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馥薇
心绪有些烦乱,封令铎低头摁了摁眉心,一阵急切的脚步打破小院的宁静。
有人踏月小跑而来,及至走得近了,封令铎发现来人竟是叶夷简和负责与卫五传递消息的暗卫。
叶夷简的脸色实在是说不上好看,他回避着封令铎的目光,低声道:“有件事跟你说下,你先听着,别慌。”
言讫,那暗卫拱手一拜,开口道:“卑职接到卫队正密报,说……说姚师傅一行在桐柏山遇追兵,后几人逃至浅渚埠,可惜……”
封令铎心头空了一下,恍惚间听到那暗卫补充,“可惜姚师傅为救薛老板落水被捕,卫队正多方打探,也没有找到姚师傅的踪迹。”
话落,书室里便是长久的寂静。
这些天来,朝廷里并没有关于姚月娥的消息传出,看来永丰帝为了防他,是将姚月娥藏在了无人知晓的某处。
“大人!”
远处响起护卫的声音,他小跑来对封令铎禀报,“外面有人求见,看样子,是宫里来的。”
封令铎一怔,起身就往外去,方才行到书室外的庭院里,一群手持火把的禁军便从垂花门外行了进来。
领头的是永丰帝身边侍候的常内侍,他对封令铎倒是客气,行了拜礼笑到,“皇上有事想请封参政进宫一叙。”
没等封令铎开口,叶夷简抢先一步,挡在他身前道:“封参政今日身体有恙,皇上不知有什么要事,非得这么半夜三更地将人叫去?”
常内侍神情有些僵硬,却还是恭敬地回到,“邓州的通判上书,说前些日子在上京万国展上技压全场的女师傅,送货途径邓州桐柏山遇到山匪,如今下落不知生死不明……”
“我跟你去。”
封令铎打断常内侍的话,语气平静。
叶夷简却当即拽住封令铎的手臂,急到,“宋胤他以姚月娥为人质逼你进宫,他想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他太过着急,以至于直呼了天子名姓,可在场之人只是静静地等着,静默不语。
“我知道。”封令铎答得坦然,用一种格外冷静的语气对叶夷简道:“可是月娥在他手上。”
“姚月娥姚月娥!”叶夷简暴怒,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为了姚月娥,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吗?!封恪初!”
叶夷简以眼神暗示暗卫,森白剑刃一闪,随后便是垂花门砰訇一声的拍响。
常内侍大惊,斥责造反的话还未出口,便被暗卫持刀抵住了脖子。外面响起橐橐的脚步,大理寺随行的侍卫霎时便将青花巷这间宅子的后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恪初,”叶夷简将封令铎带得远了些,平复好情绪,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劝到,“宋胤决心走到这一步,你一进宫,出来的机会几近于无。你听我的,京城的驻军不是有你从前的部下?朝中还有兵部、枢密院、九寺六部的支持,你如今的路只剩……”
封令铎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宋胤与我相识十余年,我们曾以天地见证结为异姓兄弟,且不论你方才所说会给朝局带来多大的动荡,只要他不曾对我下手,我便永不负他。”
言讫,他面无表情地整了整袍衫,对一旁的暗卫道:“你去备马,告诉常内侍,我这就随他进宫。”
第63章 落定正文完结
冬夜里寒凉刺骨,马车碌碌行过御街,停在了通往垂拱殿的文德门外。
这个时辰,宫门早已下钥了,巍峨的宫墙黑洞洞的,只有朱漆广门被两盏宫灯映亮。
禁军核对完几人的身份,常内侍伸手一延,请封令铎随他进去了。
通往内殿的道路是他两年里走过千百遍的,从冬到夏,从初阳到月光,而如今行在上面,封令铎忽觉有些物是人非的苍凉。
“吱呦”一声,厚重的殿门被推开,盈动的烛火流泻而出,在脚下铺出一条光路。
常内侍躬身对封令铎道:“封参政请吧。”
封令铎点头,撩袍跨了进去。
沉香袅袅,灯树通明,九龙团云的围屏绣着金线,奢华精美,与当初的破庙天壤之别。
片刻,永丰帝披着大氅,从围屏后行了出来。
“来了。”
他语气平静寻常,仿佛旧日,君臣从不曾离心。
封令铎俯身要拜,被永丰帝制止了。他行至御案后坐下,将上面的几折奏疏取来,问封令铎到,“知道朕为什么要见你?”
