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一只喵
周青放软了语气,几乎是在哀求:“娘子虽然跟裴恕成了亲,但也是迫不得已,娘子心里从来都只有郎君,看在过去的情分上,郎君对她好点吧。”
“青奴,”薛临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事,“你们没见到吴大夫吗?他有药,很重要的药,一定要让阿潮早点吃药。”
周青深吸一口气:“郎君对娘子好点,比什么药都管用。”
“青奴。”薛临唤了一声。
王十六等着他回答,等着他解释,许久,听见他道:“有些事,已经不可能了。”
平静的语气,就好像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王十六觉得四肢百骸,每一处都似有针细细密密扎着,痛苦到极点,陡然找回了声音:“哥哥。”
“阿潮。”薛临急急上前要扶,又被周青抢在前面,他伏在床边,带着虔诚:“娘子,你好点了吗?”
薛临顿了顿,没有说话。
王十六从榻上抬眼,看见四周的帐幔,架上累累的书册,案头批了一半的卷宗,这是薛临的书房,跟从前在南山的书房很像,可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
门外有人来回事:“薛司马,幽州有紧急军情,节帅请司马尽快过去商议。”
司马,这是正式的官职,跟从前那个没有正式任职的军师不一样了,方才她来的时候,门楣的匾额的确也写着司马府,薛临出仕了。王十六伸手,薛临下意识地来握,她冰凉的手便在他手心里了,她苍白的脸上带着笑:“哥哥升官了。”
薛临急急转开脸。
牢牢戴在脸上的平静有些撑不住,险些露出破绽,薛临深吸一口气。她变了很多,以前的她若是遇见这事,必定会吵会闹,会质问他为什么变心,她一向都是激烈的,拼尽全力地活着,可现在,她只是握着他的手,笑着说他升官了。
她长大了。他一直想着有他在,她可以做个孩子,随心所欲地活着,可他还是太无能,让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如此痛苦地长大了。
定定神,转过脸,甚至还向她笑了下:“是啊,男子立于世上,总要为家国做点什么。”
“恭喜哥哥。”王十六低声道。到此时蓦地意识到,薛临从前从不曾提过出仕,未必是不想,而是不能。
那时候为着她,他只能隐姓埋名,守在南山,就连上次过来时,他也是隐身幕后的军师,连姓名都不能透露,可他满腹经纶,有襟怀有抱负,大好男儿,怎么可能不想有一番事业,施展平生所学?过去是她耽搁他了。“哥哥,对不起。”
“阿潮,”薛临慢慢蹲低,几乎是跪伏在她榻边了,“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没有错。”
可若是没有错,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王十六想不通,仰头看着他,他很快转开了脸:“上次吴大夫看过你的病后,给你配了一丸药,那个药很重要,我这就让人去找他,到时候你记得吃药。”
这是他第三次,说起吴大夫了,那个药,很重要吗?王十六慢慢点头:“好。”
“我得出去一趟,军情紧急,”薛临松开她的手,起身,“阿潮,你好好休息。”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王十六舍不得,却只是点点头:“好。”
他走出去几步又回头:“阿潮。”
王十六从枕上抬头,他背着光,脸晦涩着,看不清楚:“再过几天我就要随大军出征,到时候我让人送你去长安吧。”
是了,他是要送她去找裴恕,她已经跟裴恕成亲了,做妻子的,总是要去夫婿身边。可她怎么还能回去。王十六摇摇头:“我去南山。”
她好累,她想家了。
“阿潮。”薛临在袖子底下,紧紧攥着拳,修得短短的指甲掐在手心里,依旧也是疼。
“郎君,”又有人前来催促,“节帅急召。”
薛临转身:“南山已经毁了,到时候我送你去长安。”
他走了,屋里安静下来,王十六默默躺着。
乱纷纷的,似乎想了很多,细细回想,有什么都没能留下印象。外面人来人往,吏员、仆从忙着处理各项事务,有人在收拾行装,大战在即,薛临要随军出征,行李总是要收拾的。
王十六坐起身,周青紧张着来扶,王十六摇摇头:“没事。”
她来收拾吧,从前薛临出门,也总是她帮他收拾行李,不过那时候,薛临最多出去两三天,她总知道他很快就会回到她身边。
他说,已经不可能了。若在从前,她绝不会放手,无论如何她都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可她现在太累了,勉强不动了。
慢慢走去卧房,打开箱笼,收拾着衣服。大多都还是从前的样式、颜色,薛临的喜好没怎么变过,可有些事,为什么就变了呢。
“娘子,”仆役在门口回禀,“裴相的部下求见。”
王十六拿着衣服,默默站着。
第74章 相见
来的人是郭俭,向她行礼之后,双手奉上一个瓷瓶:“郎君命我送药给夫人。”
王十六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这个夫人,唤的是她自己。她与裴恕成了亲,他手下这些人,自然要改口唤她夫人。像多日前射出去的箭,骤然落在心上,让人在茫然之中,带着隐约的疼,王十六接过来:“是什么药?”
