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馥薇
雪簌簌地落着,明日就是大寒。
都说过了大寒就是年,可封令铎所在的这间偏殿,却丝毫没有过年的喜庆。
屋里冷得很,封令铎合上前面书册,搓手呼了几口暖气。他如今是戴罪之身,伺候的内侍自是不敢用心,故而这熄了许久的炭火也迟迟无人来添,他只得将盖在腿上的大氅拉得紧了一些。
如今的时辰,想必叶夷简已经将姚月娥送出上京了。
其实接下来的事,只要她不在,封令铎便觉得即便是赌输了,也不会那么难熬。
因为他知道,姚月娥也许会伤心,但一定不会消沉,毕竟,她可是靠着吃土和草都可以活下来的姚月娥,有薛清在她身边照顾着,她应当很快就能走出来。
一阵脚步打断封令铎漫无边际的思绪,常内侍带着两名宦官进了内殿,依旧恭敬地唤了他一句,“封参政。”
几个三层食盒被送进来,内侍跪在案前为他摆盘,很快就是满满的一桌。
在这里的一个多月,只有这一顿是最丰盛的,因为什么,不言而喻。
都是常在御前的人,如今看着对方的落魄,大约也会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常内侍
抱着拂尘立在一侧,思忖良久,还是开口问封令铎到,“大人……就没有什么想说的,让奴才带给皇上?”
封令铎沉默,半晌才缓声道:“那就劳烦常内侍替我求一身干净的衣裳吧。”
“嗯,奴才记下了。”常内侍等了一会儿,见封令铎不再开口,才有些不甘心地提醒到,“封参政可还有什么话,要奴才亲自带给皇上的?封参政仅管说,奴才一定……”
封令铎什么也没说,只沉默地摇了摇头。
“哎……”常内侍叹着气,耷拉着脑袋走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风雪之中,一人脚步匆匆,叩开了严含章的书室。
一纸密信被递到严含章手中,内容是常内侍与封令铎在偏殿的对话。
谁都知道常内侍对封令铎的态度,几乎等同于永丰帝的态度。明日就是三司会审,定罪宣判之日,而永丰帝今日却派了常内侍,问封令铎要他的一句话。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朋党笑起来,奚落封令铎不识好歹,非要在南墙撞个头破血流才会罢休。
“你懂什么?!”严含章怒斥,“皇上能在今日还让常内侍去探封令铎的口风,你还看不懂吗?皇上根本就不想杀他,倘若封令铎能给皇上一个台阶,朝中还有你我什么事做?!”
“可是……”朋党不解,“皇上计划的北伐迫在眉睫,自然大人才是皇上的左膀右臂。”
“那北伐之后呢?”严含章问:“我们这帮前朝归降的旧臣,又有几个是真正的深得帝心?如今大权在握,也仅仅是因为北伐而已。如果封令铎不死,一旦北伐结束,你我失去利用价值,皇上再度启用封令铎,到时候,我们都只能是他铺路的亡魂!”
“所以,”严含章顿了顿,扬手将密信扔进炭盆。
火光扭卷而上,发出嘶嘶的响动,信纸一点点被吞噬,变成一堆苍白的死灰。
“明日的堂审,封令铎必须死。”
*
大寒的卯时,鹅毛飞雪,上京的御街上堆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人和车都行得艰难。
三司会审的地方,选在了文德门外的御史台,官员们身着朝服等在堂上,远远听见一声开门的响动,是侍卫带着封令铎过来了。
今日这样的场合,他自是不能穿以往的朝服,众人见惯了他峨冠博带的打扮,这一身青衣蓝袍,倒显出他刚硬之下,几分难见的清俊干净。
严含章悄无声息地给御史中丞递去一个眼神。
正这时,一声唱报打破寂静。
有内侍和禁卫从仪门鱼贯而入,分列两侧,永丰帝身着龙袍从御辇下来,行至公堂正位坐下了。
永丰帝扫了眼正堂,挥手对众人道:“不必跪了。今日三司会审,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主理,朕是旁听,众卿不必拘泥,各抒己见便是。”
御史中丞闻言,拱手一拜,呈上一封奏疏道:“臣奉命审理年初闽南路转运使胡丰贪墨一案,如今证据确凿、事实清楚,请求弹劾参知政事封令铎,指使胡丰大肆收敛民财、贪墨银两以十万计。
经查明,涉案银两皆数流入封令铎私库,借以购买良田、修建私宅,其间更有大量白银不知去向,臣请追查其详细账目,以便查明封令铎是否还借着职务之便豢养私兵、勾结外敌。臣所言证据皆奉于此,请皇上和各位大臣过目。”
话落,现场便有官员冷笑出声。
大理寺郑寺卿上前一步,质问御史中丞道:“闽南路转运使胡丰乃前朝旧臣,从天福十五年起,就任闽南路转运使一职。而若是本官还没有老糊涂,彼时,封参政不过青州区区一个州通判,不说闽南路与青州天远地远,就说这官阶差距,胡丰也没有任何理由去向封参政行贿。倘若他真能慧眼识珠、预见未来,他该投诚的人也是皇上……”
“你少在这儿模糊真相转移视听,”王中丞道:“罪臣封令铎开国之后便入阁拜相,位极人臣,前朝旧臣谁不巴结?闽南路转运使胡丰这时投靠,说不通么?”
