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一只喵
“薛司马有一计,能找到突厥主力,”李孝忠是武人,开门见山便道,“明照,你与陆尚书说。”
裴恕低头看着沙盘,余光瞥见薛临起身:“突厥连日战败,除了王焕,无人愿战,可假托和谈,探听到主力军所在,一举歼灭。”
“这,”陆谌意外着,看了眼裴恕,“薛司马和裴相真是心有灵犀啊,方才裴相也正与我说到此计。”
谁要与他,心有灵犀。裴恕一言不发,冷冷看着。
薛临并没有在意,微微一笑:“裴相乃是七巧玲珑心,仆能想到的,裴相自然也能想到。仆此来,是想向尚书请命,仆愿前去和谈。”
“这,”陆谌下意识的又看裴恕一言,他两个是事先商量好了么?如此不约而同,“此计虽妙,但那和谈之人,只怕是九死一生。”
“为国家计,薛某何惜此身。”薛临沉声道。胸中有豪情无声翻卷,若能拯救生民,卫国杀敌,他又何惜残躯!
“不需薛司马,”裴恕起身,此计艰险,入局之人必须冷静机变,不畏生死,计策是他出的,他又怎会让别人替他冒死?尤其那人,又是薛临,“我早与尚书说过,我去。”
薛临抬眼:“裴相身份贵重,不可以身涉险。”
他也绝不会让她的夫婿,以身涉险。
“正因为我身份贵重,突厥和王焕才不会疑心有诈。”裴恕淡淡道,“以薛司马的分量,只怕王焕不会答应。”
是了,他一个小小的成德幕府行军司马,突厥并不会放在眼里。薛临道:“我请来一人,有她在,王焕一定会和谈。”
帐门外一人应声走来,裴恕抬眼,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第77章 正文完结
三十来岁的女子,美丽,清冷,款步走来时,裴恕从她脸上找到了王十六挺翘的鼻子,她那双眼梢微垂的眼睛,更是与王十六像足十分,只不过王十六的目光从来都是热烈执拗,而眼前的女子,是种遗世独立的淡漠。裴恕一霎时猜出了她的身份,郑嘉。
薛临开了口:“陆尚书,这位是王留后的嫡母,郑夫人。”
陆谌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王存中的嫡母,就是王焕的原配夫人郑嘉,不是都说她已经死了吗?犹豫之时,边上裴恕已经躬身下拜:“小婿见过岳母。”
郑嘉看他一眼:“不必多礼。”
陆谌见裴恕拜过,这才确定来人就是郑嘉,忙拱手为礼:“有劳郑夫人前来,不胜惶恐。”
郑嘉福身还礼:“我愿致书王焕,劝他和谈。”
陆谌松一口气,天下谁人不知王焕对原配夫人念念不忘?若是她肯出头,王焕自然会上钩。“郑夫人深明大义,来日我必奏报朝廷,予以嘉奖。”
“不必,”郑嘉神色平静,“我只有一个要求,平定王焕之后,他的妾室儿女,不得降罪。”
陆谌自己私心里猜测,嘉宁帝应当是不会降罪的,王存中这次不还带兵为主力军之一么?只不过话他自然不能说满,便道:“我会将夫人的要求奏明圣上,在圣上面前,也会竭力为夫人周旋。”
“郑夫人是我为了和谈,再三请来,”薛临慢慢看过众人,目光落在裴恕身上,“前去和谈之人非我莫属,裴相该不会与我争功吧?”
裴恕沉默地看着。相处的时间虽短,但也足够他看出来,薛临在意的并非功名,他只是要办成此事,甚至不惜搬出争功的由头,将他排除在外,薛临为什么,如此急切?
“那么就有劳薛司马走上一趟,”陆谌一锤定音。于公,舍一个行军司马,保住当朝宰相,当然更合适,于私,他与裴恕同僚多年,自然不愿他以身犯险,况且裴恕又是嘉宁帝的心腹爱臣,真要是出了事,他也没法向嘉宁帝交代,“李节帅率军远远跟随,一旦确定主力军位置,立刻进攻,接应薛司马。”
尘埃落定,薛临拄着手杖,无声吐一口气。
“书信在此,”郑嘉从袖中取出一封对折的信笺,奉与陆谌,“交与王焕,他应当会同意和谈,不过王焕狡诈多疑,见不到我,不会露面,所以,我会与薛司马一同前往。”
有光亮从缝隙处漏下,她低垂的眸子倏地一亮,锋芒毕露。裴恕有一刹那想到,这母女两个的气质全然不同,但,这种尖锐锋利,孤注一掷的神色,却又如此相似。思绪有一时飘远,她这时候,在做什么?
