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一道浅浅的血河,蜿蜒从门缝下流出。
“呕~~”谢玉翘停步俯身干呕起来。
谢明裳取出两条帕子,沾水打湿,一条递给五娘,一条帕子掩住鼻下的血腥气。
“五姐,如今你也算和庐陵王见过面了,感觉如何?还要不要嫁去他家后院?”
谢玉翘脸色苍白,连连摆手:
“勋贵门第,吃酒一场争执,竟会死这么多人。我又算什么。我、我再想想……
“出来一趟不容易,五姐想清楚。我们二楼的阁子包了整天,要不要再回去看一眼庐陵王。”
身后不断传来箭矢入肉的闷响。
夜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一阵阵地涌入鼻下,谢玉翘当真吐了,扶着墙,边流泪呕吐边踉跄前行:
“……再不必提了。快走。”
耿老虎持刀护卫,两位头戴帷帽的小娘子在夜幕下撤出后巷,在街边迅速登车。
朴素的马车驶离御街时,远处转过来一堆甲胄鲜明的禁军,为首武将大声呼喝,往酒楼方向疾奔而去。
谢明裳坐在车里,放下布帘子,心里回想着惊鸿一瞥看到的景象。
三楼某个门户大敞的阁子,里头打得破破烂烂,阁子门外却插着一支新鲜摘下的雪白梨花。
她心里默念:“看两边撕咬倒是有趣。只可惜了好梨花。”
——
暮春时节的大雁从南向北,飞过金黄琉璃瓦殿顶。
宫城肃穆,内殿紫烟升腾。
林相在丹墀下手持玉笏板,往高处回禀。
“……事情大致就是如此。庐陵王惊吓而走,人已经出京外,连夜递上了弹劾奏本。河间王无事人般通宵宴饮,之后回府休息了。”
“死伤多少?”
“河间王清了场。禁卫赶到后,只护送着庐陵王单独离开。河间王的说辞是,无人伤亡。但庐陵王的说法,他携带亲卫二十余人,全数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奉德帝坐在缭缭青烟笼罩里,看不清神色。
“朕这位五弟的性子确实过于桀骜恣意了。朕顾念他身上四大捷的军功,轻易不愿责罚……林相觉得当如何处置。”
林相应声而答:“当值禁军护卫京城治安不利,不能及时阻拦两王争斗,应当重罚。当值的拱卫司步军指挥使、都虞侯两人撤职查办。”
“就这样处置。”奉德帝满意地转开话题,“太胡闹。谢崇山也是武将,性子稳重得多。”
林相笑禀道:“河间王年轻,且是长居边地,血战厮杀长成的勇壮儿郎。乍入京城,日子过得安逸……无事也生事端啊。”
“林相何意?有话直说。”
“猛兽空闲时,也要磨砺爪牙。此乃天性,遏制不得。庐陵王这回与其说得罪了河间王……不如说,河间王空闲无事,缺个磨爪的物件,正好盯上了庐陵王。”
“庐陵王不堪用。”
“宗室子贵重,怪不得庐陵王。京城容纳百川,总能寻到合适之物供猛兽磨爪。”
奉德帝思忖片刻,摆摆手,命林相退下。
猛兽空闲,若不磨砺爪牙,便要生事。
在帝王眼里,军功威望过人的河间王,和东北边地叛乱的辽东王,两者并无太大区别。宁可养一只闲极生事的猛兽,也好过纵了链子,以后再收不回。
只可惜庐陵王那软骨头,不堪猛兽磨爪,三两下就逃出了京城外。
奉德帝沉吟着,在堆成小山的奏本里翻了翻:“谢崇山的奏本还压着?”
冯喜从一大摞奏本里取出谢崇山的谢罪书,奉上御前:“留中未发。”
奉德帝挥挥手。殿内众内侍宫人退出后,又召入皇城司指挥使,这次问的却是:
“谢氏女你可见过,是个怎样的小娘子。”
皇城司指挥使一怔:“相貌确实是个极出挑的美人,性情么,谢枢密使的膝下独女,家里养得娇惯,颇有些轻慢骄纵……”
“详细说说。”
皇城司指挥使便添油加醋地仔细述说。
“谢六娘子身子骨不大好,病歪歪的,不经常出门。即便这样,也得罪了京城许多人家。时常见谢六娘子的车驾停在路边,和人骂架,观者如堵。一言不合,两边动起拳脚也是常事。谢六娘子出行必带众多健仆,骂又骂不过,打又打不过,只得目送她扬长而去……”
奉德帝大笑起来。“谢崇山这个女儿,确实养得骄纵啊。可见家里宠爱。”
想了一阵,挥退臣下,摊开谢崇山奏本,御笔蘸朱砂,朱笔落下第一个字。
——
雪白梨花簌簌,随风飘落几瓣,落在长案上。
萧挽风站在敞阔的王府厅堂里,抬手摩挲着窗边斜插的两支雪白梨花。
经历了一场烟熏火烧,梨花酒楼盛景不再。枝头最后几支幸存的梨花,被他高价买下,插在梅瓶中清水供养。
严陆卿站在身侧。
代掌王府各处司职的严陆卿,虽说自称‘布衣幕僚’,但明眼人谁不知,身为河间王最倚重的亲信,只等河间王府赐下,王府长史的位子必然归严陆卿莫属。
但这位未来的王府长史,大清早地对着两支梨花叹气。
“殿下,闹腾得有些过了。如今殿下凶名在外,京城人人谈之色变啊。”
萧挽风并不搭理他。
相比于传遍京城的恶名,他此刻凝视花枝的眼神过于沉静了。
严陆卿等了半天等不得回应,叹着气说:“是,是。我们这边越是闹得凶名在外,乖戾恣睢的恶名传遍京城,宫里那位便会想起谢帅的好处了。但凡事总得有个度。殿下难道想一辈子困在京城?”
