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风雨里传来一阵奔雷般的?马蹄声。
数十骑奔马快速从京城方向的?官道而来。谢崇山听?声音不对,早早地站起身,迎着大雨望去。朝中又下令了?
大将领兵出征,早晨开?拔启程,傍晚就被朝廷追回,朝令夕改之事并不少见。
但这次追来的?却?不是朝廷令使。
风雨里纵马急追而来的?,居然就是两人之前私下谈论的?正主儿,河间王本人。
众人齐刷刷的?目光里,萧挽风勒马停在路边,解开?湿透的?大氅,盯一眼吃惊站起的?裕国公,目光转去谢崇山那处:
“听?闻谢帅深夜启程,本王前来送一程。”
裕国公识趣地避让告辞,先行回程。把油篷子让给萧挽风一行避雨。
萧挽风的?发?冠衣摆还在滴水,拿布随手擦几下,不以为?意地走?近谢崇山对面。雨水一路滴滴答答。
谢崇山面无表情起身,“老夫何德何能,值得河间王冒大雨相送城外?小女安全送回京城了?”
萧挽风道,“今日正为?了令爱而来。”
“怎么说?”
“谢帅此去凉州,不知何时归程。去之前把日子商议妥当为?好。”
谢崇山瞪眼道:“商议什?么日子妥当?”
萧挽风并不多言语,冒雨走?回马鞍边,取出一封油布包裹严实的?长方物件,当面打开?层层油布,取出一本沉甸甸的?厚书本。
谢崇山定睛望去,萧挽风随身宝贝似的?携带来城外的?,居然是本家家户户都有的?黄历。
这一趟雨中来回,萧挽风才?擦干的?全身又开?始滴滴答答地落雨,只有防水油布里的?黄历是干的?。
他当面打开?黄历,挑选出几个诸事大吉的?黄道吉日,一一指给谢崇山看。
“诸事大吉,宜嫁娶。谢帅不在京城期间,谢家有令夫人和令郎
,可代为?主持。”
“八月准备礼单,九月可过定。十月亦可。最迟不要超过十一月。”
“明裳的?生?辰落在十二月十五。生?辰加新?年,撞在十二月,过定礼怕操办不及。”
谢崇山猝不及防把黄历接在手里。
越听?越冒火。
眼下已经过八月半了。九月可过定?!
京城体面人家成婚,只要有爵位在身的?,哪家不筹备个半年以上?河间王府说起来也是一等宗室贵胄,一两个月就想把谢家女儿娶走??
“婚姻大事,为?何如此仓促?”谢崇山把黄历放去地上,沉着脸道:“老夫的?女儿虽然暂住在贵府,也不见得要把终身大事交付给河间王府!”
黄历放在地上,片刻间便被雨水浸得湿哒哒的?。
萧挽风盯着沾湿的黄历。“明裳的终身大事,不交付给河间王府,交付给何处?”
谢崇山噎了一下。
其实裕国公早晨沿路闲谈时,曾经隐晦提起,自家有爱子,谢家有好女,同为?武将门?第,若小儿女们相处得来,两家结下姻亲之缘分,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但谢崇山没在萧挽风面前提一个字。
眼下的?局面够古怪了,他有种直觉,提起裕国公府,只怕更坏事!
谢崇山冷静下来几分,把打湿的?黄历捡起,重新翻了翻被挑选出的几个吉日,以放水的?油纸重新?包好。
“婚姻大事,让老夫考虑考虑。却?不知殿下之意,打算给明裳个什?么名分?我家女儿的?脾气,老夫是知道的?。若她?上头压的?人太多,她?脾气压不住,迟早出大事。给的?位分太低,不如就此算了,殿下把她?送回谢家来。”
萧挽风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深黑色的?眼睛不再看周围落雨,转去直视谢崇山。
“王府后院没别人。”
谢崇山道:“殿下别拐弯抹角的?,直说名分!”
萧挽风道:“想要名分,得通过宫中赐婚。谢帅,两家婚姻事,不宜经过宫廷。”
这小子什?么意思??谢崇山的?火气腾腾地往上冒:
“殿下的?意思?,是我谢家女儿没名没分地跟你?!”
两边毫不相让对视片刻,萧挽风道:
“萧某诚意求娶。”
在谢崇山的?瞠目瞪视里,萧挽风起身又走?去马鞍边,取出第二封油布包裹严实的?长方物件,打开?层层油布,这回取出一封大红烫金硬壳庚帖。
第二趟冒雨来回,才?擦干的?眉眼又重新?沾满雨汽,更显浓黑锐利。
“父母兄长离世,族老远在朔州。萧某庚帖,当面交给谢帅。”
谢崇山震惊地把庚帖接在手里,仿佛捧了个烫手山芋,原地发?愣片刻,难以置信。
他翻来覆去地打量庚帖。
长方形,轻且薄。大红硬壳烫金封皮。
内里以一笔簪花正楷小字,写明父族三?代、母族三?代,各自籍贯出身、封号、官爵,儿郎姓名、家族排行、出生?年月八字……
这是河间王本人的?庚帖?
