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鹿时眠
后面的话好似被风吹散了,姜令檀一个字也没听清。
因为太子忽然伸手,遮了她一双眼睛,微微张开唇像是被人咬了一口,不重,但他从她脸颊划过的呼吸,她心知肚明。
这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吻,一触即分。
“等齐氏的冤案尘埃落定,善善准备什么时候动身离开?”谢珩的手依旧遮在她眼睛上,声音很低地问。
像是恍惚一般,姜令檀突然就生出了再留一段时日的想法,眼下不知该如何开口,湿润的唇紧紧抿着,只能低声说:“等我想好了,再告诉殿下。”
“好。”谢珩重新牵起她的手没再说什么。
至于夜里他亲自送出去的那一封信,他的老师严既清根本没看,就当着他的面烧了个一干二净。
姜令檀拒绝本就是预料中的事,严既清想护,根本就绕不开谢珩,至于离开玉京,那无疑是天方夜谭。
所有的一切,好像从她遇着他的那一日开始,就失了控制。
翌日一早,姜令檀坐在侧间的小书房里看书,吉喜拎着叽叽喳喳的鸟笼走上前:“姑娘,奴婢从外边听了些消息。”
“嗯?”姜令檀抬起头。
吉喜有些紧张压低声音:“宫里传了消息,司家嫡长女昨夜被陛下收入后宫,至于辅国公府那边,之前的人已经全部撤走。”
姜令檀一愣,不由想到那日夜里太子的那一番话。
‘司贵妃老了……’
对啊,司贵妃老了,但司大姑娘正是年岁正好的时候,只要她豁得出去又有什么不可,高高在上的天子,要的不过是替代品。
讽刺么,的确叫人觉得十足的讽刺。
当年齐家的全族死的那些人,就像是一个笑话。而辅国公府司家,无论是勾结外族的那些罪证,还是把族中女儿当做筹码的丑陋嘴脸,从始至终不也是被高高在上的天子任意玩弄手掌中。
姜令檀心口堵着一口气,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蛛网困住的食物,生和死好像从来就不是她能选
择的。
如果是这样,玉京的这一切,太子又是怎么想的呢。
姜令檀猜不透谢珩是怎么想的,因为在后宫多了那个小司妃的当日,天子就因为夜里一场风寒连着数日不曾上朝,紧接着好似整个玉京都乱了起来。
从雍州传来的消息八百里加急,西靖大军压境,与之一同的还有南燕与漠北接壤的辽阔疆土,已经不是小打小闹,战事一触即发。
至于西靖大军压境的缘由很简单,不过是要讨回西靖小王妃谢含烟,以及她腹中的孩子。
可谢含烟小产的事才发生不久,宫中又掩得隐秘,也不知贺兰公瑾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东阁里,姜令檀连着几日坐立不安,太子自从天子病重入宫后已经数日未回,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数着日子一想到马上就是满月,他不在东阁,就像心里缺了什么东西一样。
而传言中已然病了数日的天子,脸上未见倦容,坐在御书房的书案后方头也不抬地在批阅折子,谢珩垂眸站在他身前。
父子两人一站一坐,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有笔尖划过发出的细微声音。
最终这僵硬的气氛被外头宫人的禀报声打断:“陛下,小司妃娘娘来了。”
帝王终于抬了下眼眸:“进。”
司馥嫣未语先笑,她双手稳稳端着托盘,走得慢,却也说不出的娇俏,不过是几日功夫而已,往昔高高在上的贵女已没了少女的模样,一举一动更像是宫里头曾经某个尊贵女人的影子。
帝王与她视线相交的一刹那,像是突然走了神。
司馥嫣浅浅一笑,只端了亲自炖的滋补品上前,便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既乖巧又懂事。
她情绪藏得深,就像是仰慕帝王多年的少女,终于得偿所愿,却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借着帕子的遮掩,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她这一生,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在被家族逼迫着进宫成为牺牲品的那一日开始,就已经被踩在了脚下。
“你退下。”帝王突然抬了眼眸,朝司馥嫣意味深长一笑。
“是。”
等司馥嫣一走,御书房再次恢复了落针可闻的沉寂。
帝王搁下手里握了的朱笔,似笑非笑:“你母后若是活着,她怎么可能亲自给朕炖滋补的汤药。”
“不让人毒死朕已是不错。”
谢珩静静看向他,并未回话。
帝王依旧自言自语:“你恨朕便恨吧,朕……”
他声音像是沉了一瞬,然后更为坚定道:“朕从不后悔。”
“只是朕从未想过,这一生终究是逃不过因果,求而不得的滋味,太子觉得如何?”
帝王挺直的背脊像是在一瞬间塌了下来,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他,仰头盯着太子那双与故人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若是你藏在东阁的小姑娘知道,那个每逢月圆日都要吸血的魔头是谁,你与朕算不算是成了一样的人?”
