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谢明裳想提笔写【我无事】,狼毫却?从她手中脱出?。衣袖仿佛秋日枝头的落叶,无风自动,掀翻了桌上的茶盏镇纸。
啪嗒,茶盏滚落地上,摔得粉碎。
庭院外的声响安静下去,就连嗷嗷哭的顾沛都停下。
片刻后?,虚掩的窗牗被从外一把推开。
严陆卿强忍震惊,把谢明裳询问?他的字纸取来,展示给主上。
萧挽风站在窗外,视线尖锐而寒冽,盯在纸面黑字上。
【贺风陵,以谋反罪名处斩?】
“娘子?询问?贺帅的死因,又问?起叛国罪名,事关贺帅的身后?名,三?两句难以定论,臣属便从头说起贺帅生平。这,还未提到死因啊,才说到贺帅战功,娘子?突然就……”
谢明裳头痛欲裂,昏沉沉按着额头,身子?摇来晃去,在木椅上坐不安稳。
身体晃动越来越大,即将慢慢滑倒去地上时,一双手按住她肩头,把她按坐回去。
掌心干燥而有力,萧挽风的嗓音从她头顶上方传出:
“说得太急了。”
贺帅身上必然发生了什么事。谢明裳每次提起父亲,指代的都是谢崇山。提起生父贺风陵时,反倒直呼其名。
对她生母和谢夫人,她从不会如此。两边都称呼母亲。
对待贺帅的疏离态度背后?,必定藏有某些秘密。
什么秘密?
除了死去的人和她自己,再无旁人知晓。
严陆卿懊悔不已,低声请罪:“臣属思?虑不周。只想着详细描述贺帅生平,或许有助于娘子?早日想起从前的事……”
“她的记忆从未丢失。”
萧挽风扶住小娘子?摇摇晃晃的肩头,打量她失去血色的苍白唇色:“只是有些事过于痛苦,让她不愿意想起。自己压制住了。”
“这些事,多?半和贺帅有关。”
“臣属当如何做?”
“多?说无益。让她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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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深处的庞然大物桀桀而笑。它于暗处蛰伏多?日,从不曾放弃反扑。在近处凝视它片刻,便足以撕裂内心,带来难以言喻的痛苦。
母亲美丽的面孔流着泪。
你父亲为了他的天?子?舍弃了我们?,我们?便舍弃他。
那年她七岁,只比骆驼高一点,母亲带着弯刀,抱起年幼的她,穿过兵镇决然离去。
七岁的她并不很明白发生了什么。揪着骆驼丰厚温暖的毛皮,仰头问?母亲,“娘,你哭什么呀。”
“我们?就走了吗?不和阿父跟哥哥告别吗?哥哥昨天?才说要带我出?镇子?射大鹰。”
“娘,我们?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喜欢镇子?上的烤馕。”
母亲哭得像个泪人儿。
她看着看着,一扁嘴,跟着母亲哭起来。
母女两个一路走一路哭,哭得伤心欲绝,直到天?明后?才发现,骆驼走歪了路。
伤心的母亲压根不纠正?方向。
骆驼往哪里走,她们?便往哪里走。骆驼停下吃什么,她们?便顺道吃点什么。
骆驼吃路边的野果,她们?架起篝火烤野蛇。骆驼吃戈壁生长的骆驼刺,她们?吃沙丘边缘生长的沙枣。
骆驼停在一处小型绿洲,跪在月牙泉水边咕噜咕噜喝水,母亲猎杀了一只前来喝水的野狍子?,凑足母女俩五天?的口粮。
母亲伤心够了,牵引着骆驼往西北方向走。她要带女儿回归族人和雪山的怀抱。
在大漠里游荡的第十天?,父亲领兵赶了上来。
当着她的面,母亲激烈地和父亲大吵一架。语速太快,年幼的她完全没听懂他们?在吵什么。
只看到吵着吵着,父亲突然大步走近,把母亲从骆驼上抱下来,不管母亲怎么骂,怎么打,紧紧地抱在一处不放手。母亲又哭成个泪人儿。
母亲和父亲莫名其妙地和好?了。
说“和好?”也不确切。因为母亲之后?再没去过关内军镇。
每两个月,父亲会?来找母亲相聚几日。每年把她带回关内住几个月。
两三?年后?,她从懵懂女童长成豆蔻年华的小少女,才拼凑出?“和好?”背后?的真相。
父亲的天?子?下令,清扫边境蛮族。父亲原本打算遵令。
大军出?征前两日,他劝说母亲,放弃族人,投奔关内。
他说,自古至今,异族通婚者,岂有善终时?
