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一只喵
“裴使节今晚住在哪里?”王崇义含笑近前,“我刚才来时让他们在山下搭了营帐,裴使节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请移驾过去歇歇。”
“我已有安排,不过去了。”山道上逶迤亮起了火把,郭俭带着王十六正往下面去抬尸首,裴恕折身向山上行去,“王司马留步。”
“裴使节,”王崇义跟紧两步,又被众侍从拦住,不得不停住,“我就在山下,使节要是有什么差遣,叫我一声就行。”
裴恕思忖着他的用意,良久:“好。”
山下。
搜寻到的尸体放在一处,拿油布罩着,王十六举着灯火一一看过。
从仲夏到仲秋三个月多月,大部分尸首已经面目全非,分辨不出来是谁,但没关系,她知道他们的仇人是谁,她会替他们报仇。
侍卫小心抬放上车,往山上搬运,王十六跟在车后,抬眼,飘摇灯火处,裴恕长身玉立,黑夜里看不清,总觉得他的目光似是望着这边,王十六连忙越过众人往近前赶,那渊渟岳峙的身影忽地动了,裴恕转身离开。
天气潮湿,雨虽停了多时,地面仍处处都是泥泞——唯独别业中庭的地面平平整整,零星留几个脚印。裴恕垂目看着,那么薛演父子,当是葬在此处。
因他放了话,所以王崇义并不曾跟过来,至少眼下,消息应当还不曾走漏。河东薛氏与荥阳裴氏都是累代高门,姻亲关系盘根错节,认真算起来,他还得叫薛演一声表姨丈。至于薛临,他虽不曾见过,但昔日游学东海时曾听师长谈起,据说雅量高致,有经世之才,这般渊源,即便王十六不曾求恳,他也愿庇护他们的遗体,免遭王焕损毁。
“郎君,”身后有人唤,裴恕回头,王十六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伶伶仃仃,站在断墙的缺口处,“我需得在此处安葬他们。”
裴恕起身,让出地方。
火把照得四周如同白昼一般,侍卫们飞快地挖着墓穴,中庭,书房,后院,正堂,王十六沉默的看着。她的家,正一点一点,变成坟墓。
但无所谓,她很快就能过去,九泉之下,依旧能找到她的家。
“娘子,”周青上前禀报,“都挖好了。”
山下几处灯火,是王崇义的营帐,零零碎
碎,夜风送来炙肉的香气。王十六沉沉望着:“下葬。”
她没想到王崇义会过来,此时即便瞒住,日后终是有隐患——那就不如早点杀了他。
落底,下葬,封土,侍卫们沉默有条不紊地行动着,裴恕看见用被褥草席装裹的遗体,想来是仓促中找不到棺木,只能用这些东西充数。她倒是不拘小节。最后一处墓穴堪堪填平,听见王十六微微沙哑的语声:“砸了这些墙,填平墓地。”
裴恕抬眉,王十六伸手相请:“郎君,此处危险,请随我暂避一下。”
裴恕迈步出院,身后叮叮当当的斧凿声,断墙颓垣被众侍卫合力推倒,瞬间已经压住了一半的地面。她果然是要利用这些乡民,掩护薛演父子墓穴所在,可一旦被王焕发现,这些乡民,又岂止是粉身碎骨?
“请教郎君,”砖石碎块纷披着遮蔽一切,连薛临的坟墓,似乎也找不到了,王十六怔怔看着,“今夜守灵,我该做什么?”
该回应她的,她给足了机会,他只消稍稍放低姿态,便能引她入彀。可她这般利用这些乡民,这般残忍狠毒,又让人怎能无视。裴恕一言不发,快步离开。
“郎君,”王十六追上来,觉察到他刻意的冷淡,想不明白因为什么,“等等我!”
素色袍袖一闪,他转进山道的拐角,看不见了,王十六怔怔站住,夜风一阵慢一阵紧,永远捉摸不定的脾气。
裴恕越走越快,直到山腰处的营帐,才停步回头。山头灯火阑珊,薛家别业的断墙已经全部推倒,黑暗中无数影子模糊着晃动,那些侍卫在砍伐竹木堆上,做第二层掩蔽。临时搭起的祭棚里,王十六独自跪着,单薄伶仃的肩。
阴雨天无有星辰,想来已经三更过半。裴恕沉默地看着,毫无来由,突然想起暮色中,她握着匕首,嘲讽着看向王崇义的模样。
祭棚中。
不曾带香烛,便只能点燃竹枝为祭,淡淡的苦气。王十六无声念诵:“哥哥,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陪你一起。对不起,连香烛都不曾为你准备。
身侧微细的风,王十六抬头,裴恕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提着一只香炉,炉嘴中丝丝缕缕,沉香忧郁的气息。
眼梢一下子湿了。是薛临,他回来了,只有他,才会这般细致,为她补上所有的疏失。急切着起身相迎,跪得太久腿已经酸软,趔趄着几乎摔倒时,一只手伸来扶住,王十六从睫毛的水汽里朦胧望出去,对上裴恕幽深双眸。
裴恕松开手,放下香炉。
侍从送上金箔纸钱,裴恕点燃了,向着中庭默默行礼。
青烟袅袅,纸灰飘摇着上升,王十六哽咽着,无声唤着,哥哥。
是薛临,只有薛临,才会这般明了她的心思,什么都替她先一步想到。
裴恕再拜三次,回头看向王十六:“亲朋来吊唁时,主家须得叩拜答礼。”
她似乎全然不懂这些规矩。也是,她再狡诈狠毒,也只是十几岁的小娘子,既不曾经过离殇,又无长辈指点,又从何处去懂。而他,原该再晾着她更久,却终是心绪纷乱,如此多事。
王十六默默跪倒,叩拜答礼。是薛临,这般耐心,谆谆教导,除了薛临,还能有谁?
