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黛螺守着傅棠梨熬了半夜,这会儿刚睡着,正沉着。
傅棠梨也不去惊动黛螺,自己摸了一只簪子,把头发随意挽起来,披了一件轻袖大衫,提了一盏羊角小风灯,出了门。
她对西宁伯府一切都熟悉,径直去了韩子琛住的院子。
世子住的地方,院门口自然有奴仆守着,见傅棠梨过来,皆惊诧,欲禀世子,但为傅棠梨所阻。
“这是大表兄是新婚之夜,怎可贸然打搅,是我自己心急,不妥当,在这里等他就好。”傅棠梨如是说道。
奴仆不敢有违,只得由着她。
夏日的夜晚,有虫子蛰伏在花木丛中,啾啁鸣叫,不眠不休,如同人的心绪。
俄而,有飞蛾逐火而来,扑入羊角风灯的烛火中,发出轻微的“刺啦”声,引得烛火忽又大明,在傅棠梨的眼眸中映出斑驳的影子,明灭不定。
而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凝神思量着什么。
如此,直至灯盏中的烛火渐渐熄灭、而后冷却。
眼见得东边露出了一丝鱼肚白,奴仆终于忍不住,悄悄进去传讯。
很快,院子里的灯光逐次亮起,院门大开,韩子琛匆匆而出,他走得十分急促,披散着头发、趿着鞋,一面走,一面系着腰带,衣冠尚未整理,面有怒容:“你在外面等了多久?这群奴才真是该死,怎么不叫我?”
傅棠梨站得太久,腿脚都有些麻了,大约是终于见到韩子琛,松懈下来,身子摇晃了一下:“不碍事,是我不让他们说的。”
韩子琛急急伸手去扶。
“我把那一半的银矿给你,借用渭州八万骑兵,何如?”傅棠梨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
韩子琛的手停在了半道,瞳孔倏然收缩。
傅棠梨挪了挪脚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角度,她提着那盏已经熄灭的羊角风灯,仪态依然是娴雅的:“渭州军中有十万骑兵,我借你八万,不多也不少。”
韩子琛收回手,握住拳,脸色铁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表兄是无利不往之人,既如此,我花钱,比李颜出价更高。”傅棠梨镇定自若,“这桩买卖,你做不做?”
渭州银矿乃韩氏发家之源,如今渭州军费基本倚靠这座银矿产出,故而西宁伯府除常规步卒之外,尚能养得起十万重甲骑兵,在西北各州中战力首屈一指。
韩老夫人只有韩氏一个亲生女儿,可惜韩氏早故,留下了傅棠梨这么一点骨血,老夫人舔孺情深,在临终前,将银矿权属一分为二,其中一半给了傅棠梨当做来日嫁妆。
若说韩子琛没有恼恨,那是假的,但祖母在渭州及韩氏族中威望深厚,对于祖母的决定,他也无可奈何。而如今,傅棠梨却主动将这滔天的财富双手奉还,怎不令他震惊,一时之间,心中说不出是火热还是冰凉,烦躁难耐。
半晌,他才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为什么?”
傅棠梨把眼睛转开,不去看韩子琛,而是自顾自道:“另外,我还要借霍叔一用,由他率兵奔赴北庭都护府,驰援淮王,军情如火,自然越快越好,今天就要动身。”
韩子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目光深沉,如同这将明未明的天色,模糊难辨:“你不是和太子定下婚约吗?怎么会是淮王?他凭什么?他怎么配?”
大表兄执拗起来的时候,实在也不好打发。
傅棠梨声音轻缓,尽量心平气和地和韩子琛说话:“我先前一时淘气,做了些不地道的事,对他有所亏欠,这回就当是还他的情,此事了结后,我好安心回去嫁人,和他再也没有瓜葛了。”
她竟能为了别的男人做到如此!
韩子琛目中怒火翻涌,死死地盯着傅棠梨。
傅棠梨毫不回避,坦然和他对视。
半晌,韩子琛收敛了外露的情绪,冷笑起来,嘲讽地道:“梨花啊梨花,祖母泉下有灵,若知道你为了一个男人而放弃了那一半的银矿,她定然痛心疾首,要骂你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傅棠梨突然抬手,重重地抽了自己两记耳光,“啪啪”的声音在凌晨的薄雾中显得分外清脆,扎扎实实,没有丝毫留情。
“这两下,是替外祖母打的,大表兄说得对,我确实是蠢不可及。”她居然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韩子琛阻止不及,眼睁睁地看着红通通的印子瞬间浮现在傅棠梨雪白的脸颊上,他心疼地“嘶”了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想去触摸,但手指头才动了一下,傅棠梨已经很快将头偏开了。
他只能恨恨地捏住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梨花,他值得吗?”