魏博,
节度使府。
和谈的消息传来,已经是数日之后,如今王存中不在,府中便是璃娘主持,是以留守的掌书记一早便将消息报知了璃娘。
窗外一枝海棠开得正好,风一过,簌簌一阵红雨,王十六偎依在璃娘怀里,听她低声说道:“你放心吧,等和谈成了,裴郎君很快就回来了。”
王十六低着眉,觉得疑惑。裴恕虽然极少与她谈公事,但他志在平定突厥,怎么会轻易和谈?蓦地想起当初大破王焕的契机,便是入城和谈之时,心里一动。
“十六,”璃娘摸摸她的头发,“夫人也在那里,听说要和薛临一起去突厥和谈。”
“什么?”王十六吃了一惊,怎么是薛临前去?想起他单薄的身形,裹得厚厚的狐裘,心里一阵慌张。
“别担心,”璃娘安慰着,“有你二弟在,还有裴郎君主持,不会让他们有事。”
王十六定定神,是了,有王存中率领着河朔最精锐的骑兵,况且,还有裴恕。他从来都是无所不能,一定会保他们平安归来。
眼前浮现出裴恕气定神闲的脸,仿佛感觉到他坚实的胸膛,那样温暖,可靠,在她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她心底深处最安稳的依靠。王十六鼻尖发着酸,低声道:“我知道,他们不会有事的。”
有裴恕在,一定不会有事。
***
北地边境。
界碑一方,立在道边,踏过去,便是凶险万分。裴恕低声向薛临道:“李节帅会循着你们留下的标记远远跟随,王存中的骑兵也在附近,等你们确定位置,立刻就会进攻。”
“有劳裴相。”薛临抬眼一望,四野苍茫,长空碧蓝,也许,这就是他瞭望故土的最后一眼。
“我让张奢带人跟着你,”裴恕又道,“一旦动手,你紧跟着张奢,片刻不要与他分散。”
张奢长于搜集情报,有他在,事半功倍。张奢武艺也是绝高,定能护着薛临撑到官军接应。他与薛临一道前来,无论如何,他都会将薛临平平安安,交还给她。
曾经不止一次想要杀死薛临,但,绝不是此时,更不会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有劳张将军。”薛临向张奢叉手致谢,跟着转向裴恕,“我有一事请托裴相。”
裴恕低眼,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的锦盒,双手递过:“这是给阿潮的生辰礼,还没来得及送出去,有劳裴相转交。”
裴恕顿了顿,终是伸手接过。她的十七岁生辰,那个偎抱相依的夜里,他曾问她想要什么生辰礼,她说,想见薛临。后来她走了,生辰之时,她大约在路上,他为她准备的生辰礼,始终不曾送出去。
“阿潮就托付给你了,她天真直率,很多时候还是个孩子,裴相多担待些。”薛临带着怜惜,克制着的爱意,“其实阿潮对裴相,未必不如……只不过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罢了。”
未必不如他?他倒是自信,被偏爱的人大约总是自信。裴恕不想再听,这些话带着种遗言似的不祥意味,索性出声打断:“司马若是还有话,等回来之后,自去对她说。”
薛临垂目,半晌,笑了一下:“那个药,有劳裴相费心再去找找孔公孽。”
“她是我妻,我自会竭尽全力,”裴恕淡淡道,“不劳司马费心。”
“如此,”薛临顿了顿,裴恕以为他还要说什么,他却只是叉手作别,“裴相,就此别过。”
车马辚辚,向着山川尽处行进,这一去,几人能够生还?一战功成万骨枯,只愿此役能荡平敌寇,还边境太平。
裴恕转回头,踏着新生的野草,慢慢向营帐走去。北地春来得迟,已届三月,犹只是浅淡一层新绿,连日里忙于战事,少有时间能够想她,今日薛临一再提起,让他千头万绪,全都萦绕在她身上。
昨日消息来报,她已经回到魏博,现在她在做什么,有没有偶尔,也会想起他?
***
魏博,节度使府。
锦新提着药罐进来:“娘子,该吃药了。”
王十六接过来放在案上,带着点调侃的笑意:“这些事让婢子们做就好,你又何必亲自去办?让姨姨知道,肯定要怪我了。”
这些天她留心看着,璃娘对锦新爱护有加,府里上上下下对锦新也十分敬重,大约锦新与王存中的喜事就快成了,她又怎么能像从前那样使唤她?
锦新脸上一红:“是我该做的,娘子快别这么说。”
她倒好了药,双手递过来,王十六一饮而尽,满嘴都是苦涩的药味儿,不觉想起吴启,他这时候,该已经到了大帐吧,他有没有赶上见薛临,还有裴恕?
心绪一霎时飘远。自和谈的消息之后,许多天再不曾收到过战报,他们此时,可还平安?
