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一只喵
前天离开时,他觉得薛临的话像是遗言,那时候还只是想到了此行凶险,却原来,薛临自己,也撑不了多久了。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那些话,的确是遗言。
“周青,”裴恕取出怀中藏着的锦盒,“这是薛郎君给夫人的生辰礼,你即刻回魏博,将薛郎君的病情告知夫人。”
薛临如此待她,她如此爱薛临,他又岂能,不让她知道真相。
周青飞跑着去了,裴恕定定神,收好案卷,快步走进陆谌营帐:“陆公,我想跟随大军,接应薛司马。”
“李节帅已经去了,王留后率领骑兵也在附近,向东还有平卢军,你放心,不会有事,”陆谌以为他是不放心战事,说道,“你就不必去了,留下来坐镇指挥。”
裴恕垂目:“我欠薛司马一命,决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还望陆公允准。”
薛临为她,已经放弃了一次生命,这一次,就算搭上自己的性命,他也一定要平平安安,带薛临回来。
***
百里之外,突厥境内。
黑布蒙着眼睛,薛临骑在马上,在斜阳中走过茸茸的草坡。
今天一早使团到达一处唤作善达克罗的山谷,突厥派人来接,给使团所有人都蒙住了眼睛,不过他一直在心里默默推算方位,计算路径,以他们的脚程,此处离善达克罗应当是五六十里路程,途中他曾听见水声,快而清晰,应当是条河,清晨时,太阳在右前方,傍晚时,太阳依旧是从右侧斜照,他们应当先往北,又折向西行。
距离善达克罗五六十里,有河水流过,先往北再向西,他们此时,应当在碛山附近,此处三面是山,一面是草原,进可攻退可守,也是突厥几个大部族的聚居地,可汗王庭很可能就在此间。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霎时到了近前,有洺州口音的男子开口问道:“郑嘉在哪里?”
薛临扯下蒙眼黑布。眼前出现一张胡子拉碴的男人脸庞,是王焕,当初守永年之时,他曾从城楼上远远望见过。
王焕催马来到郑嘉车前,探身伸手,拽开车门。
车门洞开,露出内里那张熟悉的脸,冷冷淡淡,抬眼看他。
“我就知道你没死,”王焕大笑起来,喉咙里带着点嘶哑的杂音,“你瞒不过我。”
他跳下马来抱,郑嘉冷冷道:“别碰我。”
王焕顿了顿,许久,轻嗤一声:“走!”
士兵们牵马推车,带着人往前赶,薛临看见张奢也扯下了蒙眼黑布,没有人阻止,他们此时已经深入突厥腹地,有突厥最精锐的主力军护卫,不怕他们翻天,也就不需要再多加戒备了。
薛临控着马,时前时后,留意着周遭的动静。不远处是大片的石头城墙,高高低低,矗立在暮色中,墙内有白色高楼,涂着蓝绿的屋顶,城中央是座最高大的建筑,飞檐瓦当,雄浑壮美,大约就是可汗的居所。
突厥士兵驱赶着,走进石头城,走向那座最雄壮的宫殿,郑嘉的车子第一个进宫,王焕突地拍马挡住,高声道:“剩下这些人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士兵提刀上前,薛临厉声喝住:“慢着!”
落日最后一丝余晖照着涂成白色墙壁,露台之上,隐隐露出织锦团花的袍角,薛临转向那处:“我等此来是要见可汗,我朝天子是要与可汗议和,你算什么东西?岂能替可汗做主!”
王焕羞恼着,挥刀劈下,薛临不避不让,傲然道:“难道堂堂可汗,连天子使臣都不敢见,任由一个反叛摆布?”
“住手。”露台上衣角一闪,一个身材高大,头发卷曲的男人走出来,止住了王焕,“你们皇帝准备怎么跟我谈?”
是突厥的浑末可汗。薛临抬眼:“天子使臣会见可汗,岂能在此处草草谈讲?”
余光瞥见张奢在袖子底下向他打了个手势,这是消息已经送出去的意思。好快的手脚。
露台上传来笑声,浑末朗声吩咐:“开殿门,本汗与这个胆大的使臣喝一杯!”