郑寺卿不语,转而将手里一张房契递给王中丞道:“敢问王中丞,这房契上的宅子,可是位于汴河南岸的白园?”
“正是。”
“那敢问,这宅子又是何时转入了封参政名下的?”郑寺卿问。
王中丞瞟一眼,回到,“地契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去年十月。”
郑寺卿若有所思地点头,道:“这块地是胡丰的私产不错,可天福十八年的时候,这一片地界都还只是空地一块。这满打满算的十个月时间,本官就奇怪了,到底是什么能工巧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建好这样一处奢华精美的三进院子?”
此问一出,王中丞当即被问得噤了声。
郑寺卿哂笑着补充,“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这宅子根本不是去年十月交到封参政手上的,按照进度推算,宅子的完工时间应是在今年二月到五月之间,然而这段时间……”
他顿了顿,故作狐疑地反问:“封参政不是在闽南路查案么?他是什么时候回来接手了胡丰这一处私产的呢?”
“你、你……这些都不过是你的推断罢了,”王中丞强辞到,“再说了,黄慈账本上的银子,经查明,分明都是进了京城同一间钱庄和古董铺子,而根据御史台所查,其间转账都是进了封令铎的私帐!”“那不就更奇怪了?”郑寺卿问:“封参政六月初才从闽南路回到上京,可是回京的前几天,这些铺子和钱庄就连夜清算跑路,等到封参政回来,钱庄早就跑得没了踪影,还有人贪污却拿不回银子的道理么?”
“封令铎能自请去查案,就是在洗脱嫌疑,提早安排手下的钱庄清算又算什么?”王中丞被问得烦躁,最后干脆怒道:“还有御史台从封府搜出的银子,这些不是铁证?!”
郑寺卿笑起来,“王中丞自己也说了,那些银子是御史台搜出来的,故而那只是你御史台的铁证,不是我大理寺的。”
“你!!!”王中丞简直被怼得无力招架。
正要发作,却见严含章上前一步,对郑寺卿拱手道:“郑寺卿口口声声说封参政无罪,可有什么证据?”
“证据?”郑寺卿道:“在我大昭,街头百姓都知道疑罪从无的道理,怎么到了严大人这里,开口就要人自证清白?”
严含章倒也不恼,姿态从容地提醒,“本官只是念在大人前朝时,与封参政的故交,再加上大理寺少卿叶大人,与封参政更是人尽皆知的故旧。本官是担心大人感情用事,立场偏颇。”
“是么?”郑寺卿冷笑,“可人本就是顾念旧情的,况且现下这般处处纰漏的陷害,我倒要问一问严大人,到底是谁立场偏颇、处心积虑?!”
此言出,满堂寂然。
要说这顾念旧情,除了在堂上的郑寺卿和不在堂上的叶夷简,最该与封令铎年旧情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上永丰帝。
郑寺卿这么说,不是意有所指,当面打皇帝的脸么?