“其实我也觉得不太值得,这桩买卖做得我实在心疼,大抵是因为昨夜没睡好,我这会儿鬼迷心窍了。”傅棠梨的脸色淡淡的,“所以,你答不答应?再不答应,我马上要反悔了。”
“好。”韩子琛毫不迟疑地应下了,他有时候也痛恨自己这一点,但理智先于感情,已经替他做出了决断,“我答应。”
傅棠梨松了一口气:“大表兄果然还是大表兄,那么,兵贵神速,事不宜迟,我们这会儿就去做个交接。”
“善。”韩子琛也是个干脆的人,当即举步。
就在这时,却听见后面传来了一声温柔的呼唤:“郎君。”
韩子琛立即停住脚步,换了一副面孔,露出了和煦的表情,转过身去:“六娘,你怎么出来了?天色尚早,回去再歇会儿吧。”
李六娘是个精致而娇柔的美人,此刻,她的脸上还带着新婚夜的娇羞酡红,披了一袭银朱色的襦衣,显然也是匆匆出来,她望着韩子琛,用怯生生的声音道:“郎君眼下要去哪里?稍后我们还要去向舅姑敬茶礼,妾担心郎君耽误了时辰,令舅姑不悦。”
她大抵是个怯弱的性子,勉强说出挽留的话,眼睛里已经浮出了泪光,盈盈欲滴。
韩子琛笑了笑,略一抬手,旁边立即有婢女上前,扶住了李六娘。
“六娘先回去,我眼下有要务需处置,父亲母亲那边我自有交代,不必急于一时。”
他这么吩咐完,不待李六娘再说什么,转头对傅棠梨道:“走。”
傅棠梨满心愧疚,对着李六娘深深作揖,以示歉意,而后跟着韩子琛一道走了。
李六娘颤抖的声音犹自从身后传来,韩子琛面色不动,恍若未闻。
傅棠梨愈发不安,叹气道:“表嫂瞧着是个软和性子,与大表兄正相宜,只盼大表兄将来与她琴瑟和鸣,恩爱白头。”
“恩爱白头?”韩子琛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了傅棠梨一眼,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嗤”地笑了一下,并无再多言语。
一路无话,到了前院的议事堂。
管事得令,已叫人快马加鞭,去请韩氏的二老太爷、四老太爷、七老爷并其他几位族老一道过来。
少顷,人到齐。
傅棠梨说出要将银矿交予韩子琛一事,众族老皆惊诧。
二老太爷等人自然极力阻止,不顾韩子琛在旁虎视眈眈,苦口婆心地试图说服傅棠梨改变主意。
但傅棠梨心意已决,任凭长者规劝,全然不改口,反而微笑道:“我即将嫁入东宫,来日或可富有天下,区区半座
银矿,于我何足道哉?不若交由大表兄打理,终归是我们韩家的产业,在谁手里不都一样吗?”
