还有,我八岁的那场病,仅仅只是风寒和惊吓所致吗。仅仅只是小孩子体弱,才迁延多日吗?
齐妈妈说,是母亲带我出了杏子坞一趟,回来之后病的。至于原因,谁也不敢向我母亲询问。可经你上次提醒,我是在母亲故去后,才发现了那片茶花林,而花林显然不是那时才有的。
那在杏子坞之前的数年呢,为什么我毫无印象?
我仔细比对了病前的所有记忆,发现居然没有我主动留下的记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别人告知我给予我的。也就意味着,在那场疾病之前,我所有的记忆是空白的。”
贺初听得心惊肉跳,崔彻的数年记忆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人为制造的。这太难察觉了,毕竟谁会怀疑自己与生俱来就拥有的东西?
“话又说回来,最近我只睡十二个小时,就已经足够了。这又说明了什么?”
贺初灵光一闪,“你正在慢慢恢复,渐渐好转?如果先前有人对你下毒,说明你正在摆脱它的控制。”
“不错。思来想去,如果当初那张药方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就出在从小到大,我饮了苦药之后,一定要吃杏脯这件事上。”
如果把毒掺在杏脯里,不易被人察觉。贺初忧心忡忡,难道是齐妈妈?他九岁失去崔夫人,和老大人关系疏远,唯一亲近的齐妈妈很有可能居心叵测。他一定很伤心吧?
崔彻把文契放在木盒里,递给她。
“我的财产全在里面,交托给你。”
贺初接过,大略地翻了翻,没曾想他一向蹭吃蹭喝、抱她阿耶大腿,穷途末路的形象瞬间就颠覆了。
这是吧?
最底下还有一只信封,不知道是纸还是帛,似是金丝织就而成,贺初咋舌。
打开一看,是金缕台的文契。
金缕台的主人竟是崔彻。
第99章 伊人三愿
“金缕台是你的?”
崔彻道:“金缕台我经营了多年,最初没想过那么多,只是觉得,如果它必然存在的话,我经营的地方至少不会出现逼良为娼、客人造次那等龌龊不堪的事情。还有,我若想跟父亲分庭抗礼,甚至离开崔氏,也需要大量的钱财做支撑。今日,那几位当家是不是一直盯着你看?”
贺初恍然,“看得我都害羞了。”
崔彻问:“以后,你就是他们的新主人了,你可会轻贱他们?”
“自然不会,可我从未管过任何产业。我阿娘说,等我什么时候能把自己嫁出去了,再赐些产业给我。如果嫁不出去,就一切休想。”
崔彻:“……”
从前他一直纳闷,贺初到底是位帝姬,她是怎么做到一穷二白、捉襟见肘,修宅子还欠了笔债,原来是因为没嫁出去。
“我那里收留的女子,实则都是可怜之人。如果还有别的去处,试问谁愿意做青楼女子。可青楼女子也有尊严,金缕台算得上是他们的庇护之所。此外,无论安都马场还是金缕台,实则是他们自行运作,平日里无需我出面。你只要主使大局,平息偶尔发生的特殊事件即可。”
贺初点了点头,“那好,交给我吧。你接下来准备要做什么,为何好端端地交托这些事?”
“我要回杏子坞,我跟青瑶的婚事将近,是时候要查清楚,是谁想置我于死地,是谁有一双充满怨毒的眼,是谁住在我笛唱阁的密室里,又是谁在我们回杏子坞的当晚、用手掐着我的脖子。”
贺初道:“那多危险,我陪你一起回去。”
“是有几分险,可如果我一直住在安都的宅子里,身边都是自己人,想要对我下手的人无从下手,便也无从暴露。不如我把自己送到人面前,相信那个人会出现。这一次你护不了我了,必须由我亲自冒上几分险,才能找到答案。”
“那我让几个亲卫跟着你,暗中保护你。木樨客栈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就算是面对那些江湖异士,他们也能从容应对。”
崔彻沉吟,“不宜多,一个即可。”
贺初应下,又问:“可如果那人不明着来,而是在你的饮食里下毒,怎么办?”
“我会小心提防的,而且迭湘在我身边。你忘了?在井边的时候,我曾问她,如果有人要害我,她是帮我,还是帮害我的那人?她回说,帮我,因为只有我才是她的主人。我又问她,如果我和齐妈妈掉进井里,只能救一个,她救谁?她的答案依然选我,还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她一再强调此事,似乎是一种暗示,暗示她纵然是齐妈妈的养女,但她是我可以信任的人。”
贺初想起迭湘的样子,天真烂漫,手舞足蹈,神色像个孩童……
“可你不是说,她十岁那年,从树上摔了下来,摔得脑袋不太清楚。人虽然长大了,但智力和心性还停留在十岁的时候?”
崔彻笑笑,“既然我的数年记忆都能人为,那么,迭湘的心智还停留在十岁,难道就不值得怀疑?”
贺初想起和迭湘初见,那日,本是鲁叔来接他们,来人却是迭湘。她唱的是吴声歌曲,且还提到了江南道的风俗——观莲节,难道她在暗示什么?