“入殓之夜,尚需招魂。”裴恕抬手,郭俭飞身掠上祭棚。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悠长苍凉的呼喊一声接着一声,王十六怔怔望着,脸上一片湿凉。
亦真亦幻,噩梦一般,都随着这一声声,确认了。她失去了薛临。方才所思所想,不过是自欺欺人。
九十多个日夜,所有的希望,失望,此时突然都归于沉寂。去他的报仇,此时此刻,她只想跟着薛临,一起死掉。
“刘宗、刘石虎、刘翠……”裴恕展开南山名籍簿,朗声诵读。招魂之时,当念诵亡者姓名,方能引领魂魄归入坟墓,但王十六既要保密,薛演和薛临的名字,自然是不能念的。
刘宗,是半山腰的猎户,刘石虎是他儿子,刘翠是女儿。一家三口都死了,也好,阴曹地府里一家人还在一处,总好过她孤零零一个,留在世上。王十六喃喃自语:“也好,死了干净,活着有什么意思?”
呼,袍袖带起风,卷着金箔散在空中,王十六抬头,裴恕低头看她,灯火映着凤目,灼烧的光焰:“不。”
第7章 “他是我的人”
不。为什么要死?该死的,从来都是那些造恶之人。
情绪一霎时激荡,又一霎时警醒,裴恕握紧名籍簿,转开了脸。
“郎君。”王十六急急起身,他已经恢复了平静,方才那炽烈外露的刹那,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但,不是错觉,她看得真真切切,那一刹那,他如此坦白地暴露在她面前,就连难以捉摸的夜风,突然也有了温度。“郎君,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无有。”裴恕没有看她,目光停在名籍簿的末尾,从容着念出剩下的名字。
不,不会是无有,他方才分明有话要说。王十六紧紧盯着他,他此刻平静沉着,似深不见底的水,找不到一丝一毫波澜,但她有强烈的感觉,他一定藏着什么极不甘的事,难道他,也曾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死去?
这认知让她陡然生出亲近之意,急急上前:“郎君。”
裴恕收起名籍簿,迈步离开。夜风习习,冲散香烛的浊气,一阵冷冽。君子修身,要求喜怒不形于色,不侵于心,近来总是想起妹妹,以至于神思不属,方才总是,失态了。
“郎君等等!”王十六追在后面,伸手来捉他的袍袖。
“女郎请自重,”裴恕拂袖甩开,“告辞。”
他翻身上马,踏着浓郁的夜色,奔驰下山。王十六追出几步,他掉头驰向大道,火把光从身后笼着,他萧萧肃肃的身影染一层微红的晕光,苍凉如同群山。
他有心事,或者与她相同。王十六慢慢停住步子,在令人震惊的猜测中,生出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越来越像薛临了。
山影交替着向身前扑来,裴恕勒住丝缰,放慢速度。山道崎岖,又兼是雨后漏夜,原不该疾驰的,只不过此时,其实很想就这么冲下去。若是从这点来看,王十六那种不管不顾的性子,却是比大多数人,要过得痛快。
“裴使节,”山道转折处王崇义突然迎出来,“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进城。”裴恕策马越过,淡淡说道。
“夜深了,路上也不太平,”王崇义连忙跨马跟上,“我送使节一程。”
裴恕看他一眼。他如此殷勤,为的自然是向朝廷示好,给自己留条后路,魏博看起来铁板一块,其实每个人各怀心思,所谓的败相之始。
“裴使节这么晚了还赶着回城,是为了和谈的事吧?”王崇义凑近了,语声恳切,“我从一开始就劝义父不要打,我说皇上圣明,朝廷还有裴使节这些能人在,有什么冤屈咱们尽管报给皇上,有皇上给咱们做主,怕什么?可惜我人微言轻,魏博那些人又各有各的心思,尤其是……”
裴恕抬眼,他咽下后半句话,叹了口气:“罢了,不说这些了,我一心一意盼着能早点和谈,两家罢兵,裴使节要是有什么差遣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办到,一定没二话!”
