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章平话音落下,“火人”秦柯已踉跄出门,他猛扑在地,又?哀嚎着在地上打滚,裴晏顾不得其他,抄起九思?手中水桶疾步而上,同一时?刻,卢卓也扯下自己外袍赶了过来,二人一个泼水一个用衣袍扑火,很快将那火人身上的明火扑灭!
然而明火虽灭,秦柯人却已被烧的面目全非。
他头发被烧焦,面部被烧出大片红肿水疱,身上靛青锦袍也被烧的与肌肤融在一起,因着剧痛哀嚎不断,又?因为太过痛苦想去碰一碰脸,可烧的血肿的指尖刚碰到面颊,便将面上烧熟的肌肤扒了下来,霎时?露出一片鲜红的血肉……
众人看的触目惊心,有脾胃弱的直看的干呕起来,章平跪地大哭,“三公子!三公子你怎么样!快救救三公子啊”
秦铭也大步上前,“三公子……”
秦柯痛苦不堪,嘶哑的吼声不知?是求救还是救死,众人看着他如此模样,一时?之间也不知?是应该救他,还是给他一个痛快,章平见他的衣袍上还在冒烟,下意?识就要将他的衣袍扯下来,可就在这时?,姜离的声音猝然响起
“别扯衣服!快取水来!”
她上前半蹲下来,面色虽是冷肃,可极亲近之人能听?出她的声音在微微发抖,九思?很快取水来,姜离接过水瓢,先往他烧伤最重之地浇水降温,待那烟气消失,又?迅速取出针囊往他百会、人中、内关三穴针灸
章平哭着道:“薛姑娘!求您救救三公子!”
姜离迅速检查伤势,“四肢与面部、头部烧伤太重,若他承受得住,便还有得救,把他搬上我的马车,立刻送他回秦府!”
她语声疾快无波,仿佛一切皆是发自本能,章平和秦铭闻言连忙动作?,卢卓几人也上前帮忙,几人刚碰到秦柯,便听?他嘶哑痛吼,然而为了救他性命,众人也顾不上他的痛楚。
姜离见状也一同起身,可就在她要跟上去之时?,手腕却被一把拉住。
她猝然回头,正对上裴晏深切的眸子。
裴晏眼底的担忧难已掩藏,他语速极快道:“将他送回长安,请太医署的文?太医来治,文?太医擅烧伤,无需你亲自施救。”
姜离一颗心跳若擂鼓,面上却尽是冷硬,仿佛只有如此才?不会暴露此刻心境。
裴晏的话语与耳畔轰鸣交杂,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裴晏在说?什么,也是他的话,让她从烈火焚身的恐惧中抽离,她冷冷问:“裴少卿在担心什么?”
裴晏欲言又?止,姜离定然道,“我是医家,没?有我害怕治的伤。”
话音落定,她坚定地抽出手腕,又?快步跟上章平几人,待全身难见一块好皮肉的秦柯被抬上马车,她也忙跟了上去,裴晏听?见马蹄声响,忙不迭吩咐,“卢卓,你们二人带人留下善后,我回秦府”
九思?看的不解,“公子,有薛姑娘在您不必担心,若是能救,薛姑娘一定救的回来,若不能救,咱们也没?法子……”
裴晏恍若未闻,大步流星跟了出去。
第072章 守候
“秦管家, 你速速回府,回府后按我说的方子准备”
“第一,取栀子、白蔹、黄芩各三两合煎,三升熬一升, 去渣待冷。”
“第二, 取大黄、黄连、黄柏、黄芩和白及各五两, 碎成?粉末后加半两轻粉,混麻油成?膏,第三, 备两升温蜜水与冷烈酒,第四,让厨房备四物汤与麻沸散一份!”
薛氏的马车在?乡道?上疾驰,秦铭也策马跟随, 姜离掀开车帘定声吩咐,秦铭不住应是,待姜离说完, 又?将?马鞭重落几下, 很快便驰出一射之地。
姜离放下帘络回身, 便见躺在?车板上的秦桢仍在?呻吟, 他浑身乌黑, 头脸之地水疱遍布, 最?严重的脸颊处皮焦破卷,露出皮下的鲜红血肉, 令人看之欲呕,其胸腹之地衣衫烧融, 双足双腿亦烧出大片血泡,双手指尖亦是乌黑血肿。
此状惨不忍睹, 章平打着灯笼,跪在?车门处哭道?:“求求姑娘,求姑娘救救三公子……”
怀夕看一眼?姜离苍白的面色,没好气道?:“别哭了!我们?姑娘把人都抬上来?了,便是要救的,你再哭便滚下去!你家公子这幅模样,满长安也几个人能救?”
