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一只喵
翻身上马,迎着干冷的空气,加鞭而去。多么可笑,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忍不住,要为她筹划。
“开门,”王十六用力砸着车门,“裴恕!”
没有人回应,裴恕去了哪里?
手砸了太久,迟钝的疼,激怒的心情渐渐平复,王十六靠在车壁上,慢慢调匀着呼吸。这样冲动并没有用,就算她能叫开车门,外面全都是裴恕的人,难道她能逃得掉?
她得耐心些,她得好好想想,她一定能想出办法脱身。
两刻钟后。
车子在驿站门前停住,裴恕打开车门,王十六一跃跳下,迅速向四周打量一眼。
郭俭在左边,张奢在右边,各自都带着十来个侍卫,不动声色将所有的出口堵住。他防着她,硬闯是闯不出去的。
还要再耐心些啊,急不得。王十六低着头迈过门槛,裴恕不远不近跟在身后,以为她会闹,会逃,她却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往里走,让他捉摸不透她的心思,下意识地窥探她的脸色。
驿丞事先得了吩咐,此时并不敢大肆铺张,只选了妥当的仆役在前引路,王十六很快来到落脚的院落,四下一望,前廊后厦,四面高墙,外面是驿站的守卫,身后是裴恕的侍卫,依旧没有任何能逃走的机会。
所以,还要等多久?等到了长安,再想逃,就越发艰难了。
心情急躁着,快步进门,咚一声撞上。
裴恕被关在门外,身后仆役来来往往,送来热水巾栉,净面漱齿之物,裴恕摆摆手,命人退下。
倒了冷水,兑了热水,试试不凉不热了,伸手推门,才发现门从里面锁着。
很好。她躲在里面,是不肯见他,还是想逃走,去找薛临?
屋里。
王十六抽掉窗户的插栓,只能推开很小的幅度,莫说她,孩童也钻不过去。这么大的房间,却只向着院里开了这一扇窗,院里又到处都是他的侍卫。他故意如此安排,为了防止她逃走。
失望之后,意外地安静下来,王十六望着外面三五步一个,警惕把守着的侍卫,细细回忆。
元宵那夜,裴恕刚出现不久,李孝忠就带着人马赶来救援,请走了裴恕。薛临趁机带她逃走,那些耍百戏的,踏歌的,全都是薛临事先安排,为了拖住裴恕,不让他追上来。
薛临是打算带她走的,至少在那时候,薛临并不准备抛下她。
那又是为什么,他最后突然那么说?
身后有动静,咔!锁好的门闩从中劈断,门开了,裴恕收刀还鞘,提着热水进来。
王十六下意识地戒备,他压着眉走到近前,按她在椅子上坐下,又在银盆中加水。
低低的水声中,他凤目微垂,衣服没有换,胸前有干涸的血迹,王十六心里突然生出歉疚,转开了脸。
裴恕加够半盆水,拉着她的手,放进盆里。
王十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觉得这情形,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是了,长安城外那个夜,他们的第一次,就始于这样一盆温水,他为她洗手的瞬间。
脸颊上突然发了烫,王十六急急抽回手。
裴恕抬眼,看见她腮边迅速晕染的红,她目光中终于有了别样的情绪,让他呼吸一滞,几乎是与她同时,想起了那个意料之外的夜晚。
那夜,他也是这样拉着她,给她洗手。
心突然软到了极点,湿漉漉的手伸过去,再次拉住她,她躲了一下没能躲开,便也由着他,裴恕捏着她细细的手指,洗着,揉着,一点一点,从手指,到手腕,又向上。
王十六觉得心里也像是沾了水,湿漉漉的,挣脱不开。那夜她并不曾觉察,此时才突然惊讶地发现,也许那时候,他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讨厌她吧?他这样高傲冷淡的人,若是讨厌,又怎么肯给她端水,为她洗手?
脸上一湿,他捧住她的脸,暖热的呼吸拂着,长长叹了一声。
愤懑,不甘,耻辱,嫉妒,无数情绪一起翻涌着,裴恕越握越紧,她嫣然的红唇微微张着,无声邀约,他又怎么能失约?低头,轻轻吻住。
王十六吃了一惊,想要推开,他绵绵吻着,低低的叹息。思绪渐渐凌乱,他在叹息什么?他高高在上,大权在握,他轻而易举就逼得他们走投无路,这世上还有什么他不能得到,需要叹气?