听见锦新低低的声音:“王全兴大概就是这一两天了。”
王十六回过神来,锦新眸光一闪,声音冷下去:“终于。”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锦新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恨意,心里生出怜惜,默默握住了锦新的手。
锦新低着头:“我后来才知道,二郎君与裴郎君私下达成协议,二郎君要王全兴的性命,裴郎君要二郎君将来放权,拆分魏博。”
王十六怔了下,恍然大悟。王全兴当初虽然受伤,但若是全力救治,未必不能活,之所以病入膏肓,想来是裴恕暗中插手的缘故。裴恕早就决定打压河朔三镇,权归朝廷,魏博势力太大,拆分也是必然。
只是如此一来,王存中的兵权地位,肯定不如眼下了。王十六轻声问道:“你不愿意?”
“不,”锦新摇头,“这样最好。这些年为着权势,魏博连年打仗,父子兄弟自相残杀,有什么意思?交出去一些兵权,一来不惹朝廷忌惮,二来自家也能安稳许多,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放权之后,万一将来朝廷清算,或者成德、范阳出兵吞并,二郎君可怎么办?”
成德有薛临在,不会让李孝忠吞并魏博,朝廷那边,有裴恕。况且裴恕自始至终,都是要平定河朔,对成德和范阳必定也有安排,不会坐视两镇吞并。王十六轻轻拍她的手背:“你放心,有裴恕在,二弟不会有事。”
“我知道,我信娘子。”锦新抬眼看她,这些天她只字不提裴恕,但她看得出来,她片刻没能放下裴恕,藏在心里的话再也憋不住,“娘子,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跟娘子说。”
“什么事?”王十六道,“你说吧。”
“娘子大婚那天,二郎君让我转告娘子,裴郎君能定下这门亲事并不容易,娘子还记得吗?”
记得,那天的每一件事,每句话,她都牢牢记得,就连临走之时裴恕带笑的睡颜,她都牢牢刻在心里,想忘也不能忘。王十六垂着眼皮,看着白瓷碗里残留的药汁,只剩下一点,在碗底拖出一个不完整的圆。“我记得。”
“二郎君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裴家阿郎知道了娘子的病情,尤其是娘子不能生育,曾去进奏院找二郎君理论过,极力阻止这门亲事。”锦新道。
王十六吃了一惊,这件事,裴恕知道?
“娘子别误会,”锦新看见她骤然苍白的脸,连忙上前扶住,“这件事二郎君一个字都不曾跟奴提过,只不过裴阿郎上门的时候,我刚好在附近,听见了一些。”
王十六一个
字也说不出来。所以,他都知道,他还是要娶,裴令昌能去找王存中那里理论,在家中必定也动用了为父的权力压制他,他究竟是顶着多少压力,娶了她?
眼前闪过那夜龙凤喜烛的光芒,百子帐低垂着,她低头吻他的唇,尝到他口中淡淡的酒香,他的嘴角翘起来,柔软,温暖,睡梦之中,不灭的笑意。
视线变成一片模糊。裴恕,为了我,值得吗?
***
两天后,大总管军帐。
吴启风尘仆仆进门,着急着问道:“裴相,薛郎君呢?”
裴恕合上案卷,看见是他,心里便突地一跳:“你怎么来了,可是夫人有事?”
“夫人无事,她身体大好,回魏博去了,”吴启急急说道,“我特意来找薛郎君的,他在哪里?”
她无事,那就好。心跳慢慢平复,裴恕道:“薛司马前日启程,前往突厥议和。”
“什么?”吴启脱口说道,“他那个身体,哪里经得起折腾!”
他的身体?裴恕抬眉,想起薛临苍白清癯的脸,那日登车之时,他扶着车门,疲惫支持的步子:“他怎么了?”
吴启紧皱双眉,许久:“没什么。”
不,不会没什么。裴恕看着他:“薛临得的,是什么病?”
上位者的威压无声袭来,吴启长长叹一口气。薛临要瞒的,无非是王十六,眼下她并不在,况且瞒也瞒不了多久了,薛临剩下的时日,已是屈指可数。“永年城破时薛郎君受伤太重,剩下的时日不多了,那丸药,原是我为薛郎君制的,服下可延寿半年,薛郎君让给了夫人。”
心里发着闷,呼吸也有些粘涩,裴恕余光瞥见了周青,跟在吴启身后进来的,被这消息震惊,怔怔地站在当地,吴启还在说:“薛郎君说,那个药他吃了无非多活半年,可夫人吃了能多活五六年,在这期间要是能再找到孔公孽制药,一直延续下去,说不定能活到天年。他死不足惜,只愿夫人好好活着。”
原来,如此。裴恕沉默地听着。薛临没有背弃她,只是用谎言赶她走,免得她知道真相自责,也或者,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死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