阿支娜,当年你愿意为我私奔而来,今夜请你再做一次决断,再一次投奔于我。
我已安排好?你的新身份。我们?就在军镇成婚,以后?你是我贺风陵的发妻,我们?的一双儿女,在关内会?有好?前程。
母亲当夜决裂。
父亲第一次抗了命。放弃攻击母亲的回纥部落,领兵深入大漠,灭了
一个突厥小王的部落。
但毕竟从此生出?裂痕。
沉睡中的浓长眼睫颤抖几下,谢明裳翻了个身。
她在睡梦里也在盘算着日子?。她七岁那年,十二年前……正?是突厥人大举进犯中原的那年。
父亲领兵勤王,渭水一战大捷,以少胜多?,打破突厥人骑兵神话。父亲声名显扬天?下,拜骠骑大将军,领云州、朔州两地行台,声望鼎盛。
之后?,接天?子?诏令乘胜追击,清扫边境蛮族,差点下令攻灭母亲的族人,母亲决然离开,父亲放弃攻击……
原来也都发生在同一年。
挟军功之大胜、世间?之赞誉,回返朔州军镇的父亲,想必意气风发地向母亲开口劝说罢?他一定没预料到之后?的事。
她如今可?以模模糊糊地记起一张面孔了。
那是领亲兵在大漠里寻着骆驼踪迹苦苦追寻十日,风尘满面、胡子?拉碴,一张意气消沉的男子?面孔。
——
谢明裳睡醒了。
她其实并没有睡过去太久,睡醒时刚过子?时初,夜阑人静时,萧挽风还没有睡下。
屋里亮着灯。
她张开眼,稍微翻了个身,身下的木板吱嘎一声响亮。
坐在床边的男人转过身来。
他的肩背厚实,身材高大,早已是成年男子?的身形,乍一眼看过去,有七分像父亲谢崇山的背影。
谢明裳凝视片刻,抬手扯住面前男人的手肘,往下拉。萧挽风顺着她的力道往床里倾身,谢明裳张开手臂,拥住男人坚实的肩膀。
萧挽风伸手抱住她,任她急促清浅的呼吸扑在肩头,声线低沉而和缓:“想要什么?”
谢明裳摇摇头。
感受活人的温度,一个有力的拥抱,足以让她区分梦境和现实。
如今她回到现实来了。
她接过纸笔写:【别罚顾沛了。】
“小惩大诫,已然罚过他。放心,不会?送他回朔州。”
谢明裳果然放下心,仰头冲他笑了下,又写:【睡多?了。睡不着】
“睡不着起来走走。外头没下雨。”
萧挽风想搀扶小娘子?起身,谢明裳自己倒一骨碌翻坐起,趿鞋下床。
大半夜的,两人在积水庭院里手牵手散步。
萧挽风道:“没带纸笔。不想写点什么?”
谢明裳摇头。
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又道:“你对贺帅生出?好?奇心,我不该拦阻你。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
谢明裳还是摇头。
问?什么?分分合合的父母亲,多?年之后?,她这女儿已长成十四岁,父母亲究竟如何走到最后?一步,让铁甲军围拢了族人的部落,摆出?攻击阵型?
漫山遍野的铁甲军阵里,有没有一个头盔之下,隐藏着父亲的面孔?
谁砍去了父亲的头颅?会?不会?是母亲的弯刀?
她不能往下想。
黑暗里的庞然巨物蹲在她面前,她已经离它很近,再深想下去,就要被它撕裂了。
谢明裳开始猛扯身侧男人的手,拉着他往院门外走。
萧挽风被拉扯片刻,察觉她的意图,把纤长的手指头反握在掌心,稳稳地走在身侧。
在萧瑟夜风里,两人笔直穿过马场,往最北边的角门方向行去。
顾淮中途惊动赶来,送来避风的羊皮灯笼,又询问?要不要牵马。
谢明裳连连摇头。
不需要骑马,步行就好?。
羊皮灯笼灯光晕黄,两人从北面角门出?,在深夜狭长窄巷里穿行。每走过一户,她便停下,以灯笼映亮百姓家门外的贴画。
百姓人家惯例,新年时贴上家门的门神贴画,震慑各路魑魅小鬼,要贴上整年,来年才会?换下。
眼下才八月。许多?人家门上贴的门神,还未被雨打风吹到褪色。有些看着还鲜亮的很。
谢明裳挨家挨户地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