果然,永丰帝面露不悦。
严含章心头一紧,他知道封令铎与永丰帝识于微时、同历生死,感情自是与旁人不同,而永丰帝向来又在意名声,故如今的不悦,大约只是不喜心中隐忧被人提及。
思及此,严含章神色微凛,对户部尚书使了个眼色。
王尚书出列,对永丰帝拱手道:“大昭建国不过两年,根基未稳,封相乃开国功臣,劳苦功高。如今新政施行、北伐在即,若是判处重刑恐会影响朝政稳定,还望陛下三思。”
王尚书说完俯身跪拜,当真是一副殷切求情的模样。
然而正位上的永丰帝,神情在这一刻却肉眼可见地变了。
王尚书方才那番话,妙就妙在看似求情,却句句都在往永丰帝心窝子里捅,新政、北伐,都是永丰帝非要拉封令铎下马的理由,而一句影响朝政稳定,便是连结党的帽子都一起扣到了封令铎头上。
短暂沉默之后,永丰帝前倾身体,微微阖目,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缓而沉地开口道:“下令褫夺
封令铎参知政事一职,由刑部和御史台复核证据,入刑部大牢,等候……”
苍茫的风雪里,忽然传来一阵鼓声喧啸。
击鼓之人似是用了极大的力气,一声一声,仿若雷鸣。
所有人都被这突然的鼓声打断了思路,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情形。
片刻后,一位内侍疾步而来,对堂上永丰帝禀告,“据外面的侍卫说,是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击响了文德门外的登闻鼓。”
“登闻鼓?”王中丞蹙眉,对那内侍不耐道:“没人告诉她今日三司有要案要省,这么擅自击鼓,简直荒唐!”
“告诉了的,”那内侍面露难色,道:“只是那女子说,自己所诉之案,与今日三司会审有关,她、她说她带来了新的证据。”
此言出,满堂哗然。
严含章直觉脑中轰然一响,下意识追问:“来者何人,问清楚了吗?”
“问清楚了的,”内侍点点头,补充道:她还有叶少卿陪同担保,她说她叫姚月娥,今日击鼓,是要为夫申冤。”
*
卯时正刻,上京城的天还没亮。
御史台的朱漆仪门外,姚月娥静静地站着,屋檐下两盏风灯在风雪里晃荡,落下一地光晕。
不多时,门内响起一阵脚步,面前巍峨的仪门洞开,一个身着宫服的小内侍出来,伸手示意姚月娥进去。
不知是站得太久还是冻得,姚月娥腿脚麻木,甫一迈步竟险些软下去。
“走吧。”叶夷简温声到,从旁扶了姚月娥一把。
饶是已经经历过无数所谓“场面”,今日这遭直面天子,姚月娥到底是第一次。
周遭都是安静的,只有落雪簌簌的声音,公堂上全是四品以上的官员,一排排绯红的官服在两侧静立,正对着的上位,还有一抹亮眼的明黄。
然而在这样的一片寂静之中,她一眼看见的,还是那一抹干净的青蓝。
两月未见,他到底是清瘦了些,可依旧衣衫整洁发髻规整,格外地清俊,像那一年,在赈灾的州府衙门外见到他时一样。
四目相对,他看她的眼神惊愕,而后是一如既往地恼怒,可最后还是渐渐都柔软下来,变成似无奈、也似欣慰的一笑。
两个人忽然都酸了眼鼻,可姚月娥不想哭。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封令铎,扯出这些天来的第一抹笑。
那个曾经只能躲在封令铎身后,委曲求全的姑娘,如今终于长成了独当一面的模样,在他需要的时候,也能凛直脊背挺身而出,为他撑起一片天。
姚月娥跟着叶夷简向永丰帝行完了跪礼,三司使严含章率先开口问到,“你说你有闽南路贪墨一案的证据,此话不假?”
“陛下,”姚月娥没有搭理严含章,而是径直朝永丰帝拜到,“民女从叶少卿处得知,迄今为止,闽南路贪墨一案的证据都是来自闽南路的官员,也就是主犯。可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在场的各位大人们,何不见见真正的苦主,听听他们的声音呢?”
一席话像冷水进了滚油,原本寂静的公堂霎时躁动起来。
严含章面如死灰,难以置信地问姚月娥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姚月娥从袖中摸出一卷厚厚麻纸,掷地有声地道:“闽南路六州四十七县,受害百姓数以万计,民女手上是他们每一人的画押陈情,请皇上过目。”
“姚月娥!”严含章冷笑开口,“你不会以为随便弄来这么个冒名顶替的万人陈情书,就能迷惑众人,混淆视听了吧?”
“哦?”姚月娥转身,平静地望他,“既如此,那严大人不如亲自听听他们到底怎么说。”
严含章心头一沉,只见姚月娥凛然叩首道:“闽南路四十七县,共有上京人数一百三十四名,他们如今都在门外候着,请皇上为他们作主!”
“请皇上为草民作主!”
请愿之声撼天动地。
仪门洞开,灯烛大照,罡风席卷着纷扬的飞雪从外面灌进来,天地肃静而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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