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姜离赶到殿门之外时,殿内已有多人,于公公谨慎道:“姑娘稍安勿躁,裴大人和龚大人他们?正在殿内回话?”
姜离应是,虽隔着老远,但她依稀听见了?裴晏之声,此刻站在殿外栏杆处,只忍不住看向殿内,想瞧见裴晏在何处。
正探看着,于世忠快步走了?出来,“姑娘来了?,姑娘进来吧,陛下今日清晨起身便觉后腰发痛,现在都?未见好”
姜离忙收敛心神?,低眉垂眼走了?进去,行了?礼,景德帝招手道:“就?这般看吧,你们?继续说……”
姜离目不斜视地近前请脉,裴晏视线扫过她,道:“肃王仍是说见了?陛下才肯开口,没有陛下的旨意我们?也不好用?刑,因?此还请陛下定夺。”
龚铭在旁道:“目前审下来,钱家那几个掌事的都?招了?,当初就?是他们?负责供药材,程秋实负责炼药,最终的用?药配比也是程秋实来定,后来只将药粉和炮制药材的法子全部交给了?白敬之,起初白敬之并不知是何物,但他私下里?应仔细研究过,等他发现不妥去见肃王之时,已经来不及了?,后来他只能?继续下毒,前后用?毒足有二?十天。”
裴晏接着道:“段国公一直说不知此事,只交代了?肃王于户部贪腐之行。”
姜离正在给景德帝问脉,说至此,明显听见景德帝呼吸粗重了?些,待问完了?脉,景德帝道:“去写方子吧,可需施针?”
姜离应是,自去一旁写此番医方,这边厢龚铭继续道:“不问不知,如今审下来还真问出这般多腌臜事,这桩桩件件论起来令人咋舌,陛下您看”
姜离一半心思用?在医方,另一半心思自在听裴晏二?人禀告,连她也未想到除了?谋害李翊,肃王竟还有诸多罪状,若数罪并罚便只能?重不能?轻。
思及此,她心中愈发笃定了?些。
“那便把人带来吧,朕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景德帝沉默片刻忽地开了?口,姜离笔尖轻顿,登时在纸页之上氤下一滴墨迹,她忙打起精神?,写下最后一味药起身递给于世忠。
龚铭领命而去,景德帝摆了?摆手,“朕先施针,裴卿也退下吧。”
当着景德帝的面,姜离神?色沉静,只当与裴晏并不相?熟,裴晏也不敢放肆,只得从善如流退了?出去。
姜离今日施针的动?作格外缓慢,她有些心神?不宁,便愈发不敢求快,景德帝连日来劳顿,此刻也安心接受诊治,阔达的太极殿内一时只有众人的呼吸声。
前后两刻钟的功夫后,姜离起针,收拾针囊之时,叮嘱景德帝不得辛劳,亦不得动?怒,一席话?还未说完,殿外龚铭已将肃王带了?回来。
“父皇!儿臣冤枉啊父皇”
“儿臣那日失心疯了?”
入天牢四日,肃王已似老了?十岁,此刻一路膝行至龙榻跟前,开口便是喊冤,景德帝和衣坐在龙榻之上,闻言面上立刻生出厌恶,“你若是来对朕说这些,那便大可不必,你可以不认,但钱氏、段氏,却不会拼死护你!”
“不,父皇,他们?就?算知道的再多,也不过知道那毒石来处罢了?。父皇,当年儿臣是猪油蒙了?心,的确不满您对翊儿的喜爱,但、但那是儿臣身为父皇的儿子,不满您只疼爱孙儿却不曾那般疼爱过儿子啊父皇……”
肃王抹了?一把眼泪,急声道:“并且,儿臣当年的初衷只是想让翊儿病的重些,留下两分遗症,让您对他的宠爱少一些罢了?!儿臣没想杀人!”
“事到如今你还在此强辩?!来人”
景德帝哪容得他狡辩,可他话?音刚落,肃王便竹筒倒豆一般道:“不不,父皇,儿臣说的是真的,儿臣让程秋实炼出来的药,最起码要用?两月才能?害死人,可那时候我们?只给翊儿用?了?二?十天啊,二?十天是不可能?毒死翊儿的,罪魁祸首不是儿臣,还是那广安伯啊父皇,父皇若不信,父皇可以问裴鹤臣”
肃王急切地看向裴晏,见姜离在此,他又?指着姜离道:“陛下还可以问薛泠啊,他们?不是查了?那两个孩子的事吗?那两孩子前后用?药两月才过世的,为了?稳妥起见,儿臣给白敬之配方时,用?量再减过,当时我们?预计翊儿要到二?月才会病危,怎可能?只二?十天便害死翊儿呢?!”