不可能!假的?罢?
庚午年生?,二十三?岁。年纪倒是对上了……
再眯眼细看父族三?代籍贯来历,祖父那一栏,明晃晃写:【高祖成庙皇帝】
谢崇山眼皮子剧烈一跳,啪嗒,把庚帖合上。
他心里疑窦丛生?。男方送庚帖,这是要明媒正娶的?意思??却?又说“父母兄长离世,族老远在朔州”……
他是高祖一脉的?宗室嫡支!京城里哪会?少宗室?
宫里那位天子,不就是两代内的?血亲堂兄弟?
谢崇山越想越觉得不对,沉着脸道:“殿下不存心戏弄谢家的?话,只需入宫求天家赐婚即可。哪怕给不了王妃的?位子,给个侧妃,殿下诚心对我家明珠儿,谢家也可以考虑。何必冒雨亲自送来庚帖,又当面含糊不给名分?老夫听?糊涂了!”
萧挽风的?目光倏然犀利起来。
“不能赐婚。”
“为?何不能求天家赐婚?”
两边针锋相对地对视片刻,萧挽风弯了下唇。嘲弄之意挂在唇上。
“不愧是谢帅,到老都是头老犟驴——三?月里一场祸事,谢家头顶的?贪腐罪名洗干净了?”
谢崇山火冒三?丈!
至今未洗净的?贪腐罪名,是他心里不能戳的?隐痛。戳则暴怒。
谢崇山抬手把黄历又啪地扔去地上,愤然道:“冒雨追出城来,当真诚意送庚帖的??老夫不怎么信。昨夜东郊大营未能如愿打一场,殿下今日追上来,言辞咄咄逼人,可是想和老夫继续比试比试?老夫奉陪!”
他霍然站起身,喝道:“来人,拿老夫陌刀来!”
黄历滚落入雨中,顷刻间浇得湿透。对面雨篷子的?耿老虎见情况不对,赶紧急奔过来捡起。
远处守候的?谢家亲兵隐约听?到“拿陌刀”,正面面相觑,耿老虎挥手示意别多事。
萧挽风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处,任谢崇山隆隆怒吼,反手拧身上滴水的?衣摆。
一滴雨水从浓黑的?眉梢间滴落。他此刻的?眼神幽亮得惊人。
“萧某诚意求娶的?,是贺家女,贺明裳。”
“不能赐婚。明裳不会?想被宫里那位天子赐婚。”
“选吉日先定亲。等明裳恢复本家姓氏之后,再成婚不迟。”
萧挽风的?话语混杂在雨声里,声线冷冽,并未刻意抬高嗓音。入谢崇山的?耳,却?仿佛字字惊雷。
先定亲。不赐婚。恢复本家姓氏……
字字都蕴含危险。前方仿佛出现一条陡峭窄路,通往悬崖峭壁,走?上便无法回头。
谢崇山的?怒火瞬间浇灭下去,人坐回原处。
雨篷子里安静了一段时间,谁也没开?口。最后,还是谢崇山打破沉默:“你到底在想什?么?”
萧挽风不答。
抬头看了眼转小的?雨势,站起身来,吩咐回程。
亲兵冒雨牵来乌钩。萧挽风重新?裹上湿漉漉的?大氅,翻身上马。
今日出城送别,他想送的?,都已送出;想说的?话,还差一句。
临行前最后抛下的?一句话,和谢崇山的?问话并不相干。
这是他送给谢崇山本人的?一句送别语。
“贺帅当年如何死于关外?谢帅,你一片忠心耿耿——自有人执刀过来,让你剖心验证。”
谢崇山闭目不言语。
马蹄踩踏雨点声渐起。错身而过时,身后传来谢崇山的?追问:“你早知她?是贺风陵的?女儿?你何时知道的??”
谢崇山在隆隆大雨里抬高嗓音:
“你五年前疯癫一般闯入老夫营帐,跟老夫讨人。那时候,你便知道了?”
无人应答。
马蹄声奔雷般去远了。
雨声更加响亮,谢崇山合拢庚帖,坐在雨篷子里,斑白头颅低垂,良久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小了,暮色渐起。远方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耿老虎走?近急禀:“大郎君来了!”
谢崇山诧异地注视着浑身湿透的?儿子下马。
”你不是昨夜来过了?何事又来?”
谢琅道:“父亲见谅,急事。”
京城出入不易,谢琅快马急奔出城,走?动了常青松的?关系,为?的?是谢明裳午后急送谢家的?一封小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