谢珩蓦地沉了眼睛,垂在袖中的手蜷了一瞬又缓缓松开来:“她不可能知道,孤也不会让她知道。”
“是吗?”帝王手握成拳,抵着唇咳了一声,“这世上,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朕当年杀齐氏,抬司家,逼她做了她所有不愿做的事。”
“可惜了。”
这一刻,没人知道帝王究竟在可惜什么,他以拳抵唇的手慢慢摊开,掌心一抹鲜红格外刺目。
谢珩没有一丝波澜的目光终于有了变化。
“蛊毒难解。”
“朕的皇儿该当如何。”
谢珩的嗓音像是要被湮灭在那片血色中,身上突如其来的蛊毒,他查了无数的人,从漠北到西靖,再从南燕翻了个底朝天,却从未想过是眼前的男人。
“为什么?”他声音是哑的。
帝王听不出的得意还是负疚的笑声里,一字一句透着疯狂:“你恨朕,也同样恨你的母亲。既然一开始就是错误的,那便以错误结束。若有一日朕的太子,成为他最恨的那一种人。”
“谢珩,你该怎么做,得到她,还是杀了她。”
“说得好听些,谢氏痴情种,不过都是些一脉相承的疯子罢了。”
谢珩垂了眼眸,透着乌光的眸子出乎意料的平静,像是那些本该有的情绪都从他眼底消失了,父与子,君与臣。
“若真有那么一日。”
“孤会杀了自己。”
第131章 远赴
“杀了自己?”帝王抬眸去看谢珩, 他微有些上扬的眉峰透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明显是不信的。
“你母后自缢那日,你都不曾随她一同去, 如今却想步她的后尘?”
“当真可笑。”说到这,帝王顿了顿,似想冷哼一声, 只是喉咙里压着的声音还未发出, 却骤然发现眼前这个他一日日看着长大, 也同样防着的孩子,竟不知何时长成这样高大的模样, 须得他仰着头才能看清。
他何曾被人这般俯视过, 如同立春前的惊雷, 帝王眼角堆积着的阴影猛地一荡,眸底泛出锐利的寒意。
谢珩目光不躲不闪,语调缓缓道:“母后归天,父皇希望儿臣赴死, 儿臣得活着。”
“眼下父皇希望儿臣活着,那儿臣的生死只能全凭儿臣的心意。”
“好一个全凭你的心意。”帝王垂下眼帘,半晌又似笑非笑补了句,“那皇儿可得把人给看护好了,毕竟是个娇滴滴的玩意,风吹日晒久了也会死的。”
这随意的态度,就像是养在后花园里让人观赏的草木。
谢珩闻言,面色平静迎上男人的视线, 不卑不亢:“父皇提点,儿臣谨记。”
两人一站一坐,同样凉薄的唇角勾着极为相似的笑容, 只是谁也没主动提起眼下西靖大军压境一事,至于那位从西靖逃回南燕的公主,更像是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
“时辰不早,你先退下。”帝王摆手,然后有些厌弃推了一下司馥嫣之前送来的补汤,只是那玉碗金贵,被使了力气一推,便从桌沿打翻,混着汤汤水水碎了一地。
谢珩从御书房离开不久,宫中便传出太子侍疾不周惹帝王震怒的消息,同样传出的还有小司妃娘娘因为俏似先皇后的长相,得以日夜守在帝王病榻旁。
若是再得些时运腹中能怀上龙种,指不定空置多年的后位,会被这位给摘去。
东阁内,姜令檀还不知宫里发生的事,只是从那日谢珩进宫开始,她眼皮就跳个不停。
吉喜端着小厨房新炖的安神汤回屋,惊讶道:“姑娘怎么起来了?”
姜令檀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披风,声音略微带着哑意:“我睡得不安稳,便想抄写佛经静心。”
吉喜咬了一下唇,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动静。
她下意识朝后看了一眼,整个人却是被吓得一激灵:“太子殿下。”
“出去。”谢珩略有些烦躁扯开披风上的缎带,伸手拿起吉喜手中托盘上的安神汤,朝姜令檀走去。
“夜里凉得很,你若睡不安心,便叫人端了书案笔墨在榻上打发时间也使得,何必起身。”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她走近。
姜令檀握着笔杆的手心紧了紧,却也同时也暗自松了口气:“无碍的,屋子里地龙烧着,炭盆四下都放了,何必折腾人。”
谢珩闻言也没多说什么,反倒是端起手里的茶碗饮了口,见只是寻常的安神汤药这才略略松了眉心:“夜里难寐?”
虽问的是她,语气却是肯定。
姜令檀见他端着茶碗,理所当然要亲自喂她。
正准备拒绝,碗沿已抵在唇边,语调含了笑意:“既是汤药,趁热喝才好。”
拒绝的话,就这样被她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安神汤加了桂花蜜,甘苦中透着丝丝的回甜,姜令檀只觉得双颊发烫,在他毫不掩饰的目光下,小口小口咽下嘴里的东西。
见她乖乖喝完,谢珩心情霎时好了不少,他就这样静静站在她身侧,是触手可及的地方。
“因为担心孤,所以难以安睡?”他忽然就这般直白问出口。
姜令檀被他低垂的目光锁着,慌乱中长长的眼睫一颤一颤的,想否认,但是对上他期待的视线,只得细微点了点头。
谢珩就这般轻而易举被她取悦。
他此刻想做些什么,但又顾及着她的情绪,她难得有这样坦诚的时候,若多逗一逗必定恼羞成怒。
“过些时日,我离开皇都前往雍州,善善可要一同?”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帕子,擦净她唇角的药汁。
姜令檀却被他问得一愣,她是想离开的,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
眼下齐家冤屈洗清,就算心有不甘,但恐怕也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结果,司氏一族断尾求生,献祭了家中那位嫡长女,日后在朝中声誉若不出意外只会一落千丈。
至于往后的事,皇城中认识的那些人,总有人要成为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