殿门轰然而开,薛临迈步走进,心里知道,这场九死一生的对决,此时才正式拉开序幕。思绪有一刹那想起了王十六。也许今天,他便会命丧于此。
阿潮,愿你好好活着,长命百岁,拥有最圆满、欢喜的后半生。
***
人无声马衔枚,在夜色中循着标记飞快地向前,裴恕穿着夜行衣装,紧紧跟随。
千难万难,他也要带回薛临。她心爱的人,他会毫发无损,送还给她。
即便从此与她再无可能,他也绝不会让她再一次,痛不欲生。
***
魏博,节度使府。
三更鼓响时,王十六翻来覆去,片刻也不曾合眼。
许多从前疑惑的事,在锦新那番话后,都找到了答案。裴恕说过,想要个孩子,但他后来,再没有碰过她。同床共枕那些夜里,她能感觉到他的急切,但他硬是忍下了。原来,他都知道了。
她一直都知道他无所不能,她太习惯了他不动声色解决掉所有的问题,几乎忘了,他也并不是三头六臂,有许多事也需要他竭尽全力,比如追逐她,比如违抗父母之命,娶她。
她辜负他的,实在太多。
耳边响起薛临的语声:他对你情深义重,莫要辜负他。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滑下,打湿了枕头,王十六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哥哥,是我变心了吗?为什么这些天,我那么多次,想起裴恕?
***
碛山,突厥王庭。
寂寂深夜里,突然传来守卫惊恐的叫声:“不好了,中原人突袭,我们被包围了!”
薛临急急坐起。早有准备,所以此时衣衫整齐,鞋也穿着,只是王庭之中不能带兵刃,只能抄起案上的烛台防身,在黑暗中打开房门。
“郎君随我来。”张奢刚刚赶到,带着侍卫将他围在中间,护着他向
外走。
“快去找郑夫人。”薛临急急吩咐。
“已经派了人过去,”张奢拉着他穿过曲曲折折的宫道,“李节帅在外面接应,郎君跟我走。”
厮杀声叫嚷声,一霎时盈满双耳,火把亮起来,浑末由亲兵护卫着向外撤离,看见他时怒声吼道:“咱们中计了,杀了那个中原使臣!”
张奢手中刀快得挥出残影,但敌人太多,薛临左支右绌,渐渐觉得透不过气,他这副残躯,实在是拖累。
又一队士兵扑过来,张奢被分开围攻,缠住了脱不得身,一个突厥士兵挥刀砍来,薛临手中的烛台被磕飞,那把刀,当着面门劈下。
就要死了么。薛临心中一片宁静,还好,听外面的动静,官军应当占据上风,他总算不虚此生。
那刀擦着鼻尖停住,士兵一声惨叫,摔倒在地,薛临低眼,看见一支利箭从他后背穿胸而出。侧门被撞开,一队人马冲进来,领头的人朗声道:“浑末可汗,裴恕在此!”
几个侍卫抢过来护住,薛临长叹一声,看见浑末大吼着指挥部下:“抓住裴恕,他是中原的宰相,别让他跑了!”
“走。”裴恕扶着他,飞跑向外。
“又是何苦?”薛临极力跟着,带着气喘,“我原是将死之人,为国而死,死而无憾,你若有什么闪失,阿潮怎么办?”
“你想杀身成仁,让她永远记得你,永远当她心中第一人,”裴恕扶着他上马,冷冷道,“休想。”
他重重加鞭,催着马往前走,薛临急急喊道:“你也上马!”
他伸手来拉,裴恕一把推开:“两个人走不快,你先走。”
话音未落,迎面几个突厥兵挥刀杀过来:“站住!”
那刀来得快,裴恕来不及多想,扑过去抱住薛临,肩背上一阵剧痛,那把刀,砍中了他。
听见薛临煌急的呼叫,看见匆匆赶来的李孝忠,裴恕摔倒在地。在最后的清醒里想到,观潮,他没事了,你最心爱的人,我绝不会让他出事。
***
魏博,节度使府。
王十六又梦见了那片混沌,这一次与以往都不相同,她知道她在找裴恕。
观潮。飘摇着,极远的呼唤,裴恕的呼唤,王十六极力奔跑着,向着声音的方向。但一切突然都被打破,外面有急促的敲门声,一声接着一声。
王十六睁开眼,睡意一下子消失殆尽,本能地想起北境前线,惊慌到了极点。
光着脚跳下床,拉开门,周青风尘仆仆的脸闯进眼里,他眼梢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递过来:“娘子,这是郎君给你的生辰礼。”
可为什么,他这么着急送来。心砰砰跳着,王十六急忙打开,看见一支镶金拼补的羊脂玉簪。是她的簪子,和薛临的玉佩是一对,永年城破时丢了,原来是薛临找到,拼好了。心一下子沉到最底:“郎君怎么样了?”
