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朱九下令完毕, 命宫卫抬着天王,自己带着李霓裳骑上马背,一路往北门而去。
快到时, 因奔跑过快,天王被颠得从舆中滚落, 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天王!”朱九慌忙冲上去扶。
伴着一阵呻吟之声, 天王慢慢睁开一双通红的眼,摇晃着支起身子,顿了一顿, 突然, 双目大睁。
“怎么回事?”他转向朱九,神色大变。
"出事了!"朱九扑跪在了天王面前,"宇文敬逃了回来, 不知从何处取得信王令牌,假传上意!"
原来宇文敬先派人持腰牌,假扮谢隐山之人到城外南营假传信王急命,谎称临时发现东营何尚义的人马图谋叛乱,命全部杀死,不受投降。南营将士见信王令牌,不疑有他,立刻披甲出营。
与此同时,宇文敬又现身东营,挑拨何尚义的部下,说天王实际对何尚义上次的投靠并不相信,前些天派孟贺利和何尚义一道出去备战,实际是调虎离山,命孟贺利择机下手除掉他,今夜则调兵过来,趁他们不备,彻底围剿。
何尚义的人马亲眼见南营的人攻来,信以为真,为求自保,当即便和南营人马厮杀,争取时间,宇文敬则亲自领着人马来攻打城门,起初埋伏在外,再次用令牌诈开城门后,埋伏的人蜂拥攻入,正往宫城来了。
"混账!"天王额头青筋怒暴,暴喝一声,一把攥住朱九的护腕,力道大得甲片都凹陷下去。
“谢隐山呢!他人呢!”
“不知道!只听西城门的人说,前半夜曾见他独自骑马出城,也不知去了哪里,始终未回!”
“那畜生就算逃出来,又何来人马可以供他调遣?是谁随他一道攻来的?”
“这还不知!但人数不少,看起来颇为混杂,当中有些颇为悍勇!”
宫卫手中的火把光跃,将天王狰狞的面容照得忽明忽暗。
他忽然从地上摇晃起身,一把取过近旁一名宫卫的弓刀,掉头,便往回走去。
朱九拼死阻拦:“不能去!天王固然勇猛无二,独虎难敌群豺!城外两营都被牵制,宇文敬又突然领如此悍兵杀来,显见是有备而来的!如今信王不知所踪,其余将士都在外,远水难解近渴,天王金贵之身,万万不可冒险!恳请天王暂且出宫,过一条河,便可退往北苑,直通山林撤离,待过后,与信王他们汇合,再杀回来不迟!”
天王的五指捏着刀柄,指节泛出青白。
夜风卷着一股火油的气味,从前方卷来,那厮杀声已愈发响亮。
"朱九!"
他咬牙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只负责保护公主!她若有毫发之损,你以死罪论!"
言罢,他转身,阴沉着面,爬上马背,掉头便往北门而去。
朱九急忙喝人全部跟上,自己又紧紧守在李霓裳的身边。一行人匆匆穿出北门,往前方的北苑而去。
入北苑有十来里路,才走出不过二三里路,身后便传来震天的喊杀。
朱九回首望去,只见火龙般的追兵已冲破北宫门,火把映着刀光,如潮水般涌来。
他心中实有着几分惊骇,也不知宇文敬何来的本事,竟能收来如此善战的兵马,策马奔至河道前,却见往日的石桥不见了。
此前的多雨,竟冲垮路基,面前只余几根断裂的桥桩,歪斜插在浊水之中。
遭逢绝路,不得已,朱九只能引着天王沿着河岸继续前行。
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一道流箭飞向岸李霓裳,朱九横刀劈落,箭簇在刀锋上擦出几点火星。
天王忽然放缓马速。
"天王!"朱九察觉,一面继续护着李霓裳,一面回头,焦急呼唤。
天王突然勒住□□嘶鸣的坐骑,翻身而下。
朱九等人只能也跟着停马。
“天王,怎的了!快走!他们就快追上来了!”朱九急得热汗不止。
天王如若未闻,径直走到李霓裳的身边。
李霓裳急忙下马:“天王——”
“你听我说!”天王打断她的话。
“我自负半生无敌,死在我手下的雄杰无数,万万没想到,阴沟翻船,今日竟会栽在那小孽畜的手里。”
李霓裳一定,听他改口不再自称为孤。
:"虎瞳终是不肯认我的,我也认了。"他的喉间溢出半声笑,"小女娃,不瞒你说,我有些后悔,不该让世人知道他有我如此一个生父,以致于叫他背负羞耻,远遁边地。这本不是我的所愿。此事已经铸错,我已无法弥补,但至少,我须让他知道,我宇文纵不是鼠辈!"
李霓裳的心突突地跳。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兆,从她的心里生了出来。
追兵嘶吼声越来越近了,天王神态自若。
"前次我对你说他病了,也并非全然为诓骗你去。他本是意气风发的裴家郎,少年振剑指苍穹,敢叫天河倒悬东!这才是他当有的风采!如今我唯一所愿,就是盼望,他再做回如此的一个儿郎子!”
天王凝目。
“还有,小女娃,你很好,我很是满意,他母亲应当也是如此。日后你若能陪伴他,那便更好了!”
一支火箭"嗤"地插进马前的泥土里。
“朱九,你即刻送公主离去!余下之人,全部随孤去会逆贼!”
“是!谨遵天王之命!”
“天王!”朱九颤声,“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今晚能够脱身,天王必能回来……”
“不必多言!”天王突然怒喝。
“旁人是旁人!我堂堂横海天王,岂能如丧家之犬一样被人在后如此追逐!生死有命!今日若是死,便是天亡我,有何可惧?”