她说的是“我们韩家”。
几位长者互相对视,良久,无奈叹息,终于还是依了傅棠梨的意思。
而后,立下契书,几人共同签字画押,在场族老皆为证,二老太爷等人将账簿等物交至韩子琛手中。
事毕,族老走后,傅棠梨立即道:“货款我已付清,请大表兄践约。”
韩子琛收下契书,容光焕发,直比他昨晚做新郎还要快意几分。
他坐在上首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道:“表妹,我可要提醒你,北庭战局激烈,突厥近四十万众,渭州这八万骑兵投进去,未必能扭转局势,或有可能你辛苦半天,都是徒劳无用功,到时候你别后悔。”
这话,他藏到现在才说。
傅棠梨也不恼,神色淡然:“我自然知晓,不过尽人事听天命,求个心安。”
韩子琛咳了两声,正色道:“点集兵马,征调粮草,非仓促之事,我尽力而为,大约这一两日可办妥,你放心,且回去等我消息。”
“非战时,骑兵皆在襄武原营中,不可擅离,同时,按祖母旧规,渭州城中应备有军民一年粮草,开仓既可取用。”傅棠梨的声音出奇地冷静,“今日酉正之前,我要看到八万骑兵出发,否则,我马上把几位老太爷请回来,你蒙骗我,前约作废。”
韩子琛嘴角抽了抽,放下茶盏,“哼”了一声,终于还是起身,干脆利落地道:“罢了,糊弄不了你,我这就去操办,日落之前,青山率兵出征,你亲来送行。”
“好,一言为定。”傅棠梨颔首,不再看韩子琛一眼,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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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日暮,八万骑于渭州城外整装待发。
因敌军备有破甲弩,此次,骑兵皆携重盾,又各持长戟,腰挎环首刀。时值酉正,斜阳将下,暮色四合,如薄雾笼罩苍穹,高耸的城楼逐渐隐没,而金戈的寒光却在旷野的平原上浮显,杀气凛凛,刺人眉睫。
韩子琛令人去请傅棠梨过来亲自查验。
至傅棠梨过来,却穿着渭州军中下等士兵的装束,一身陈旧的皮甲衣,把凹凸有致的身段掩了起来,头发剪短了些许,和男子一般挽了个圆髻,头面和手上露出的皮肤不知道涂抹了什么,看过去又黑又黄,乍一眼,仿佛就是个寻常小卒。
黛螺和胭脂跟在后头,两个婢女的脸色都很难看,眼圈红红的,好似刚刚哭过的模样,她们一个牵着一匹红马,另一个手里拿着大包袱。
这匹红马是傅棠梨旧日的坐骑,在她走后,依旧留在渭州。
韩子琛见这架势,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表妹这是何意?”
傅棠梨若无其事,从胭脂手里拿过包袱,顺手抛给韩子琛:“怪重的,叫个人路上替我拿着。”
韩子琛接住包袱,掂了一下,确实颇有分量,看来她是有备而来。他的心沉了下去,皱起眉头,语气不善:“你胡闹什么?已经依你的意思,青山带队,派遣兵马火速赶往北庭,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傅棠梨牵过她的红马,利索地翻身骑上去,抖了抖缰绳,转头向霍青山,神色自然地问了一句:“霍叔,你家世子是怎么交代你的?”
霍青山虽然听命于韩子琛,却不太敢对傅棠梨撒谎,当着众部属面,他不能多话,只得尴尬地咳了两声,左右顾盼,一言不发。
“让我想想。”傅棠梨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沉了声音,模仿着韩子琛的语气,“至北庭后,审时度势,以保存实力为第一要务,若淮王稍有颓势,可速归。是也不是?”
所谓青梅竹马,就是这么致命,根本无从隐瞒。
韩子琛的嘴巴张了张,又阖上了,干脆板着脸,不说话了。
“就这个,都算我夸他了。”傅棠梨冷笑了一声,“说不准世子是吩咐你们出去晃荡一圈,半道就折返回来。”
“那是没有的。”霍青山忍不住,还是要替主子辩解两句,“……是前面那个。”
傅棠梨斜瞥了韩子琛一眼。
韩子琛叹了一口气:“好了,怕了你了。”
他调转马头,朝向八万铁骑,面色冷肃,倏然拔高声音,严厉地吩咐道,“尔等,此去北庭,但以淮王马首是瞻,蹈锋饮血,共拒胡虏,不可坠我渭州军之名,可都记下了?”
霍青山正容抱拳:“喏!”
众骑兵亦轰然而应:“喏!”
声震平野,惊起夜鸟。
韩子琛冷冷地对傅棠梨道:“满意了吗?”
傅棠梨点了点头:“很好,那我们就走吧,我的骑术是霍叔教的,这两年也没落下,能跟得上。”
“梨花!”韩子琛暴怒。
暮色渐沉,浅白的月光悄然落下,落在傅棠梨的眼眸中,似春水在空旷的山谷弥漫,沉静而柔和,她望着韩子琛,微微地笑了一下:“我须得自己去看一眼才能安心,大表兄,别拦我,你知道的,我决定的事情,谁也改不了,此去凶吉难测……”
“不要胡说!”韩子琛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傅棠梨神情自若,继续道:“我终归还是感激你的,兄妹一场,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日,你多保重。”
韩子琛咬牙切齿,喘着粗气,良久,终于一声厉喝:“戚虎!”
“小人在!”立即有一骑士出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