萧挽风神色不动,只抬手摩挲几下随风颤动的梨花:
“变数太多,空想无用。谢家死局尚未盘活,且等对方落子。”
急匆匆的脚步声便在这时传来。
“殿下!”
亲兵卫长顾淮撩起衣摆,急匆匆一路小跑进厅堂,高喊:“宫里急报!”
“处置谢家的圣旨已颁下!刚刚传来的消息,传旨内侍出宫门,朝着谢家方向去了!”
第20章 解围
谢家之主谢崇山上书请罪的第十日,圣旨颁下。
谢家门户敞开,香案铺陈。谢明裳跟随在父母兄长身后,跪倒在前院听旨。
这是一封措辞严厉的旨意。
圣旨斥责谢崇山立身不正,居高位而贪墨巨额军饷,贪蠹成性,国法难容,谢家父子即刻革职为庶民。
念在谢崇山曾经领兵救驾、千里赴国难之功勋,责令限期三月,如数填补军饷亏空,将功折罪,否则严惩不贷。
措辞虽然严厉,但谢家人最忧心的“抄家”、“缉拿”几个关键字词始终未出现。
也未提及辽东王谋逆案。
谢明裳从头听到尾,听到“救驾”,“限期三月”“将功折罪”几个关键字眼后,心弦微微一松。
这封圣旨看似申斥严厉,实则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谢氏未抄家,谢家父子只革职,未流放,大有转圜余地。
似严实宽的一道圣旨宣到末尾时,就连谢琅都长出一口气,轻轻捻了捻袖中准备好的沉甸甸的钱袋,准备厚礼相赠传旨内侍——
圣旨末尾却话锋突转,又以大段斥责收尾。
谢氏父子弹劾闭门思过期间,头顶贪墨渎罪,不知反省;交接大臣,意嫁女而后悔婚。暗行私事而废弛
公心,岂有悔改之意?
“谢氏全族留京戴罪。谢氏女罚入宫中。主者施行。”
谢明裳:“……”
前方的谢琅肩头一震,迅速回头后瞥。
谢明裳和兄长对望一眼,望见谢琅眼底的焦灼。
又顺着他的目光,转向前排跪倒的父亲。
谢崇山面无表情。
——
颁旨内监在前院等着领人入宫。
来谢家颁旨的,还是上回领着禁军围门的黄内监。
提前准备好的赏赐钱袋,临时加两倍分量,沉甸甸地塞过去。
换来一句含糊不明的应承:“贵家千金接入宫中等待处置,乃是御笔亲提的圣意,中书省奉圣意草拟的诏书。至于入宫之后的安排,说不准。”
谢琅便揣着这句含糊不明的“说不准”,沉甸甸地回书房。
谢家老夫妻两个一言不发坐在书房里,琢磨着这句“说不准。”
男丁革职为庶人,留京戴罪,这些都是受贬罢官的官员常见待遇。怎么偏把未出阁的小娘子罚入宫中?
官员未下狱而女眷获罪,从未听闻过!
谢琅字斟句酌地劝说:“父亲母亲冷静些。圣旨只说‘罚入宫中’,并非‘罚没掖庭’。不见得是罚没入宫掖为奴。平心静气才好去问。”
但如何才能平心静气?
按照宫里来的传旨使者的说法,圣旨写明“谢氏女”,谢氏未出阁的小娘子,自然有几个算几个,全要带入宫里。
颁旨之后,谢家两个女儿,五娘玉翘和六娘明裳,即刻被禁军领入前院两处厢房里看管,只等更换宫里带来的衣裳,就要把人带走。
后知后觉自己要被罚入宫里的谢玉翘,心头也升起“罚没宫掖为奴婢”的猜测,想起上回录入宫籍脱衣验身的受辱场面,抹着泪哭了一场,借着单独更衣的机会,静悄悄卸了衣带要上吊。
头一回上吊不熟练,踹翻凳子的动静太大,被门外把守的禁军听到,大喊着把人从房梁高处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