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一只喵
电光石火间,裴恕身边一人蹂身而起,一人一刀疾如闪电,刀影过处只听见兵刃落地一阵叮当乱响,却是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齐着手腕斩伤,王焕看出端倪,这人的武功纯粹是江湖上的路数,多半是裴恕招揽的游侠儿,这种人最擅长刺杀格斗,有他护着,一时半会儿只怕不容易近裴恕的身。高声道:“先杀了这个!”
众牙兵一涌而上,无奈裴恕人在台阶上站着,地方有限,人数再多也施展不开,反而又让他的侍卫放倒一片,王十六认出来了,是郭俭,裴恕的侍从头领,可即便他能以一敌百,从此处到兵营外围总还有三五里道路,兵营到城门又有十几里,重重关卡几万敌手,怎么逃?
却在这时,突然闻到淡淡的烟火气味,王十六抬头,望见不远处一道浓烟滚滚而起,紧跟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一眨眼间,营寨四面八方便都冒了火头。
“报!”报马拖着尖锐的长音,飞也似地奔来,“粮仓失火!”
“草料仓失火!”
“兵器库失火!”
王焕脸上笑容一滞。别的也就罢了,粮仓万一烧了,军心立刻就要大乱,立刻下令:“天威营过去救火!”
天威将军不得不领着麾下离开,包围圈立时便缺出一大块,王焕从堂前低头,看见裴恕波澜不惊的脸。不消说,这火是他放的了,这些天城门紧闭,每个进出的人都严加盘查,他的使团从今天进门到现在更是每时每刻都在监视之下,他到底什么时候安插下人手,能把几处仓房一锅端了?
“王都知,”漫天浓烟中裴恕长身玉立,“此时罢手,还来得及。”
“一个粮仓而已,值个屁。”王焕抬高声音,“众军听令,拿住裴恕的,赏千金,策勋六转!”
王十六看见他微微眯起的眼,心里突地一跳。王焕没说要生擒,他已经动了杀心。也许方才他只是想留下裴恕做个人质,但粮仓这一烧,激怒了他。
嗖嗖!几支冷箭越过人丛,射向裴恕,有些机灵的牙兵同样听出了王焕的弦外之音,决意下死手。
“阿耶,”王十六高叫一声,“擒贼先擒王!”
隔着重重叠叠的甲光和兵刃,裴恕看见她眼中的煌急。擒贼先擒王,固然可以是提醒王焕先拿下他,也可以反过来,提醒他先拿下王焕。她倒是不怕露馅。
尖锐紧绷的女子声音,夹在厮杀声分外刺耳,王焕沉着脸下令:“押十六娘子回去!”
一队牙兵应声而上,王十六一鞭挥去:“滚开!”
她不能走,裴恕只有这么点人,他是不怕死的了,但,她很怕他死。她得留在这里,她得守着他,护着他,她决不允许自己再失去他。“随我杀进去!”
侍卫得了命令,拔刀与牙兵斗在一处,王十六急切着不能冲破关卡,听见又一匹报马由远及近的喊声:“报!马场失火,马惊了!”
蹄声如雷,震得大地都在颤动,王焕抬头,望见远处滚滚烟尘夹着火光,是他的军马,成群结队冲出马场,其中有些着了火,嘶叫着四下冲撞,无数士兵惨叫着被踩在马蹄下,临近的马匹一不留神沾上,立刻便是新一团火球,星星点点,转眼便成燎原。
若只是火,无非分兵扑救,但着火的军马速度极快又毫无秩序,即便最悍勇的士兵也挡不住,包围圈霎时便冲得七零八落,王焕刷一声拔刀。他的一千骑兵,魏博牙兵中最精锐者,他花费无数心血银钱培育出来,全天下最好的军马,完了。“不论死活,拿住裴恕的,赏万金,策勋十二转!”