“吴启吴大夫为娘子制的药,治心疾的,”郭俭道,“郎君请夫人尽快服用。”
又是吴大夫,加上薛临问的,这是今天她第四次听见这个名字了,这个药,很重要吗?王十六收在袖里,白瓷瓶隔着中衣,冰凉凉的贴着皮肤,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家郎君,他还好吗?”
郭俭犹豫一下,想说不大好,那天他看见了,裴恕袖子上有血,裴恕并没有受伤,只可能是急怒攻心,吐血了。只是这些都是主上的私事,裴恕不曾吩咐,他们做属下的,哪个敢擅自吐露?便只道:“我来的路上听说,郎君已经动身前往成德督战,等夫人见到郎君,自然就知道了。”
王十六吃了一惊,裴恕,就要来了?
***
大道上,报马带着滚滚烟尘,飞也似地往近前狂奔:“范阳加急军情!”
侍从接过奉上,裴恕一目十行看过,面沉如水。范阳节度使刘宪连战皆败,丢了妫州三个郡县,而王焕也终于露面,摇身一变,成了突厥的左车将军。
“子仁,”兵部尚书陆谌沉吟着说道,“几路大军尚在集结,如今妫州情势危急,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他虽是行军主管,统帅五路大军,但自己也知道此次能在这个位置,实是因为裴恕须得避嫌,况且河朔局势也是裴恕最为熟悉,是以处理军务时,事事都与裴恕商议后裁决。
“王焕与刘宪交手多年,太熟悉范阳情况,刘宪已经失了先机,士气低落,可命其守城不出,拖住突厥大军,”裴恕取出地图,“杜仲嗣的河东军昨日已到云州,命其加急行军,自后方突袭,届时刘宪率军出城,前后夹击,当可破突厥之围。”
陆谌颔首,裴恕又道:“突厥骑兵勇猛,范阳、河东二镇的骑兵无论人数还是马匹都不是对手,但之前王焕以军粮换了一批突厥马,如今河朔最强的就是魏博骑兵,可命王存中率领骑兵,急行军前往救援。”
“王存中可信吗?他可是王焕的儿子,”陆谌话一出口,想起他还是王焕的女婿,忙又解释道,“子仁莫误会,此时监军
未曾到位,王存中前番摇摆不定,实在令人难以心安。”
嘉宁帝挑选的监军乃是身边宠信的宦官,不曾出京受过苦楚,脚程慢得很,总还要十来天才能到魏博,军情紧急,如何能等他?裴恕道:“若是尚书允准,我愿先行赶往监军。”
“那就有劳子仁,”陆谌松一口气,这其间关系盘根错节,他愿出头,自然最好不过,“我随后就到。”
裴恕收起地图,拱手作别:“仆先行一步。”
去马如飞,裴恕抬眼望着前方。
王存中在她走后第二天返回魏博,已于前日率领大军赶往幽州,算算行程,此时应当已经赶到成德地界,那么他很可能,将在成德于王存中会合。
她现在,就在成德。和薛临在一起。
连日里军情紧急,极少有时间想她,此时蓦地想起,心绪一阵缭乱。
她找到了薛临,应当心满意足了吧?他见过她和薛临在一起的情形,轻快,愉悦,娇憨,是他从不曾见过的小女儿情态。简直让人绝望,她和他在一起时,无论他怎么做,从不曾见她这般轻松愉悦。
她现在,一定忘了他吧。妒忌如同毒蛇啃噬,裴恕沉默地向前飞驰。药给她送去了,吴启也送过去了,听吴启的口气,对她的病情似乎颇有几分把握,也许她的病,转机就在这里。真是可笑,无论他怎么做,都不能得她一点回应,可他还是死不悔改,总要追逐着她。
就像她,总是追逐薛临一般。
***
郭俭已经走了,王十六握着药瓶,沉默地坐着。
裴恕很快就要来了,她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也没想到,听见他的名字时,她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想要逃脱。是什么呢?自己也说不清楚,但现在她时不时望一眼窗户,想着的,竟然是会不会突然看见他。
她想她也许是太累了。那些朝夕相伴的日夜,他暖热的体温,坚实的臂膀,不管她情愿还是不愿,总是给了她许多温暖、支持,也许她就是因为在他那里得到了安慰,才有力气一次次逃离,追逐自己想要的,直到遍体鳞伤。
窗外蓦地闪过衣衫的一角,王十六下意识地坐直了,不是裴恕,是薛临,他急匆匆走来,隔着窗子便问道:“阿潮,那个药,你拿到了?”
王十六听见他说话时带着气喘的杂音,他穿着一领狐裘,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可现在已经是二月仲春,她已经换上了轻薄的春衣,他为什么还是隆冬的打扮?本能地觉得异样:“哥哥,你怎么穿得这么厚?”