她不由地叹了口气,“世人对杏子坞有种天生的向往。可没想到,神仙人物待的地方那么迷雾重重,甚至诡谲莫测。”
崔彻用手指点点她的眉心,潇洒道:“世间没有净土,灵魂清澈的人却能自足。”
“那还需要派人去找你的叔祖吗?他既是长辈,又是老大人之前的上一任家主,他在的话,对你有利。”
“不用了,如果我不和裴青瑶成亲,不必惊动叔祖。如果成亲,婚礼当日,他一定也在。记住,”他捏捏她粉嘟嘟的脸,“你要做的,就是相信我。不要信你所看到的,更不要信那些众说纷纭,听凭自己的内心就好。哪怕我成亲了,你也一定要来带走我。只要你出现、你开口,我一定跟你走。纵使远走他乡、东躲西藏,吃你做的难吃食物,都无妨。”
“嗯。”贺初郑重应下。
“盒子里还有一张银票,数额一万两,是顾大人凌迟一案的赏金。是你应得的,还给你。”
他这是良心醒了?贺初睁圆了眼,简直不敢信。那些产业临时交托给她,倒也正常。怎么就连那一万两银票也肯给她了?
崔彻道:“你且别高兴得太早,盒子里的东西交给你,是有条件的。”
“我根本就没高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贺初视他的眼神,警觉起来。
崔彻:“……”
“你那是什么眼神?” 他敛着春水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压低了声音,“我说过的,嫁给我,但凡我的,都是你的。在此之前,你先把婚书签了。”
贺初:“……”
崔彻从怀中取出两张纸笺,内容是他亲笔书写,上面有他的签名、印章、还有指印。
“绝美的书道,绝代风华的郎君,全交给你了,你要不要?”
他盯着她,不知怎的,竟有些紧张。别看她大多时候像小参谋口中的狗腿精,可该自己拿主意的时候,只听自己的。在长乐宫门跟着卓韧走了,就是其中一例。
见她还在端详那两份婚书,又道:“你说过,你平生有三愿,一愿,饮最烈的酒。二愿,驭最野的马。三愿,嫁得有情郎。嫁给了我,岂不是三愿都顺遂了?”
见贺初不明所以,他清了清嗓子,“第三愿就不必说了,我自然当之无愧。世间最烈的酒,是不饮即醉。从你在这宅子里看到我的第一眼时,就已经醉了。”
贺初:“……”
真是大言不惭,想让她嫁给他,不是应该多说说她的好话吗,怎么尽往自己脸上贴金?
“还有,你的马是乌云托月,本就是最难驯服的马。章明境那乌鸦嘴提醒过我,小心有朝一日成了乌云托月,被你驯得服服帖帖。我、我已然是了。”崔彻视死如归地说。
第100章 姗姗来迟
晕沉沉的光中,案上的铜瓶,插着一蓬深粉的茶花。此时还是花苞,探头探脑,似雀跃欲试,读她的心意。
那封婚书带着他衣衫上独有的香气,清俊冷冽,似雪中的松林,又因他胸膛的温度暖了起来,冰雪消融。
她头昏脑涨,眼眸醉醺醺的,到处都是胖团团的幸福,环绕得她快要晕倒了,抚摸着婚书上他的签名、印章、还有指印,她挣扎着保持清醒,斩钉截铁地回复:“我要。”
话音刚落,她绕到书案后,端坐在椅上,提起一支笔,立刻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所有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生怕那婚书化作一缕轻烟,飞走了。
崔彻这才松了口气。
“那今晚算不算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他的笑意、他的眼神、他的气息,游荡在她周围。
她不由地低垂了脸,脖颈上一缕没有梳进髻中的发丝,露出羞怯的表情。
崔彻唇角漾起的笑意比这晕沉沉的光还暗昧,一指绕着她的发丝,有意无意地撩拨,“那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要步入洞房了?”
从不流云到崔彻的寝处并不远,他牵着她的手,两人一前一后。
贺初抬眸,眼前是崔彻的背影。有多少次,都是他这样拉着她,不容置疑地往前走。
从前,他的背影矛盾得让人猜不透,又想靠近。而这一次,她像只翩跹的蝶,紧跟着他,在他身后飞舞。
路上,她想起在清宁的时候,她拉着孟小双挤在人群里,看新郎迎接新娘。
有的新郎用八抬大轿迎娶新娘。
也有的新郎带头驴去接他的新娘。
她问:“小双,你将来想怎么迎娶你的新娘?”
孟小双想了一想,“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回家,不是很亲切吗?不过你觉得她会不会嫌弃?会不会觉得寒碜?”
她也想了一想,“你说的有道理,不寒碜。不过你新娘子的家可不能离天狗街太远,如果太远的话,你们会走很久很久吧?”
此时,她默想:小双,你娶妻了吗,迎新娘了吗?有没有牵着新娘的手,把她带回家?祝福你们同心偕老。小双,我嫁给了一位神仙人物,缺点不少,但对我很好很好。
*
崔彻熄了烛火,轻手轻脚把她抱上床。
他压着她的身子,呼吸灼热起来,手指的关节摩挲着她茸嘟嘟的脸,他问:“这样的洞房花烛夜,你会不会嫌弃,会不会觉得寒碜?”
她摇了摇头,与爱的人两厢厮守,她怎么会觉得嫌弃,觉得寒碜呢?
随着他的手势,她悸动着。不消一会,衣袍和玉带散了下来,她的眼神愈加空濛。
他忙中不忘伸出一只手,去抚她的脚腕。
她最初暴露在他面前的,便是这如生菱角般细腻柔嫩的足背,趾上染着艳色逼人的蔻丹花,一直让他念念不忘。
她忍不住望向他,但见他散下的乌发搭在她如玉的肌肤上,活色生香。
她曾经问过他,他为什么那样懂。
他说,他比宫里头专门教这些的宫人都懂,她以后就知道了。
他对王熊给的那半丸药的药性十分精通。那晚,掰下一点让她服用,她便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