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跃
吴媪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道:“能救多少是多少吧,一年就?这么?一季油菜,学子们当成了命,这一遭受了风雨摧残,不知多伤心。”
韩千君沿着长廊往前,突然看到田坎边上,蹲着一道小小身影,接过鸣春手里的伞,走了过去。
小圆子一身湿透了,蹲在那一双小手陷进被雨水泡过的泥土里,使劲按压,往油菜根部填土。
韩千君蹲下唤他:“小圆子。”
“韩姐姐。”小圆子意外地抬起?头,眼眶却是红的,想冲韩千君笑,可到底笑不出来,撅着嘴道:“昨夜暴雨,咱们的油菜田没了。”
“嗯,姐姐看到了。”韩千君伸手去牵他,“先起?来,你身上衣裳湿了,咱们回?去换一身,免得染上风寒。”
小圆子摇头,“我再扶一些,说不定它能继续长呢。”
韩千君不知道如何去劝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这时刻在脑海中曾挥之不去的阮嬷嬷训话?,便发挥了作用,“你爹娘要是看到了,会心疼的。”
小圆子突然诧异地望着她?。
韩千君疑惑地问:“怎么?了?”
小圆子道:“韩姐姐不知道吗,私塾里的学子都没有父母,全都是辛先生救回?来的。”
韩千君确实不知道,怔在了那。
都,都是孤儿?
难怪辛公子怀有一身学问本?事,却只?能青衣布鞋,原来是把钱财花在了这群孩子身上。知道自己喜欢的人乃活菩萨后,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韩千君只?觉此刻心田之处一热,慢慢地滚烫起?来,鼻子有些酸,但很骄傲,由衷地道:“辛先生是个好?人。”
“辛先生自然是好?人。”小圆子嗓音微微哽塞,“私塾内所有学子的吃穿,都靠着先生,他还教咱们读书考功名,可我们除了等着被先生照顾,什么?都做不了,唯有干一些农活减轻他的负担,谁知道天爷不公…”
确实不公。
养活学子的油菜田没了,偏生自己的银子也被人夺了去。韩千君从未有过像眼下这般,对银子生出了强烈的渴望。
劝不动?小圆子,韩千君只?能作罢,让吴媪去熬点姜汤,待会儿一人喝一碗,又把身上唯一的十两散银交给了吴媪,打发她?去外面买些肉食回?来,做顿丰盛的饭菜,让学子们吃饱喝足,随后便去了辛公子的院子里等。
午食吴媪做好?了饭菜,辛公子还没回?来。
看着学子们脸上的沮丧和失落,韩千君也没什么?食欲,她?从小锦衣玉食,不知道一片油菜田也能成为头顶上的一片天,而只?需要一场风雨,便能把那片天吹榻。
韩千君没再等辛公子了,扒了两口饭菜,打道回?府。
两万两银子,她?必须得讨回?来。
回?程的路上,还在落着牛毛细雨。车夫原路返回?,在经过早上过来的路口时,见那条死胡同?巷子已被官兵围满了。
察觉到马车慢了下来,韩千君撩起?了车帘,外面没怎么?落雨了,穿着官服的士兵太多,她?只?看到了满地的血水和隐约被拉出来的几具尸首,便知道这里不久前曾发生出厮杀。
京城虽在天子脚下,但也免不得有亡命狂徒,韩千君见过父亲和兄长养的那些暗卫,个个功夫了得,自不会平白无故地养他们,防得便是这样的意外,今日不知是哪家倒霉,惹上了麻烦,是非之地不宜久留,韩千君落下了帘子。
知道车内的小娘子金贵得很,马夫不敢多停留,赶紧绕了过去。
马车刚走,昨日出现在春社上的那位范家小侯爷便从巷子里走了出去,身后跟着一身干爽的辛泽渊。
到了马车前,范少卿回?头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以防再发生意外,陛下请辛公子先入住贡院。”
“好?。”
—
回?府后韩千君没爬墙,落雨天不好?爬,且料定了郑氏落雨不会出来,马车驶去大门,从正门进了府。
经过正院的廊下时,突然听?到了一阵热闹声,转头问身后的门房小厮,“谁来了?”
昨日发生了那场抢银子事件,府上人尽皆知,小厮眼神躲闪,垂目道:“是老?夫人娘家的表舅爷,和表公子来了。”
原因是老?夫人昨夜请国公爷过去替她?做主,国公爷没去,今日雨停了也没理她?,连请安都免了。
老?夫人彻底寒了心,一早便哭天喊地地让婢女去请同?在京城的娘家,尤家人来了院子。
尤家的舅爷本?事也了得,这才上门多久,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便哄得老?夫人哈哈大笑。
韩千君一听?到尤家人,便反胃。
老?夫人若是那扔馒头的人,尤家人便是那条狗,昨日抢了她?银子,今日就?把人叫上门了,这是要把她?的银子送出去了?
