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正是朝廷施恩的时候。
“岳父上书两日,臣属听闻,中书省已在草拟诏书了。”
萧挽风一颔首,“很好。”
谢琅不知小?妹就在书房内间,回禀完正事,行礼道:“所?以臣属今日求见,斗胆敢问殿下,除去宫籍之后,小?妹可否放归谢家”。
萧挽风原本正对窗外,闻言转过?视线,注视谢琅:“你母亲没有与你说?她并非你谢家人。”
谢琅垂目道:“只要?小?妹认下父亲母亲,她便是谢家人。”
“所?以,你已知道了。”
“是。”谢琅并不否认:“小?妹最?近精神不济。留在王府,只会?耽搁殿下的正事。等宫籍去除后,臣属打?算领小?妹回谢家,由母亲照顾调养一段日子,求殿下成全。”
竹帘忽然动了动,哗啦被人从里掀起,谢明裳走了出来,拉住吃惊站起的谢琅,把?白?纸黑字杵来他面前。
【我?很好,无需看顾。阿兄放心。】
谢琅的视线转向萧挽风,欲言又止。
说实话,他不清楚河间王的想法。
妹妹头上顶的宫籍若能顺利去除,按理来说,她身为谢氏女,理应归家。但?身为河间王唯一的枕边人,萧挽风是否愿意放她归谢家?
他虽然投效于河间王府麾下,但?对这位新主上的脾性,还摸不清。
谢琅不答,萧挽风抬手接过?字纸,放去旁边。
“放与不放,等宫籍除了再说。”
这句便是结论。谢琅行礼告退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一位面生的魁梧男子,抱胸靠在沙盘边,上上下下地打?量面前的小?娘子。
“这个便是小?明裳?”
谢明裳纳闷地瞅他。素不相?识之人,怎会?知道她闺名?
那魁梧男子三十七八年岁,声线爽朗,自报家门:
“某姓唐,唐彦真?。你小?时候经常跟随你父亲走动,唐某教过?你骑马。十多年了吧……想必你不记得了。”
唐彦真?!
谢明裳吃惊得瞪圆了眼睛。
镇守朔州多年,今年夏季奉诏入京、协助虎牢关?防卫战的威武将军,唐彦真?……居然见面就认出自己?。仿佛多年
不见的长辈般,一口叫破她名字。
十多年前教过?她骑马?
她原本往内室走,脚下一个急停转回,白?纸黑字杵到唐将军面前:【我?父亲,谢崇山?】
唐彦真?飞快地瞥一眼去萧挽风的方向。
萧挽风开口道:“再想想。不是谢帅,是你另一个父亲。”
唐彦真?刻意放慢几分语气:“不是谢帅驻军的关?陇西。我?们在朔州北,位置差得远。朔州最?北面的驻军边镇,武安镇——记得么?”
“当时我?二十郎当年岁,年轻力壮,选中做你父亲帐下亲兵。”
“你五六岁,扎两个小?辫,个头还没马腿高,只能骑蒙古小?马驹,但?骑得可神气!上马就跑,一点都不怕摔。我?们几个跟在马驹后头大呼小?叫地追。”
武安镇……
记忆里闪过喧闹的军镇。大风里裹黄沙,碎石被风吹得地上乱滚。不戴头巾围拢头脸的话,张嘴说话先吃一嘴沙。
天似乎总是灰蒙蒙的。有食物的烤香气。眉清目朗的少年郎蹲她面前,拿热腾腾刚出炉的馕逗她说话。
“小?明裳,喊阿兄。阿——兄。来,往这边站,当街大声地喊三声,喊到周围人都听见,我?手里三块馕,肉的素的,全给你。”
年幼的女童果然乖乖换了个方向,面朝西北,迎风放声大喊:“阿——兄!阿——唔!呸呸呸!”才喊两声便被风扑得满嘴都是沙。
少年郎捧腹大笑:“武安镇名菜,沙子拌馕!好不好吃——哎哟哟!”才到马腹高的小?女童一边呸呸地吐沙子一边愤怒地追打?,“坏人,你不是我?阿兄了!把?我?的馕给我?!”……
谢明裳忽地跑去窗边长桌,把?镇纸压住的一副小?像取在手里。
那夜情绪爆发,她几乎撕碎了所?有的画像,只侥幸留下两张,一幅嫂嫂刘氏的,一幅梦里的兄长。
意气飞扬的少年郎,发丝乱蓬蓬的,肩头披甲,抱着头盔爽朗大笑。
她指着画像,望向唐彦真?。
唐彦真?露出黯然神色。“小?将军他……”
战死龙骨山。身中数十箭。守护军旗到最?后一刻。
“小?将军好样的。虎父无犬子。”唐彦真?眼眶微微发红,悲伤混杂愤怒。
“他的尸身被弟兄们收敛归葬了。咱们这些关?外野人,不晓得京城大人物?们想什么。战死沙场的英雄拿不到追封,反倒被打?成叛贼,朝廷的大道理咱们听不懂,也不服。总之,每年小?将军祭日,香烛肉菜酒,弟兄们供奉得足够。你放一百个心!”