怀夕骂完章平,又?看向姜离,虽知她要救,可怀夕心底仍是不忍。
她伺候姜离三年,最?知姜离什么伤病都能治,对烧伤却?有?顾忌,面目全?非的秦柯一定痛极,但只有?真正经历过之人,才明白他到底有?多痛,她到沧浪阁之时,姜离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但只凭想象,她也能肯定当初姜离受的伤,必定比此刻的秦柯还?要严重,而如此惨烈的伤口就摆在?眼?前,怎么可能不牵动那些痛苦的记忆?
姜离瞳底黑洞洞的,但她神容冷肃,袖口高挽,又?利落地拿出马车医箱里的柳叶刀,蹲下身来?,在?灯笼照耀之下,一点一点地祛除秦桢身上烧焦的衣袍。
伤轻之地还?好,残衣之下不过是被高温烫出的大片红斑,可伤重之地,揭下焦衣之时,便连血肿成?疱的肌肤也一同揭了下来?,猩红血肉露出,秦桢发出阵阵低吼,痛到极致,似案板上的活鱼一般挣扎,怀夕和章平同使力才勉强将?他按住。
章平忍不住道?:“公子莫动!薛姑娘在?救公子性命!公子!您要活下来?公子!”
章平殷切呼唤,半昏半醒的秦柯似乎听到了他的话,竟当真咬紧牙关忍着不动,姜离往他面上瞟了一眼?,庆幸他尚有?求生之志。
她凝着眉眼?,屏着呼吸,手极稳,但随着伤口露出的越来?越多,秦柯的动作越发难以自控,他目眦欲裂的痛楚模样印在?姜离眼?底,一声一声的痛叫,更听的人心惊胆战,冷汗自姜离额角如雨而下,她呼吸越来?越紧闷,手腕亦有?些发僵之兆,就在?她耳畔又?响起轰鸣声时,几道?马蹄声迅速地靠近马车
“姑娘可要帮忙?”
姜离眼?皮一跳,怀夕惊喜道?:“是裴大人!”
怀夕一把掀开车窗帘络,“大人!要帮忙!秦公子痛得按不住!”
裴晏拍马而起,身似凌燕落于车辕,又?一矮身入了车厢,车厢中只有?灯笼投下的昏光,但即便如此,仍能看出姜离汗珠盈额,面无血色,他迅速倾身上前,很快按住了秦柯肩腰之地,又?道?:“要裴某做什么,姑娘尽管吩咐。”
姜离看他一眼?,抿紧唇角,复又?为秦柯清理伤口。
烧伤最?怕延误,姜离屏息静气,眼?底只有?指尖方寸伤处,裴晏与她一左一右相对倾身,目光一垂便是她冰雪 般的侧脸,他手下按着秦柯,目光忍不住地落在?她面颊与眉间,眼?见她额角冷汗成?滴,他略一犹豫,到底还?是未曾动作。
他既来?了,章平便只专心打灯笼,清理了两刻钟,秦桢已痛得奄奄一息,再加马车颠簸,他一时剧痛嘶吼,一时又?似昏死过去,等马车到了城门之外时,其胸腹处的伤口初初被清理干净。
但最?重的伤势乃在?秦柯头脸之地,因眼?下并无药材,姜离一时不敢轻动,这时她才道?:“大人走了庄子上怎么办?”
裴晏看着她,“自有?卢卓和冯骥,事到如今,回秦府也一样紧要。”
二人离的极近,四目相对时,姜离甚至能看清裴晏眼?底映着自己惨白的面颊,她垂下眸子,“如今案子还?有?多处疑问?,但秦耘……只怕是救不回来?了,秦柯虽能救,但他不是凶案凶手,救过来?至多算个旧事人证。”
裴晏扫了一眼?秦柯周身,“案情既然已经清楚,要查清来?龙去脉并不难。”
默了默,他又道:“此番多亏姑娘。”
姜离抬手擦了擦额上汗意,“大人不必客气,我本就在?秦府行医,只可惜秦耘报了必死之心,秦三公子如今……”
谁也没想到秦耘打算同归于尽,如今落个秦柯重伤,到底有?些遗憾,但比起死了的人,活着的人总归还?有?希望。
马车疾驰入城门,又?直奔城北光德坊,路上秦柯陷入昏迷,姜离不敢再清理伤口,只施针替其续命,待马车到了秦府门前时,已经是三更天,先一步快马回府的秦铭正和三姨娘魏氏站在府门口候着
眼?见薛氏的马车停下,秦铭立刻道?:“是薛姑娘!薛姑娘带着三公子回来?了!”