旧账还未翻篇,她?倒起?劲了。
郑氏怕韩千君再去惹事,今日特?意在她?门口安插了两位婢女,只?要等人一出来,立马上报,千算万算,没算到韩千君爬了墙,还在外面逗留了一圈,从大门进来,再次杀去了老?夫人的院子里。
老?夫人喜欢买有名的字画,买回?来也不私藏,大大方方地挂在了廊下,只?要有客人来,均会驻足欣赏一番。今日落雨视线不佳,也不知是为了迎接尤家人的到来,还是为了显摆,在那廊下特?意添上了一排的油灯。
韩千君从廊下走来,远远地便听?到了尤家大舅醉醺醺的嗓音,“姑母早年跟着姑父受的罪,如今都补偿回?来了,一家子儿孙满堂,该是享福的年岁,想那么?多作甚,想要什么?,大表哥还能不给?”
“哼,享什么?福,他一心护着那孽障,眼里可还有我这个母亲?”
“谁说的?”尤大舅嗓门更粗了,“天底下怎有顾惜儿女而忤逆父母的糊涂人,大表哥是个明白人,这会子不肯来见姑母,八成也是不知怎么?给姑母交差,还不是怕您骂他一顿…”
“是啊,姑奶奶,谁不知道这京城内就?数您德高望重,膝下出了一个皇后,又出了一个国公,去年已过七十大寿,可您瞧瞧,您老?身子骨还是这般硬朗,就?连容颜都似年轻了许多,谁人不羡?”
说起?寿辰,老?夫人心里又不是滋味,子孙多又有何用,还是娘家人贴心,不由抱怨道:“你们是想我多活几年,可那孽障咒我死啊。”
尤家公子道:“这就?是表妹的不是了,再如何也不能如此说长辈,您放心,下回?我见了她?,说她?两句,姑奶奶来,这可是我颇废了一番周折,才从繁花楼里买来的精品醇香老?酒,五百两白银一壶,多少人有钱都买不到,姑奶奶尝尝如何…”
老?夫人一愣,惊喜地道:“当真是繁花楼的酒?”
“千真万确,如假包换,我哪敢诓姑奶奶…还有这只?海虾,看到没这个头,就?连辛家也鲜少拿到这样的好?货,今日我过来的仓促,带的东西少,还有一绝没给姑奶奶说呢。”
老?夫人抿了一口醇香老?酒,赞不绝口,听?他说起?还有一绝,好?奇问道:“什么?东西那么?稀罕?”
“烤活牛,先把它肚子里掏空…”
老?夫人的良知还未完全泯灭,一阵寒颤,摆手道:“不成不成,活的来烤,这也太造孽了。”
“我的姑奶奶,不就?是个畜生,早晚都会成为酒桌上的一道菜…”
韩千君立在门外,目光死死地盯着屋内把酒言欢的几人。
只?见上好?的白瓷酒壶倒了一地,桌上摆满了各类山珍海味,随着尤家表公子敬酒的动?作,好?几个碟盘从木几上跌了下来,一旁的婢女们手忙脚乱地伺候着。
韩千君头一回?体会到了高门大户里的酒池肉林,有多可恶。
再回?忆起?私塾内那些淋着雨,在油菜田内抢救的瘦小身影,心头涌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悲愤,突然转过身,踮起?脚取下廊下的一盏油灯,“砰——”一声摔碎在了挂在廊下的字画上,火光窜起?来,价值百两银子的字画,一瞬被火舌吞灭。
一盏,两盏,三盏…
等屋内的人感?觉到了火光,连廊下已经燃成了一片。
昨日闹了那么?一回?,今日尤家人又到访,院里的人都以为这事算揭过去了,一时没有防备,都在屋内尽心伺候着尤家人,火势起?来后才惊觉,匆匆跑到屋外,便瞧见韩千君手里提着一盏油灯,还在往那些字画上砸。
冯媪先反应过来,唤了一声老?天爷,赶紧冲过去抢救,“三娘子,使不得啊,这可是老?夫人千辛万苦才寻来的,一副得值百两…”
老?夫人饮了几杯酒,原本?还有些醉意,在瞧见连廊下的一片火光后,顿时惊醒了。
“火,火,着火了!快,我的画儿,天杀的…”老?夫人话?都说不利索了,颤抖地爬起?来,往外扑去,尤家舅子和小公子还一脸醉意,也被这一幕吓傻了,伸手要去扶老?夫人,谁知老?夫人比他们还站得稳,起?身后两条腿跑起?来,裙摆下都灌出了风。
“老?夫人,慢些…”
慢些?她?的院子就?没了,老?夫人一边跑一边骂:“天杀的孽障,你想找死吗,竟敢放火…”
“别过来!”韩千君手里的油灯一提,直对着廊下的又一幅画,把前来的一众人逼停。
老?夫人看得心惊胆战,跺脚呵斥,“你敢烧!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话?音一落,火苗子便到了画上。
老?夫人气得一个倒仰,被身后的婢女们扶住。
韩千君问道:“银子在哪儿?”