封令铎笑,“当然。”
永丰帝脸上神情到底不悦,却没有否认,只派人将一件兔毛的氅衣递了上来 ,“你看看。”
封令铎不语,垂眸轻抚那件依然崭新的氅衣,无声地笑起来。
她从前就是这样,又爱钱又节省,拼尽全力讨好他,得了赏赐也不用,总是偷偷地存起来,等着哪天能出去就当掉,全都换成银子。
封令铎可以想象,这件氅衣大约是他替她披上后不久,就被姚月娥给换了下来,放在匣子里保存着,等到贩货回了京,再拿去什么地方卖掉换成银子。
就像她以二十两当掉的,他的祖传玉镯一样。
“朕给你两条路。”
头顶响起永丰帝的声音,他道:“一条,你支持新政,带兵北伐,之前种种朕既往不咎,你还是朕的好兄弟;另一条……”
永丰帝顿了顿,沉声道:“朕放了姚月娥,许你祸不及家人,可是你和手里关于改革派贪墨的证据,都要永远消失。”
封令铎没有说话,垂拱殿里烧着地龙,一点都不像快要到腊月的时候。
他俯身摸了摸温暖的地板,想起的却是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夜,一间破庙、一半屋顶、一堆篝火,那里什么都没有,却有一张凉掉的麦饼,和两个同样纯粹的少年。
他记得他酒醉后高诵《离骚》的模样。
他忽然很想他。
封令铎笑着摇了摇头。
他缓缓摘下长翅帽,将它端端正正地置于身前,而后俯身下去,对着永丰帝郑重一拜——
“臣谢陛下隆恩。”
*
上京今年的初雪,下在了腊月初八的这一天。
半月前,姚月娥被追兵奉旨带回上京后,就被安置在城里这一处幽静的别院。每日专人轮班看守,除了不能向外头递信和自由出入,吃穿用度上倒是没有亏待她。
这里与世隔绝,姚月娥虽然担心,但也明白她首先要做的是照顾好自己,所以这些日子吃好睡好,人的精气竟也养好了些。
院子里有一颗树,因着冬天掉光了叶子,如今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品种。倒是枝干上积着皑皑的雪,看起来格外萧瑟。
叶夷简就是在这时,出现在了姚月娥的院子。
姚月娥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这番折腾回京,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会是叶夷简。
她起身迎出去,瞧了眼叶夷简身后,却什么都没看到。
“咦?”姚月娥下意识觉得不对,“封溪狗没来?”
叶夷简一脸颓色地摇了摇头,敷衍道:“他公务繁忙,这才托我来接你离开。”
“离开?”姚月娥一听便蹙了眉,“去哪儿?”
且不说单一句公务繁忙作为推脱有多么反常,就说这一路的追兵、而后软禁、紧接着叶夷简过来又说要送她离开……
叶夷简欲言又止,只囫囵道:“具体我也不清楚,你先跟我出去,后面见到封恪初,他自己会跟你说的。”
“那我们在浅渚埠遇到的追兵又是怎么回事?”姚月娥不甘心,扯住叶夷简的袖子,非要问个明白。
叶夷简眼神游移,最后只能把所有问题都推给并不在场的封令铎,道:“你的问题……我之后让封恪初来跟你解释,行吗?”
眼见对方守口如瓶,什么也问不出,姚月娥只得怏怏地跟着他上路了。
一路上,叶夷简都很是沉默,马车也总是避开城里人多热闹的地段,绕路走一些偏僻巷弄。
姚月娥越来越狐疑,及至马车行到朱雀门,趁得叶夷简下车应付巡检司的人,姚月娥掀开车帘,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叶夷简听见身后一声异响,转身只见一个伶俐的身影,一溜烟儿地跑进了人潮。
“哎呀妈呀!我的姑奶奶啊!”
叶夷简登时一个头两个大,赶紧一边招人,一边自己也跟着追了出去。
如今正是酉时饭点,朱雀门人潮汹涌,叶夷简眼见姚月娥钻进人群,顺着人潮越跑越远。
想起封令铎的叮嘱,叶夷简简直郁闷,他沿途一个个辨认过去,终于在张贴着明黄告示的谯楼处寻见了姚月娥。
心头猛然一沉,恼火变成慌乱,叶夷简一把将姚月娥扯回来,支吾着还想将事情掩盖过去。
姚月娥却兀自失神,根本不听叶夷简,扭头拨开人群就往外去。
“姚、姚月娥!你回来!”
几日来的心力交瘁,叶夷简终于没了那副温吞的脾气。
他一把拽住姚月娥将人拉回,怒视她道:“封恪初为了你,已经把自己搭进去了,你如今不离开京城,还想怎么样?!”
话一出口,叶夷简才惊觉自己着急之下失了分寸,毕竟如今的问题是封令铎反对皇上北伐,将姚月娥扯进来,实在是冤枉。
于是他缓了缓心绪,尽量平静地想同她讲道理,然而抬头对上那双惊愕的眼眸,叶夷简忽然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姚月娥转头盯着告示嗫嚅,愤怒质问叶夷简,“闽南路的贪墨案他是和你一道去查的,怎么可能查到最后,却查到了自己头上?!”
叶夷简冷哼,“我知道又能怎么样?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
“所以……”姚月娥哽咽,她忽然将这一路的遭遇串了起来。
怪不得那些人将她逮捕后没有声张,只是偷偷软禁,原来是要拿她同封令铎做交换。
是他用自己交换了她。
胸口倏尔一闷,像被什么狠狠地砸了一下,让她感觉窒息。
姚月娥攫住叶夷简,神色平静地问:“你有什么办法救他?”
许是近朱者赤,跟封令铎呆久了,她身上竟也染了些杀伐气。叶夷简被她这肃然的表情问的愣住,居然老老实实地回她到,“除了写信给他的旧部,然后带领朝臣求情……还有什么办法……”
“有用么?”姚月娥问。
叶夷简摇头,无奈道:“自古君臣就是猜疑忌惮,恪初本就功高震主,这次又明摆着跟皇上对着干,皇上好不容易拿你换来这个把柄,他是铁了心要永绝后患……”
“所以你们求情只会让他死得更快,对吗?”姚月娥打断他。
叶夷简有些颓丧,无奈地叹了口气。
然而一只微凉的手,却在这时拽住了叶夷简的腕子。
姚月娥眼神坚定地望他,语气笃定道:“别送我走,我有法子救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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