所以他方才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裴恕淡淡道:“有劳王司马。”
“跟我客气什么?我老家就在洺州,自然盼着洺州能好。”王崇义笑起来,从马背上探身靠近,“我听说裴使节的母亲,也是洺州人?”
裴恕心里突地一跳,刚刚压下去的情绪翻腾着,重又浮上来,脸上却只是淡淡的:“王司马想说什么?”
火光灼灼,王崇义向他脸上瞧了瞧,并不能看出什么端倪,忙笑道:“裴使节莫要多心,我这人最是热心肠,走到哪儿都爱认个乡亲,要是有什么地方唐突了,使节莫怪才好。”
裴恕望着前方,良久:“司马言重了。”
他不再说话,一幅拒人千里的模样,王崇义有些恼他轻慢,然而这次和谈他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若是能够结交,对前途肯定有利,此时倒是翻脸不得。
拿过火把在前面照着路,殷勤说道:“裴使节一直
在长安,魏博山高皇帝远的,有些事可能使节也不太清楚,现在我是一心想促成义父罢兵,不过有的人,可不这么想。”
以为裴恕会追问,结果他只是看他一眼,不冷不热:“是么?”
王崇义顿了顿,心里无限狐疑。他带着十几个人硬闯王焕的行营,又赶着来永年,显然是想早点促成和谈,那为什么,对这么明显的暗示全然没反应?难道已经跟那人通了声气?心里一紧,想想又觉得不可能,那人一心要打,怎么可能跟他联手?倒是王十六。
傍晚那会子,王十六跟他,看起来很有些亲密,难道他已经从王十六那里知道了想知道的事,所以才爱答不理的?不行,那疯女人恨透了自己,要是让他们两个联手,准落不到好处。王崇义忙道:“有件事需得提醒裴使节,我那个妹子王十六……”
裴恕垂目,他凑近了,低着声音:“魏博有传言,她可能不是义父的亲生骨肉。”
夜浓得很,火把烧到极致,也只能刺破身前一小团黑暗,裴恕久久不曾言语。他明白王崇义的意思,王十六身世有问题,与她走得太近,有风险。这个可能,他不是没有想过。
十七年前郑嘉与王焕失散,王十六今年十六岁。期间发生了什么,只有郑嘉说得清。若王十六不是王焕的女儿,那么她对王焕的恨,对薛演的孺慕之情,似乎更能说得通。
但。眼前闪过王十六的面容,眉目宛然如画,唯独颌骨清晰执拗,与王焕一般无二。她身上自有一种优雅与粗野的矛盾和谐,其中的粗野,显然来自于王焕。
王崇义等了半天不见他言语,正自猜度时,忽听他道:“知道了。”
他没再说话,控住马不紧不慢往山下走去,四周寂寂,唯有马蹄踩过泥地,沉闷粘润的声响,王崇义左思右想也猜不透他到底做何打算,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山顶上火光数点,王十六也没睡,是不是也正在窥探他们。
山上。
“裴郎君要回永年,左司马跟着去了。”周青小声回禀。
王十六看着面前平整的地面,一句话也没有说。去哪儿都无所谓了,今夜她什么都不想管,只要全心全意,陪着薛临。
半个时辰后。
黄靖得了消息匆忙迎出城门,看见王崇义时吃了一惊:“是你!”
“是我。”王崇义笑着向他一叉手。三个月里永年城数次易手,他与黄靖几番厮杀,彼此手里都攥着对方无数条人命,这永年城,黄靖绝不会放他进去。转向裴恕,“裴使节,我就不进城了,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就行。”
他带着人马掉头离开,黄靖手按剑柄,警惕着四周的动静:“裴公,王崇义阴险狡诈,只怕并不止他一个人来,不得不防啊。”
“我已确认过,刺史勿虑。”裴恕沉声道。明面上只他带着使团十几个人,暗地里还有安排,早已确认王崇义只带着亲卫七八个,并无突袭的可能,“带我去祭拜郑夫人的灵柩。”
黄靖怔了下,想说夜深之时不太方便,对上他不容置疑的神色,也只得把话咽回去:“裴公请随我来。”
城中行不数里,便是停放灵柩的寺庙,四周围士兵层层把守,裴恕迈步进门,从未曾钉上的棺盖缝隙里,望见内里烧毁大半的遗体。与薛演父子的遗体一般无二。这把火,据说是王崇义为了掩盖误杀郑嘉的事实,故意放的。
一灯如豆,照着冷清清的灵堂,裴恕默默看着。王十六至今还不曾来过此地。王崇义百般示好,却也闭口不谈郑嘉之死。郑嘉的遗体与薛演父子的遗体,都是烧毁面目,无法辨认本来模样。是巧合吗?
兔走乌飞,眨眼已是第二天清晨。
晨曦穿透层层云雾时,王十六驻马山下,回首遥望。
靠近山顶处青翠缺了一大片,她曾经的家,如今已夷为平地,埋着薛临,压着砖石,又盖一层竹木。一定很沉,很疼吧,哥哥,原谅我的无能,等我杀了那些人,就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