“柯儿!我的柯儿”
魏氏还?没见到秦柯的人便哭嚎起来?,待秦铭带着人把秦柯抬出来?时,魏氏骇的连哭都忘记,直愣愣指着那浑身炭黑的人道?:“这、这是柯儿?我的天爷”
魏氏悲呼一声,直挺挺吓晕了过去。
两个婢女?连忙将?她扶住,姜离看了她一眼?,却?也顾不上她,只跟着秦柯一路往北走,“吩咐的汤药都准备好了?!”
秦铭一路快马加鞭,比他们?提前三刻钟到了秦府,他红着眼?道?:“药膏还?未制好,其他的都好了!”
秦府下人得了消息,此刻也纷纷围看道?旁,见秦柯身上被烧得血肉模糊,皆骇的魂飞天外,待将?秦柯抬进?院子时,秦铭提前备好的汤药烈酒都摆在?了屋内。
姜离利落道?:“把人放在?罗汉榻上抬至堂中,把麻沸散拿来?,再拿水瓢来?”
内服的汤药已经备好,几大桶汤液也已经变温,秦柯身边的小厮见他伤势如此,早骇七魂去了三魄,幸而章平手脚利落,立刻在?旁支应,便见姜离先给秦柯灌下麻沸散,又?拿起水瓢舀起栀子、白蔹熬制的汤药,小心翼翼地往秦柯身上淋去,汤药冲洗掉了秦柯身上的余烬与伤口渗血,待清理个七七八八,姜离方才处理其头脸之地的重伤。
秦铭在?一旁哽咽问?:“薛姑娘,三公子眼?下如何?”
姜离边清理伤处边道?:“胸腹之地伤势较轻,火毒暂未损伤内脏,但他头脸之地烧伤严重,火毒已入肌理,需要立刻清创”
“清创?”秦铭人都在?发抖。
姜离头也不抬道?:“便是把所有?烧坏的皮肉全?部剥离清除,待至未被火毒侵伤的血肉方停,之后若能如常结痂,他便有?痊愈的希望。”
“柯儿!我的柯儿”
姜离话音刚落,魏氏又?大哭着急奔了过来?,待入了正堂,看着面目惨烈的秦柯,她腿弯一软,当即便瘫倒在?了门口,侍婢也吓得不轻,想扶她起来?,却?自己都没了力气,章平几人也无心管她,只切切地望着姜离。
魏氏哭嚎道?:“是秦耘害了我的柯儿?秦耘何在??!”
秦铭叹息道?:“姨娘,大公子多半已经被烧死了,他们?二人一同坠入火海,只有?三公子跑了出来?。”
魏氏捂着嘴悲哭两声,目光往秦柯身上一落,就心疼的眼?前发黑,不禁咒骂道?:“好歹毒的残废!畜牲!把我儿害成?这般,却?不想他自己一个残废竟是跑不出来?,报应,真是好大的报应,就是苦了我柯儿……”
魏氏知道?姜离身份,忙爬起来?磕头,“求姑娘一定救救我儿,无论姑娘要多少诊金我们?都愿意,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如今秦氏也只剩这么一个独苗了,求求姑娘一定救她性命,大恩大德,我们?秦氏上下涌泉相报……”
章平忙道?:“薛姑娘已经救了一路了,姨娘别急,别扰了薛姑娘。”
魏氏抹了一把脸,这才摇摇欲坠的站起身来?,旁的地方她看不分明,可秦柯的头脸之地,却?是清清楚楚的惨不忍睹,她忙道?:“姑娘……我儿伤重如此,他、他往后……”
姜离还?未开口,一旁裴晏道?:“秦柯能救回来?便已是不易,往后伤处自会留下伤疤。”
魏氏又?悲呼一声,唇角几动,却?实?在?难以接受,到了这一步,秦铭已经认命,“姨娘莫要为难薛姑娘了,事到如今,能保住三公子性命已经极其不易,您是没看到,大公子准备了不知多少桐油,那火起来?之时,连塔楼都塌了,只要三公子人没事,留些伤疤又?如何,至少……至少我们?府上还?有?个当家作主的老爷血脉。”
魏氏掩面长泣,“柯儿可是要考科举入仕的啊!这也是老爷生前最?大的心愿,如今……如今我怎么向老爷交代啊……”
秦耘在?塔楼所言,只有?秦铭和章平知晓,秦铭看了一眼?面色严峻的裴晏,欲言又?止地劝道?:“姨娘先别说这些了,老爷一走秦氏本就岌岌可危,往后……往后不入仕,凭着这偌大的家业,三公子和您一辈子衣食无忧,等将?来?三公子有?了子嗣再图谋也是一样的。”
魏氏又?往罗汉榻上看去,这一看,却?连她都觉害怕,这样重的伤,就算好了,那面容又?该是何等的可怖?!