“阿大!披挂!”
阿大奔来,将他牢记捧出的甲胄放下,服侍天王,一件一件上身。
“还不走!”阿大最后跪地为他穿靴,他拧颈,冲朱九再次怒目喝道。
朱九咬牙,刀背往李霓裳坐骑的臀部猛地一击,马匹带着李霓裳飞快前行,朱九接着跟上。
李霓裳不断回首。
浊浪拍岸,追兵火把的光焰将前方不远之外的整片树林染成血色。天王映着火光,纵马逆流而上,渐渐消失的背影,如刀刻般,清晰地留在了她的眼帘内。
她一直望着,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潸然泪下。
这一夜的后来,李霓裳藏在附近山林之中。
遥远的厮杀声仿佛持续到了天亮。
天明后,朱九遇到了一名昨夜从宫中杀出的玄甲卫。那卫兵全身糊满了血,看见朱九,便跪地痛哭。
玄甲卫说,当宇文敬和一众追在前的叛众看见天王倒提一杆破喉金枪,玄甲崩云,怒马裂地般从对面现身之时,无无惊呆。他神威凛凛,枪锋未动,百步之外,便叫众人吓破了的胆,竟无一人胆敢冲来。
宇文敬魂飞魄散,当场吓得失禁,掉头就跑,其余他的党羽被震慑,纷纷下跪。不料这个时候,出现了一队蒙面军,十分悍勇。天王以一当百,车轮血战不休,最后刀刃卷了,长枪折断,在杀死几十人后,他终于筋疲力尽,浑身是血地倒了下去。
那些人也惊骇于他的神勇,唯恐他在诈死,不敢靠近。这时,阿大驱赶火马冲进来,抢走天王尸首,抱着天王跳河自戕,尸首随波而走,被浊水吞噬。
一代枭雄,就此殒命。
玄甲卫说完,伤势过重,气绝而亡。
朱九僵立许久,突然,他仰面朝天,大吼之声,朝着河流的方向狂奔而去,身影消失不见。
第161章
李霓裳坐在一丛乱木之后, 眼泪干了湿,湿了干,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忽然, 耳边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混着铠甲兵器随了走路而发出的碰撞之声。
她起身,用尽全力,将那名死去宫卫的遗体,拖曳到了匆草丛之后, 随即瘫坐在地。
"搜仔细些!"
追兵的呼喝声由远及近, 靴履踏碎枯枝的声响,从她面前经过,渐渐远去。
她方呼出一口气,忽然, 一道声音再次响起:"这草上有血!"
杂沓的脚步声骤然折返,方才过去的那一队人,又奔了回来。
李霓裳双目盯着身前的草丛, 慢慢地攥紧了玄甲卫的刀。
有人朝着这个方向走来,就在草叶被长矛挑开的刹那, 她欲挥刀出去, 那手又骤然停在了半空。
草丛外显出的,竟是瑟瑟的一张脸。
李霓裳惊呆,握着刀, 一时无法从这突然的反转中理清思绪, 无法动弹。
瑟瑟看见她,仿佛松出一口长气,走了过来, 抬手,将那一柄染血的刀,从李霓裳的手中轻轻拿开,接着,命身后的士兵抬来一顶肩辇。
“没事了。都过去了。公主跟我回吧。”
她握住李霓裳的手说道,一双布着血丝的疲眼里,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李霓裳宛如一具木偶般,被抬进了她昨夜刚离去的地方。
唯一的区别,便是换了一批宫卫,那些都是来自武节的军士,宫廊里,广场的地砖里,到处还残留着来不及清理的血迹。
血腥气浓得化不开。被瑟瑟送入她昨夜睡过的那间寝屋,一进去,李霓裳便弯腰干呕,却只吐出几口胆汁。
瑟瑟温柔地服侍,将她牵到榻上,哄她睡下,待她慢慢闭合眼睛,命脸色苍白的婢女服侍好她,蹑步走了出去。
沉重的殿门,被宇文敬一脚踹开,门环撞在蟠龙柱上,发出沉闷的一道鸣声。
宇文敬的衣袍染血,靴底还黏着血泥,踏过宫砖之时,踩出一道道的印痕。
他在大殿的中央停了片刻,闭目,深深呼吸了一口这其间的气,睁开眼,冲向那方紫檀御案。
他的手摸过案上的鎏金笔架,又抓起半干的朱砂御笔,模仿天王的动作,在案头划出几道红痕,又拿起一方龙钮玉玺,端详片刻,放下,快步走到那张悬于屏风的紫微星图之前,扬起头,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其上的紫微帝星。
身后响起脚步声。他转头,见是瑟瑟进来了,道:“你来的正好!我正想问你,公主呢!你可找到她了?”
瑟瑟笑着走来,道:“放心吧,已经接回来了。”
“我去看看她!她在何处?你和我说便是,无须你同去,我对此宫,再熟悉不过。”宇文敬迈步待去。
瑟瑟笑道:“她受惊不轻,又大病初愈,好不容易睡着了,还是等她歇息好了,你再去看吧。”
宇文敬迟疑了下,点了点头,又道:“也好。长公主何时来?议婚之事,我看早日定下为好!”
瑟瑟道:“你急什么。最多十来二十日,她便能到。你还怕她改主意不成?如今恶首虽死,但孟贺利、商俭,梁胄,还有众多那些你的老相识,等他们得知消息,长公主都还需要你出面压制。”
宇文敬思之有理,再一次环顾周遭这个他往日只敢低头的地方,忍不住哈哈狂笑起来。
“全是我的了!从今往后,这里的一切,全部都是属于我的——”
狂笑声还在殿梁间回荡,忽然,他觉后心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