裴恕用舌,撬开她的牙关。手上的水沾在她衣上,湿湿的又染在他身上,那夜的回忆迅速席卷,她摇荡的长发,蒙着白纱小衣的脸,她抱着他的腰,哭泣着叫哥哥,一遍一遍,求他别走。
她那时候,叫的是薛临。爱意瞬间冷却,裴恕用力推开她。
王十六猝不及防,碰到水盆,嚯啦一声,洒了一地水。
裴恕起身,耻辱成百倍的上涨。原来就连他们最开始那夜,也是这样不堪的真
相!勾了唇,向她慢慢俯低身体:“舒服吗,我做的,比起薛临如何?阿潮。”
王十六连耳带腮涨到通红,本能地想逃,想躲,又在最后激怒着与他正面对抗:“滚!”
裴恕看见她眼角迅速涌上的泪,她不肯哭,紧紧抿着唇,让他心疼,更让他愠怒。这样不肯放过她,一次次刺伤,却也是不肯放过自己,让自己更伤,可他怎么能忍?哪个男人能忍?甚至她直到现在,还丝毫不曾有悔意,这样恶狠狠地瞪着他,恨他拆散了她和薛临。
“滚,”王十六转过脸,羞耻久久不能平复,又渐渐明白他是有意折辱,她怎么能让他遂心?“滚出去!”
让他滚,好让她独自想着薛临吗。裴恕轻笑一声,拿起布巾沾湿,拧干,握住她的脸,轻轻擦拭。
她挣扎着不肯让他碰,可又怎么抵挡住他?裴恕牢牢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扬起脸,一点一点,给她擦干净。
这些天她跟着薛临东躲西藏,弄得多么狼狈,鬓角都沾着草叶。
头发也乱得很,胡乱挽着发髻,插一支素银扁簪。
薛临那个废物,怎么能够让她,沦落到这个地步。
拆开发髻,细细替她梳好及腰的长发,妆奁里有篦子,拿起来细细替她篦干净头发里的草叶,女人的发髻他不会梳,便挽了个男子的发髻,以簪子束住,又取了自己的发冠给她戴上。
王十六从水盆里看见自己的发髻,怪模怪样,可恨,又可笑。他没再挑衅,梳好头发放下梳子,走去外面提了食盒进来。饭食馨香,一样样摆在案上,现包的馄饨,文火慢炖的血燕,冬日里难得见到的黄芽菜、荠菜,还有几蹀蒸鱼、烧肉之类,密密麻麻摆了一桌。
裴恕盛了几个馄饨,放在她面前。不知道她喜欢吃哪个,便每样都只少少地夹一些,一样样都给她盛好。
愤怒平复,心里说不出是悔,还是更深的怒。端起燕窝舀了一匙,送到她嘴边:“吃吧。”
王十六咬着牙,不想碰,又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
她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吃饱了,才有力气逃。
慢慢吃了,没情没绪,尝不出什么滋味,却突然想起那天薛临递给她的水囊。囊中水结成了冰,晒了很久才化开一点,她到近午跟前才喝上,可那结了冰的水,比起这燕窝,好上百倍,千倍。
那时候,薛临并没有责怪她,一直到那天夜里他们在风雨亭歇下时,薛临还安排了岗哨,防备着裴恕追来。
薛临的行动,无一不能证明对她不曾责怪。那又是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啪,裴恕重重将碗拍在案上。
她又在想薛临了,他看得出她的恍神。
王十六回过神来,对上他压抑着狂风骤雨的凤眸。
那天夜里,薛临临走之前,她听见他叹息着唤了一声阿潮,她抬头看他,他凤眸低垂,全是对她的眷恋。
他们相识九年,相守九年,她太了解他,她不会弄错,直到那个时候,薛临都没打算放弃她。
一定有什么缘故,她必须弄清楚是什么缘故,她得去找他,她得逃。
王十六拿起碗,低低唤了声:“裴恕。”
裴恕心里一跳,她向他凑近来。
第59章 成亲。”
王十六在明亮的天光中,细细看着裴恕。
他们两度肌肤相亲,比起世上其他人,都多一份隐秘的联系,她见过裴恕许多不为人知的面孔,她以为对他总还是了解的,但这些天他的行为,全然推翻了她从前的认知。
克己奉公如裴恕,竟会动用公权,抓捕她和薛临。
清冷守礼如裴恕,竟会在她耳边说出那样下流无耻的话。
他变了太多,她已经弄不清他下一步还会做出什么事,但她必须弄清楚,她还要去找薛临,她必须了解他,才能从他的天罗地网中逃脱。“你要带我去长安?”