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他的手很凉,脸上也是,春日的暖阳晒的人热乎乎的,但这温度似乎传递不到他身上,哪怕他已经穿得这样厚了。王十六紧紧握着他的手,从前这首是温暖有力的,现在是凉的,柔软平和的触感:“哥哥,你的伤还没有好吗?”
“哪能那么快就好?”薛临松开她的手,笑了下,“不过不要紧,过了春天就没事了。阿潮,那个药你赶紧吃,吴大夫说过的,越早吃,效果越好。”
王十六打开瓷瓶,小指甲盖大小,滴流圆的一颗托在手心里:“只有一颗?”
“对,只有一颗,”薛临在袖子里攥着拳,“有几味药材不好找,不过没关系,我们慢慢找,以后再给你配。快吃吧。”
他走去倒了水,托在手里,一双眼紧紧望着她,王十六能感觉到他的紧张,碗被他攥得这样紧,水面一丝一丝,涟漪也似的波动,“快吃吧。”他低声催促着,拿起那丸药,送进她口中。
王十六咽下去,他立刻送来水,他的手有点抖,离得近,他沉重的呼吸听得清清楚楚,王十六握住他:“哥哥,你怎么了?”
“没事,”薛临放下水碗,“阿潮,你感觉怎么样?”
王十六看着他,他急切得紧,她从不曾见过他这样,他们两个之间,从来都是她急性子沉不住气,而他是从容着给她托底的那个。这情形让她生出感慨,带着点恍惚的笑意,轻轻摇头:“我才刚吃下去,哪有那么快?”
是了,是他太心急,便是老君的仙丹,吃下去总也要有段时间才能见效。但他马上就得离开了,他盼着能在离开之前,亲眼看见她好起来。薛临轻轻笑了下:“是我着相了,阿潮,换你笑我了。”
阳光自隔扇窗透进来,照着他清朗的眉目,浓长的睫毛上镀着一层暖色,是她熟悉怀念的温度。王十六突然有些想哭,这片刻的刹那,就好像是从前的日子又回来了,伸手拥抱住他:“哥哥。”
肌肉的记忆还在,让薛临本能地想要抱住,又在最后一刻缩手。就这样吧,越多纠缠,到时候留给她的痛苦越多。轻轻推开她:“阿潮,军务繁忙,我得回去了,节帅还在等着我。”
所以他是知道她拿到了药,赶着回来看她吃的?他如此关切她,怎么会放不下过去,怎么会跟别人定亲?王十六执拗着,又来抱他:“哥哥,你跟我说实话,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吗?”
薛临想要推开,看见她湿湿的眼梢,手突然便有些抖。他们在一起太久了,熟悉彼此就像熟悉自己一样,他便是极力掩饰,又怎么能瞒得过她?可他又必须要瞒过她。狠着心肠推开:“阿潮,已经不可能了,我定……”
亲字还没说出口,见她苍白的脸颊突然涨红,她皱着眉低了头,薛临本能地伸手扶住,哇一声,她吐在他前襟上。
狐裘是月白的绫子面,于是薛临看见飞溅的血,淋淋漓漓,落了满襟,她软软的在他怀里倒下,薛临目眦欲裂,急急抱起:“阿潮!”
脚下一软,他太虚弱,根本抱不起她,趔趄着要摔倒时,薛临急忙向前一扑,摔在地上,用自己的身体接住她:“阿潮!”
“我没,事。”王十六断断续续说着,看见他惊慌到失措的模样,伸手轻轻抚他的脸颊,“我真的没事。”
于是她指尖染的血沾在了他脸上,暗紫的,不祥的颜色,薛临喑哑着喉咙:“请大夫,快请大夫!”
侍婢飞跑着去了,门外周青冲进来,一把抱起王十六:“娘子怎么了?”
“那个药,她刚吃了吴大夫的药。”薛临挣扎着,扶着书案才勉强站起身,周青抱着她放在了榻上,她还在吐血,暗紫色的,细碎的血块,她扭着头看他:“哥哥别急,我没事,真的。”
更多的血从她嘴角涌出来,薛临跌跌撞撞追过去:“别说话,阿潮,别说话。”
后悔到了极点,几乎是语无伦次:“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先试试药效,再给你吃。”
“我真的,没事。”王十六还在吐血,疲累到了极点,整个人几乎虚脱,但那些血块吐出来,又觉得心头稍稍清明,“哥哥,你摔疼了吧?”
他额头磕在书案上,肿了一块,从不曾有过的狼狈,可从前在南山时,他可以抱着她背着她,轻轻松松在山道上走个来回,他的臂膀那么坚实,是她心里最安稳的去处。为什么他现在连抱她,都会摔跤?王十六摸索着去握他的手,冰凉的,握在手里:“哥哥,你的伤……”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心口一阵憋闷,失去了知觉。
“阿潮!”薛临呼吸
不出来,心口疼得厉害,压了多时的甜腥气再压不住,一口血喷出来。
“郎君,你?”周青红着眼,惊讶地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