谢明裳听完,忽地又跑进内间。
片刻后,取出一副勾勒大半轮廓的画像草图。
画像里远山层叠。山脚下小?河蜿蜒。将军躺倒在血河边。
披甲,佩刀,无头。
谢明裳把?草图推去唐彦真?面前,指着失去的头颅。
谁斩下了父亲的头颅?!
唐彦真?一眼便看得明白?,神色极为复杂,抓起草图迅速走去萧挽风身边,低声问询:
“殿下,她当真?忘事了?这不是记得很清楚么?”
萧挽风把?草图摊平在桌案上打?量。
无头尸身躺在地上,鲜血汩汩流淌,融入山脚下的小?河。
和其他精雕细琢的小?像相?比,这幅草图画得并不精细,缺乏细节,分辨不出画中季节。
但?无头将军的指代意味,太强了。
“画得可是发现?尸身当时的场景?”萧挽风指着血河边的无头尸身问。
唐彦真?摇头。
尸身发现?时,并不在河岸边。
他低声道:“在河里飘着。上游飘下来几千具尸身,河道阻塞,几乎断流。弟兄们在河边挖了几个深坑,就地捞出尸体,就地安葬。中途意外发现?了……贺帅的尸身……”说到最?后五个字时,几乎以气声发音。
多年刻意淡忘,避忌不提。
原本习惯挂在嘴边的荣耀字眼,成为如今不可言说的禁忌。
唐彦真?压抑得眼底血丝通红。
深重呼吸几次,把?草图交还给谢明裳:“恕罪。失踪头颅的前因后果,我?也不知。收敛尸身时,已是如此……弟兄们在河里来回捞了半个月,始终未能寻获。”
他转身向萧挽风抱拳告罪:“末将多嘴了。过?两日便要?回返关?外,末将出发前再来辞行。”
萧挽风一颔首:“盯好北面突厥。”
——
书房里只剩下谢明裳和萧挽风两个。
谢明裳低头盯着画像出神。
萧挽风把?窗户关?上,回身问:“怎的突然从内室出来?你母亲的画像画好了?”
画像当然还没有画完。但?不急于一时,她给自己?留了两天时间慢慢绘制。如果不是谢琅出现?,她不会?中断的。
她把?萧挽风拉去桌前,提笔疾书:【别生阿兄气。】
萧挽风看罢,接过?纸张,以镇纸压去桌边。
谢琅虽然投奔他麾下,却没打?算把?妹妹长久留在河间王府。
这也是谢家一贯的态度。
眼下登门的是谢琅,态度尚且客气。等谢崇山领兵返京,再登门跟他讨人,两边只怕要?见血斗一场。
他抬手揽住柔软的腰肢,把?谢明裳抱去膝上坐着:“你莫生气就好。”
谢明裳:?
她疑惑仰头,正对上萧挽风平静漆黑的眸子。
“无论你的宫籍去除与否,你都留下。”
第87章 你的女儿平安长大了……
“留下”的意思,有很多种?诠释。
萧挽风原本可以多说几句。
比如说,她不?可能平安归家?。
身为一把横插在河间王府和谢家?当中的双刃剑,尚未扎得两边鲜血淋漓、互斗不?休,却?放她归家?去。之后呢?
谢家?领回女儿,两家?化干戈为玉帛,开始议亲?
毕竟,在京城大部分人眼里,谢家?把女儿嫁给河间王,以一场体面婚事,洗刷曾经的耻辱,这是谢家?最好的选择。
局面如此发展,当初布局之人岂能忍受?
她不?可能平安归家?。
放她归家?,她这把双刃剑,只怕要被人生生断折。她平安不?了几日。
但?萧挽风偏偏只说一句“你都留下”。之后半句解释都无,只垂眸打量谢明裳的神?色,等她的反应。
一觉睡醒便不?肯开口的小娘子,在纸上落笔写“谁怕!”
于她心?中,是否当真如她笔下那样想通了,不?再畏惧提防,不?再怕他?
她今日想通了,主动依偎上来,亲密无间。突然而来的亲昵,仿佛一场美妙的春梦。梦醒了无痕。
今日写给他的承诺书,明天是否还作数?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