肃王膝行到景德帝跟前,“父皇,行赏尚且□□,如今定罚难道不看罪责轻重吗?儿臣已经悔过了?父皇,儿臣真的没有狠毒到下死手!!”
肃王悲哭声刺耳,景德帝这时看向裴晏和姜离,“他说的可有道理?”
姜离拼尽全力维持着沉静模样,可胸口与喉头却似梗了?一块硬铁,在景德帝严厉的目光之下,一字也答不出来……
第210章 出事了
“启禀陛下, 肃王府那?两?个孩子,确是前?后用药两?月病逝。”
本以为肃王数罪并罚已是板上钉钉,但万万想不到,他此刻又提出这般证供, 偏偏中毒是否能致死, 关键便在剂量多少, 见姜离神色凝重,裴晏自能想象到她此刻必定煎熬,便先开了口答话。
他又接着道:“但程秋实已死, 剂量轻重无从?考证,白敬之也未明确说明当时?那?般用药多久会致死。是以,第一,是否减轻过剂量之事无从?考证, 第二,是想令皇太?孙留下遗症还是想害死皇太?孙,也只是肃王殿下自说自话, 并无人证。”
“不, 父皇, 父皇信我, 事到如今, 儿臣说这些?, 不是为了请父皇饶命,儿臣可以丢掉性命, 但儿臣便是死也不愿多受一分冤枉!当年翊儿忽然?病危,儿臣在府中还吓了一跳, 还在怀疑,是不是白敬之多用了药量了, 正担忧之时?,便知他们已经查出了古怪所在,父皇,难道只因为儿臣动了些?手脚,那?广安伯的罪孽便可尽数抵消吗?若论罪魁祸首,那?是广安伯而非儿臣啊”
肃王不住哭诉着,景德帝沉声道:“前?些?年药藏局起过一场火,翊儿的医案都被损毁了,已经没办法仔细分辨了,白敬之那?手书之中的言辞也十分模糊,他虽有心为自己遮掩,但似乎也真的认为魏阶施针出了错……”
姜离眉心一跳,欲要启口,裴晏抢先道:“白敬之当年处惊慌之中,如今以命做局,也是他被迫的选择,臣以为,他对广安伯的指控还有待商榷,并且,这两?日臣又仔细审问了白珉诸多细节,还发现了一件与广安伯有关之事。”
景德帝朝他看来,裴晏道:“其实当年白敬之给淮安郡王用的金液丹丹方,乃是他去广安伯府拜访魏伯爷之时?,从?魏伯爷处偷窃而来。”
景德帝听得挑眉,姜离一愣之后恍然?大?悟,难怪她觉得白敬之医案的药方十分熟悉,原来真是白敬之偷窃所得!
裴晏继续道:“白敬之与广安伯乃少年旧识,后来广安伯升任太?医令,白敬之却只是个普通的侍御医,他一边敬佩广安伯的医术,心中却也有些?嫉妒和不平。当时?他想借淮安郡王之病扬名,用了两?个自创医方却效果甚微,于是,他前?去找广安伯请教。彼时?广安伯给他的说法与其他御医相差无几,建议他保守治疗。”
“白敬之听来很?是失望,但也是那?一次,他在广安伯的书房发现了广安伯那?几日弃用的废医方,他发现广安伯自己也在尝试改良金液丹,但似乎并不满意,便将医方丢弃在了纸篓之中……”
“所以他捡来了废医方,用在了李炀身上?”景德帝忍不住接言。
裴晏颔首,“不错,他本着侥幸之心想试试,却也没想过如此一来,竟然?催发的淮安郡王病情?恶化?,那?时?的他心境十分不稳,为此还暗自嫉恨过广安伯。”
姜离在旁听得咬牙切齿,景德帝也冷冷道:“医方是他自己偷窃而来,他有何脸面记恨他人?此人心志实不在正道。”
裴晏闻言便道:“臣也做此想,后来他被肃王殿下包庇,待到了皇太?孙出事之时?,指证广安伯的这份用心便更难断了。”
先嫉妒魏阶,后偷窃魏阶弃方害死了人,便更怨恨上了魏阶,待到了李翊出事,他一方面要找替罪羔羊,一方面对魏阶仍有遗恨,这份指控怎能作数?
裴晏之意分明,但景德 帝沉吟一刻后道:“其实这两?日朕也在想当年的判罚,但朕思来想去,都觉魏阶并不清白,彼时?除了白敬之,还有多人一同指证他,他们总不可能和魏阶又有仇怨吧?”