这时姜离伸手,“蜜水”
章平连忙端上蜜水,便见姜离掰开秦柯嘴巴,连着灌了两碗蜜水给他,下一刻,她又?取出柳叶刀,吩咐道?,“把他按住”
秦铭和其他人皆上来?帮忙,因离得近,便看的格外清楚,便见姜离小心翼翼地将?秦柯面上与头皮处的焦黑腐肉一点点切下,待鲜红的血肉露出,又?切向下一处,直到最?后,好好的一张脸几乎没有?一块儿好肉,连眼?角都被切走一片焦黄。
秦柯本已昏迷,又?被喂了麻沸散,可如此生生割肉,便似凌迟一般,直痛得他从昏睡之中清醒了过来?,他奋力挣扎,若非是几个粗壮有?力的男子在?旁,只怕他要强挣出来?,魏氏见状也快心疼的晕过去,只不住哭喊秦柯的名字。
“按好了,最?痛的来?了。”
惨叫和悲哭没有?让姜离迟疑,她舀起一旁的烈酒,对着秦柯伤处浇了下去,便听秦柯长嘶一声,人如濒死之鱼,奋力强挣,其脖颈上青筋暴起,伤处也溢出不少血色,但只两息功夫,秦柯又?生生痛晕了过去。
“我的儿啊……”
魏氏捂着心口跪倒在?地,似能对秦柯的痛楚感同身受,一旁裴晏只静静看着姜离,见她唇角抿的极紧,眼?底也漫出极深的担忧。
再以烈酒清洗伤口后,姜离吩咐的药膏也已制好,姜离将?药膏涂在?秦柯头脸之地,再以白纱包扎,很快,便见秦柯颈部以上皆被包裹起来?,只露出鼻子、眼?睛与嘴巴,处理了伤势最?重之处,姜离这才往四肢清理,她一边清理伤口,又?一边问?脉,时而补一针灸,待其浑身上下皆被涂上药膏包扎完,秦柯已似个白棉人偶。
姜离擦了擦汗,再给秦桢灌下四物汤,道?:“接下来?便是等了,若天亮之后他人能醒来?,这烧伤便算救了第一步。”
秦铭和魏氏一愣,魏氏道?:“难道?如今还?不算救过来?吗?”
姜离点头,“他伤处极重,流血也过多,再加上吸入了不少烟尘,气道?肺部皆有?损伤,眼?下看脉象颇为悬弱,若他求生之志气不强,便有?醒不来?的可能,倘若能醒来?,今夜我虽尽力为他清创,但倘若伤口生脓化为火毒疮,那还?是有?性命之忧。”
魏氏这一个时辰内已哭干了眼?泪,秦铭闻言也难以接受,“姑娘,可还?有?别的法子?我曾听闻江湖上有?颇多稀奇古怪的疗法,还?请姑娘多试试。”
姜离看了一眼?秦柯,“我已经尽力了,如果他能醒来?,我说的这些苦处,医家能帮上的也不多,并且……他如果知道?醒来?之后要经历什么,或许他也不会想醒来?。”
秦铭和魏氏巴巴的望着她,姜离道?:“麻沸散不能常用,醒来?后所有?伤处之痛非常人能忍,他要忍痛,且不能动弹,因动弹会令伤口崩裂不利结痂,而这样的日子,按他的伤势至少要过个七八日才能缓解,且假若伤口未曾变成?毒疮,后续伤口结痂愈合期间,那等钻心之痒也非常人能受,总之,他的伤若要好全?,实?在?并非易事。”
魏氏呜咽道?:“薛姑娘,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姜离默了默,瞥了裴晏一眼?道?:“听闻太医署的文太医擅长医治烧伤,你们?也可以请他来?看看。”
秦铭闻言忙道?:“不不,薛姑娘,我们?自然信您的,只是……”
“无论是哪家大夫,烧伤都只能自己熬过去。”姜离边说边收拾医箱,“他若是能醒,应该是在?明日辰时前后,届时你们?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乱动,醒来?就喂四物汤与蜜水,再加少量米汤同喂,我明日辰时过半再来?复诊。”
微微一顿,她又?道?:“今夜你们?多与他说说话,有?牵挂之人,便有?求生之念,有?了求生之念,再痛苦难捱也多几分希望。”
秦铭唇角几动,但没有?法子的事纠缠也无用,只好咽下疑问?应是。
魏氏听见这话,忙扑去罗汉榻边哭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