“为了几个银子,你今日要杀人放火了,来人啊,我要进宫,国公爷治不了你,我去找昭德皇后,让她?赐你一死,我就?不信没有王法了…”
说这话?俨然忘记了,上回?进宫时已放下狠话?,同?昭德皇后断绝了母女关?系。
尤家舅爷和表公子终于赶了过来,脚步醉醺醺地立在那儿,适才似乎饮得不少,一场火都没把他们惊醒,吐词不清地道:“你这丫头成何体统,这可是你祖母的院子…”
“是啊,表妹你也太胡闹了,房子若是烧起?来了怎…”
韩千君冷笑道:“你们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教训起?她?了。
她?身上的那股混劲儿,打娘胎落下来就?有,积攒了十几年吃软不吃硬,没理会尤家父子俩的呆愣,脚步下了长廊,直冲着老?夫人屋内而去。
众人反应过来知道她?要干什么?了,已经晚了。
韩千君手里的那盏油灯,浇在了适才几人欢聚的酒桌上,洒了地上的酒水一遇火瞬间燃了起?来,后面便是纱橱,床榻…
“啊啊啊…”老?夫人眼前犯了黑,眼见火势起?来了,赶紧道:“我的软金丝,快,快去拿出来,箱子里的那些蜀锦,昭德皇后赏赐的那匣子也别忘了,对对,还有地契,床头下的南海珍珠…”一辈子积攒的宝贝实在太多,不知道该先抢救哪一个。
仆人们看出来形势不对,也慌张了起?来,“愣着干什么?,走水了,快救火…”
冯媪也清醒了,忙道:“来个人去找公爷,这要烧起?来还得了。”
“先把三娘子拉出来…”
“你个孽障,别烧了!”老?夫人终于跌坐在地上,捶胸道:“天杀的,银子不在我屋里,在老?二那。”
第21章 物归原主
第二?十一章
等郑氏收到消息赶来,老夫人的屋子已烧起来了。
韩千君惹了祸也没躲,顶着细雨立在院子里,看着火舌把老夫人屋里的陈设一样一样地吞尽。
这回郑氏不用装,真要晕了,却又不能?晕,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扶住阮嬷嬷的胳膊,无力地道:“去找国公爷,无论他在哪儿,先把人请回来。”又叫住了她,吩咐道:“叫个人把大门关上,再去找二?公子,让他带府兵守着,谁也不许出去,今日之事,都给我烂在府内。”
三娘子的性子是骄纵了些,但?平日里还算知道分寸,且在宫中做过贵妃娘娘,规矩礼法?学得还少?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放火烧院子,这要是传出去,得惊动皇帝了,阮嬷嬷脸色发白,连连点头,“奴婢明白。”
有郑氏坐镇,救火救得及时,加之天上又飘着毛毛雨,火势燎完老夫人的正屋后?,便?被?扑灭了。
老夫人被?冯媪和几个婢女扶着,眼睁睁地看着她住了几十年的屋子,烧成了一堆黑漆漆的残渣,里面?什么宝贝也没有了,珠钗首饰,绫罗绸缎,地契,一样都没抢救回来,嘴唇都气?乌了,喉咙里挤出一句,“开,开祠堂…”后?,眼睛一黑,便?晕了过去。
不需要郑氏前来擒人治罪,韩千君自己主动跪去了祠堂。
鸣春早吓哭了,跪在她身后?安慰道:“娘子,奴婢已经派人去请世?子爷了,您放心,有世?子爷在,他会护着娘子的。”
韩千君无所谓,活了十七年,她虽闯过不少祸,但?每回的后?果都是自己承担,今日她烧了国公府,别说?世?子爷,国公爷也没有理由保她,一顿鞭子少不了的。
但?这事还没完,她问:“二?爷呢?”
鸣春知道她想问什么,劝说?道:“银子尚在国公府便?是好消息,娘子不必着急,待今日的事情结束后?,二?爷会还给娘子的。”
韩千君没说?话。
到底是出宫之事给了他们自己好欺负的错觉,但?她跋扈、睚眦必报的名声并非虚传,以往每回受罚之际,她脑子里都会重?头开始梳理一篇整个事件,检讨自己到底输在了哪个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