“陛下,臣女听闻魏伯爷的家传绝学本就?与他人医道不同,旁人是如何看懂了他的行针之法呢?”
姜离冷静半晌,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幸而她是医家,有此问倒也不足为奇。
景德帝道:“白敬之和魏阶相熟,对那?伏羲九针略知一二,当年一开始主要是他在旁作证,除了他,还有魏阶的一个义女,朕当年给了同样的医案,但那?义女的施针之法和魏阶全不相同,她乃是最有力的人证。”
提起当年作证之行,姜离心腔又揪痛起来,“只听陈述和当面面诊大?为不同,再者若那?义女若所学不精,所言之法不同也是有可能的。此毒药性乃是恶化?病患之症,太?医们也难发现端倪,如今最要紧的还是想法子找出当年经过此事的人证物?证,看看那?时?小殿下的病情?如何变化?,此间又用药如何,以此来研判中毒是否为最重死因。”
龚铭不懂医道,听了半晌道:“陛下,那?广安伯也许确是施针有误,但若太?孙殿下不曾中毒,或许也不会令太?孙殿下丧命?如今真是说不清了。”
龚铭是局外之人,他所言乃旁观者最正常看法,姜离即便想为魏阶说话,此刻也确实缺了实证,她双手绞在身前?,一时?心若油煎。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当年真的没有那般狠心”
肃王见景德帝不易,这最后机会他自然不可能轻放,但这时?,景德帝冷冷地看着他泪泗横流的脸,眼底慢慢被阴翳笼罩,“你为了给翊儿下毒害了三条人命,翊儿之死,无论轻重皆有你一份力,如此伤天害理,就?不要说你没有对翊儿下死手了,还有你在朝堂内外之种种,不论是为君还是为父,朕都不可能宽恕你,来人”
殿外武卫立刻冲了进来,肃王一听此言,面容惊恐地扭曲起来,“不,父皇!不能这样算!这样算儿臣冤枉啊父皇”
武卫架起肃王,将他往殿外拖去,肃王挣扎不得,又大?吼道:“父皇!是广安伯害死了翊儿,儿臣只是走错了一步而已啊,父皇!您以为在这宫里就?只有儿臣想让翊儿出事吗?翊儿死了不知有多少人高兴哈哈哈……”
在癫狂的笑声中,肃王消失在了殿门口,龚铭看着众人面露尴尬,轻咳一声道:“陛下,您看如何办”
景德帝沉声道:“按如今的人证物?证办,他已经承认了下毒之行,那?便按照律法,一桩桩一件件给朕查个明明白白。”
裴晏这时?道:“那?广安伯……”
裴晏替广安伯说话之意已经十分明显,景德帝略有不悦道:“除非你们大?理寺查出了明证,否则,朕御令钉死的案子岂能轻易反复?”
此言已是直接,裴晏正欲言又止,龚铭连忙拱手道:“陛下的意思微臣和裴少卿都明白,请陛下放心,无论是太?孙殿下的案子,还是此番牵扯出的其他案子,半月之内,大?理寺和刑部必定给陛下一个万全交代。”
姜离也怕裴晏惹恼景德帝,忙也道:“陛下尚在病中,请您安养精神勿要操劳。”
景德帝呼出口气,“都去罢。”
“裴少卿刚才怎么那?般执拗?”
刚出承天门,龚铭便一脸奇怪地开了口,“太?孙殿下是陛下逆鳞,这是众所周知的,如今又多了凶手,竟是儿子害孙子,陛下心里自不好过,裴少卿适才话意分明,陛下哪能认同?且若是为广安伯翻案,岂不是说陛下当年错了?”
几人一同告退出内宫,姜离也跟在二人身后,听闻此言,她袖中双手绞的更紧,面色都青白起来。
龚铭又接着道:“依我看,咱们就?稳稳办妥肃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广安伯的事就?莫提了,光这些?案子半个月也难妥当呢。”
裴晏道:“龚大?人所言有理,但若当真找到了广安伯受冤的证据,大?理寺也会直言直谏。”
龚铭失笑,“自然?,那?是自然?。”
两?处衙门并不在一起,龚铭很?快与二人告辞往刑部去,待他一走,裴晏沉沉道:“肃王四?日来不愿开口,我也未想到他会有此证。”
这半晌功夫,姜离心底纵然?万般失望,此刻也接受了这结果,更何况禁中人多眼杂,她也不好表露不甘,便道:“是我没想周全,中毒若无剂量佐证,能钻的空子太?多,肃王也并非傻子”
说着话,她道:“白敬之留下的手书可能让我看看?”