裴恕在莫名的期待中,点了点头。
这些天以来,她头一次平静温和地与他说话,头一次不带着嫌恶和抗拒看他,她的眼睛很美,修长清晰的轮廓,眼梢微垂,带着点无辜的孩子气,黑眼珠很大,也是孩子气。
只有孩子才会这么纯粹,这么残忍,对自己所爱的全心全意,对自己不爱的,随意践踏。很不幸,他是那个不被爱的,他该怪她吗?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脾气,只不过那时候,他还是那个被偏爱的,虽然这偏爱如今看来,让人倍感屈辱。
裴恕在反复的心绪中沉沉吸一口气,王十六直觉他的情绪似乎有些松动,忙将那碗燕窝递过去:“你吃吧,你嘴唇干得都起皮了,这个滋润。”
裴恕怔忡之后,下意识地摸了下嘴唇,的确起皮了,微微有些刺手。她留意到这个,是不是因为方才吻她时,让她不舒服了?心尖蓦地一荡,在晦涩的情绪中摇头:“你吃吧。”
“我不爱吃这个,甜腻腻的。”王十六推过燕窝,“回长安,做什么?”
裴恕到底接了。想她真是丝毫不知道委婉,她不爱吃,所以给他,他几时沦落到吃别人剩菜剩饭的地步?但因为是她,似乎也可以接受。
舀一匙吃了,果然偏于甜腻,下次该让厨房少放些糖。慢慢又舀一匙,方才她便是用这个银匙吃的,她这么给他用,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无意中流露的亲密。心尖一荡,垂着眼皮:“回长安,成亲。”
王十六咬咬唇,忍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我不嫁你。
最初她以为他娶她,是为了负责,他一直有些古板的。到后来,甚至一直到方才,她一点点确定他竟然爱她,那么执意娶她就不难理解了。没有谁愿意被所爱之人拒绝,她既然要逃,就不能激怒她。
裴恕紧紧捏着银匙,全神戒备。假如她再敢像从前那样决绝,说不嫁他。
但她并没有说那句话,她撕了一角蒸饼慢慢吃着,低声道:“我母亲的孝期还没过。”
裴恕放下银匙,刚刚尝到甜味的心境瞬间又冷下去:“假如我猜得没错,你母亲应该还活着。”
她刺杀王焕时说的那句话,她那么长时间不服丧,提起郑嘉之死也没什么伤心之意,他早该猜到了,郑嘉还活着,她后来戴孝,是为了薛临。
王十六吃了一惊,没料到他居然能猜到,转念一想,以他的机敏细致,找到这个答案也不是难事,只是眼下,又该用什么借口来推脱?
急切之间想不出来,捏着那角蒸饼只管揉过来,搓过去,他忽地伸手拿过:“莫要浪费粮食。”
王十六这才发现,那角饼已经被她揉成了面团,不成模样,他垂着眼,拿起来正要往嘴里送,王十六心里一跳,连忙去拿:“我吃。”
薛临常跟她说物力艰难,一粒米一颗粟都来之不易,她从小颠沛流离,也深知世道艰难,莫浪费粮食已经是深入骨髓的记忆,只是不曾想到,裴恕这样出身高贵的人,也会如此。
裴恕没松手,到底自己吃了,她局促着,咬了咬唇:“我不是有意。”
让他心里越发生出温情,他从前和她共食,她的确不曾这样过,他方才,太苛刻了些。“抱歉。”
抱歉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只将那碗馄饨放到她面前:“吃这个吧,汤汤水水的,吃了能暖和些。”
王十六喝了口汤,鸡汤和猪骨打的底,放了焙过的海米,加了胡椒,适口的咸鲜味,他侧着身子看她,目光专注隐忍,让她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会是什么呢?王十六思忖着:“你要吃吗?”
裴恕摇头,朝食的种类多,为着不浪费,每样的分量都不大,一碗馄饨只六七个,他自然不会跟她抢。
王十六还是给他碗里夹了一个,又舀了些馄饨汤:“尝尝吧,很鲜。”
心里越来越热,裴恕沉默着,吃了一口。的确很鲜,比薛临给她的玫瑰馅儿元宵又如何?至少他此生,绝不会再吃什么玫瑰
馅的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