“郎君他,”周青踌躇着,“他。”
“说。”王十六紧紧攥着拳。那枚玉佩,当初她埋在了南山,知道薛临没死,她也命人取回来了。簪子和玉佩都在她手里,可这两样,本来应该是她和薛临,一人一件。
周青低了头,不敢看她:“永年那次郎君伤得太重,好不了了,娘子吃的药,原是给郎君续命用的,郎君让给了娘子。”
时间一下子凝固,那么多零碎的,她曾疑心过的片段,无声无息,在脑中蔓延。怪不得,薛临要走,怪不得,薛临一再推开她。原来如此。
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王十六快步向外,嘶哑着声音:“备马。”
她要去找薛临。无论如何,她都要找到薛临。
“娘子,”周青追上来,“我走时听说,裴郎君带人去接应郎君了,这些也是他命我告诉娘子的。”
王十六猛地停住步子。
***
碛山,突厥王庭。
厮杀声越来越响,郑嘉由侍卫护着,从后门撤出王庭。
“往哪里跑?”王焕拍马冲来,挥刀劈翻侍卫,一把拽过,抱在身前。
郑嘉一言不发,挣扎着厮打,王焕拧住她双臂,扯下衣带三两下绑住:“我早知道你没安好心,不过没关系,你自己送上门来,这次无论如何,都休想跑掉!”
亲兵护卫着,人马向北奔逃,郑嘉冷冷道:“放开我。”
“不放,”王焕笑起来,看着月光底下,她光洁如玉的面庞,“我又不傻,谁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你心肠狠得很,闹不好连亲夫都要杀。”
忽地听见她低声唤道:“马前奴。”
王焕心里砰地一跳,马前奴,几十年前的称呼了,那时候他只是郑家的马奴,郑嘉出行之时,偶尔会命他牵马,郑嘉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只是唤他马前奴。可他那时候,就惦记上了这个高不可攀,天上明月一般的小娘子。
兜兜转转,到底落在他手里,只恨她太不听话。“小娘子。”
“松开我。”郑嘉冷冷道。
几十年的爱恨纠葛,王焕抵挡不住。四周都是他的兵,她不善骑马,除了骨头硬,其他地方却是柔软可欺,不怕她翻了天去。解开来放在怀里,双臂从她身后绕过来抱住,拉住缰绳:“坐稳了,咱们且得走一阵子,路远着呢。”
她转身靠着他,抚他的心口,又唤了声马前奴。
柔情涌动,王焕答应着低头,心口突然一阵巨疼,一把匕首刺进了他的胸膛,王焕大叫一声,低头,看见郑嘉溅了血的脸。
眉眼上,红唇上,脸颊上,都有他的血,她似修罗,冷冷说道:“你碰我的每一下都让我恶心,我早该杀了你。”
王焕拔刀砍来,她没有躲,冷冷看着他。几十年的光阴倏一下从眼前滑过,刀锋滑过她修长的脖颈,终是没舍得劈下,王焕咬着牙:“便是再恶心,你也是我的女人。”
他不会死,沙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命硬得很,死不了。抓了她走,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还是他的女人。
王焕扯过衣带又要绑,小腹上突然一阵剧痛,她竟还藏着一把匕首,再次刺中。恨到了极点,挥刀正要劈下,郑嘉一把拔掉他心口的匕首,跳下了马。
鲜血激射而出,浑身的力气一下子卸掉了大半,王焕余光里看见郑嘉摔在地上,半天没能起来,是了,她擅长的是读书写字,吟诗作画,骑马从来都不行。
想过去拉她起来,怎么都使不出力气,马匹觉察到主人的无力,长嘶着蹿进道边,王焕觉得冷,他杀过太多人,很熟悉这情形,他只怕是,命没那么硬了。到底是,死在了她手里。喘息着唤了声:“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