若裴晏所言,如今需得找到与广安伯有关的实证,姜离很?想知道白敬之的手书说了什么。
裴晏道:“去衙门看罢,他交代的还算详细。”
时?辰尚早,姜离便与裴晏一道往禁中以西的大?理寺衙门行去。
没走两?步,裴晏道:“展跃夫妻和杨培如今都在秉笔巷安顿着,他们两?家的人证物?证都已审定完了,再过三两?日便会返回商州与陇州。”
姜离念着今日之事,心中憋闷,面上也有些?心不在焉,闻言只轻应了一声。
裴晏眼底生出两?分忧心来,便低声道:“李翊的医案虽被毁,但你如今能接触宁娘娘,她身边的侍婢当年也照顾了李翊,她们算是最直接的人证。此外,当年几个给皇太?孙看诊的太?医之中,还有个周瓒在长安城,他应还记得细节,只是如今陛下意思分明,你绝不可意图明显去探查”
姜离抿紧唇角,也轻声道:“伏羲九针变化?万千,我当年才学了四?年,还远不及义父之功,到如今,若能看到详细医案,我应能勘破义父当年施针之法,真到万不得已之时?,也不得不让他们知道我是谁了。”
只有会伏羲九针之人,才能证明魏阶施针无错,但如此一来,姜离便要先自明身份。
逼仄的甬道狭长,二人并肩行走其间,姜离耳后的发缕甚至摩挲着裴晏的臂膀,他闻言脚步微缓,沉声道:“若只是冒薛氏大?小姐之名便罢,如今你得陛下爱重,一旦表明身份,陛下若不愿宽恕,便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因此还远不到那?一步。”
默了默,他又道:“此番追查肃王之过已算顺遂,我近日也会往太?医署详查,你不必太?过着急,如今虽是为了给肃王定罪重审旧案,可但凡有蛛丝马迹,我必请陛下为魏氏正名,刑狱上的章程,总还有我。”
这一席话落定,姜离强撑许久的镇静生出一丝裂痕,那?份失望与不甘,总算隐隐显露了出来。悠长的宫道似看不到尽头,但这一刹那?间,她心底生出庆幸,当她决定抱着复仇之志孤身回长安时?,早已料想到了这条路是如何艰危坎坷,但一路走到如今,因有裴晏,其实远没有想象的那?般苦痛,她已是何其有幸,眼前?的波折又算什么?
“裴晏”
姜离沉默一下,忽然?直呼他名。
当年在白鹭山书院,裴晏是讲学的夫子,无人敢唤他名讳,表字都少称,后来姜离离开长安,重逢这么多日,她也未当面叫过他,然?而这头一次喊他,竟也是意料之外的自然?轻易,就?好似这名字在她心中口中盘桓多年。
见她如此,裴晏心底浮起两?分怪异,像预感到了她要说些?不寻常之言,一时?竟生出一瞬莫名的紧张,“怎么?”
姜离侧首看他,四?目相对,裴晏一双眸子黑漆漆的,分明看不到底,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却总是十分专注,似乎在当年,他就?是这样的目光看她。
“龚大?人说的不错。”她收回视线,又定定道:“此案牵扯甚广,你不好太?过激进,你也说过陛下最是多疑,你在朝为官之路还长,不能惹陛下生厌。”
裴晏未想到是此言,默了默道:“你这是在担心我?”
姜离一愣,脚步加快了些?,“不想连累裴少卿罢了。”
裴晏听得挑眉,姜离却是疾步如飞,待转过一道拐角,眼看着大?理寺衙门近在眼前?了,另一道身影却也映入了她的眼帘。
与此同时?,翘首以盼的宁珏也看到了她,“薛泠?!”
宁珏很?惊喜,正要迎上来,又见裴晏从?姜离身后走了出来,他于是喜色更甚,“师兄!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薛姑娘去给陛下看诊,我也刚见完陛下,你怎在此?”
裴晏先一步答话,宁珏道:“我听说肃王要求见陛下,陛下允了,我只怕事情?生变,便来找师兄问问,如何?”
待到了东院值房,裴晏才将肃王在太?极殿所言道来。
宁珏听得横眉冷对,“我才不信什么本就?不打算下死手之语!能冒险下毒,又怎么可能只是满足让太?孙殿下变成?个病秧子?但若按你们所查,那?两?个孩子确是两?个月才病逝,那?在这一点上,肃王或许没有撒谎,这样就?说得通了,毕竟当年广安伯施针有误也是前?后仔细调查了的!”
想到广安伯府的案子无错,宁珏骤然?轻松了不少,裴晏和姜离闻言都不接话,不多时?,裴晏将白敬之那?份手书文卷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