牙兵得了号令,吼叫着再次向前,使团被压成一小团,钉在台阶上,却在这时,牙兵内部突然骚动起来,无数黑衣人从中跃起,是裴恕的内应,像逆行的箭,飞快收割着敌手的性命。“撤。”紫衣的身影动了,裴恕看一眼王焕,迈步下阶。
“追,”王焕吼一声,“休要放跑裴恕!”
满眼都是火,满眼都是杀声。残阳如血,照着这人间炼狱,王十六觉得恶心,想吐,在强烈的晕眩中本能地拔刀。砰!一匹着火的军马重重撞来,锁闭的营门被撞开一个豁口,紧跟着紫衣一晃,裴恕纵马冲了出去。
轰!火焰一霎时激荡,热烘烘地扑上人脸,空气烧出虚幻的影像,王十六怔怔叫了声:“哥哥。”
去马如飞,霎时已甩下她数丈远,裴恕没有回头,看都不曾看她一眼,王十六在恍惚中飞身上马,追在他身后。
逃啊,哥哥,你能逃出去的,就算要我死一千次一万次,我一定要让你活下来!
“回去,”身后一鞭抽来,王焕纵马越过,“少给我添乱!”
手腕上立时便是一条血痕,隔着茫茫烟火,王十六看见紫衣的身影一晃,冲出寨门,可外面还有很长的路,很多魏博兵,到处都是火,她不能回去,她得守着他护着他,谁也休想再伤害他!
“虎贲营抄近路,去西门!”王焕高声下令。裴恕去的是西边,他进城走的也是西门,西边接壤永年,大概城门外头,便是永年接应的援兵。
虎贲将军引着部下奋力想要冲出,无奈到处都是奔马和乱兵,急切中穿不过去,王十六咬着牙,拣着人少的地方,紧紧追着。
近了,又远了,熟悉陌生的身影,一切都裹着烟火,蒙着梦魇般的光影,带来的侍卫失散了大半,渐渐的,只剩下三四个人跟着她,更前面王焕带着亲卫还在追截,他们就是不肯放过他。
愤怒,还有逼得人快要发疯的恐惧,王十六在一阵阵窒息般的抽痛中紧紧捂着心口。她不会让他们得逞,谁也休想伤害他!
“报——”前面来了报马,嘶喊着冲向王焕,“节度使,洺州军攻打西门!”
果然。王焕沉着脸:“左军立刻去西门,协助守城!”
“报——监牢被偷袭,俘虏都跑了!”
“报——洺州军攻打南门!”
接连不断,报着凶信的报马,越来越响,城门外激越的战鼓声,王焕心中一凛。到这时候,突然回过味儿来,裴恕不是想逃,他是要攻城。
明面上只带十几个人进城谈判,让他掉以轻心,疏于防范,暗地里早安插了细作,放火,毁军马,放战俘,为的都是让城中大乱,好里应外合,一举破城。终日打雁,却让雁啄了眼,他看轻裴恕是个文人,没想到竟被他算计了!“右军去南门增援!”
抬头,最前面烟火中紫衣一动,裴恕也正看过来,身边除了原来的侍从,还有从四面八方不断加进来的黑衣人,七七八八,总也有上百,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塞进来的内应?怒到极点,王焕自马背上一跃而起,手中大刀劈头斩下:“裴恕,纳命来!”
王十六终于冲到了近前。刀锋映着残阳,照得人睁不开眼
睛,想叫,叫不出声,头颅里嗡鸣着,王焕的脸突然变成了王崇义,在同样的暮色,同样的火光、血光里。
世界突然静止,唯有那把劈向他的刀,那么快,那么狠——不,绝不!
拼尽最大的力气猛扑过去,背上突地一疼,也许是那刀劈中了她,王十六只是看着裴恕:“没事的,我来了。”
他拨马转身,冷淡的眉眼:“让开。”
第12章 “挟持我。”
残阳一瞬间坠落,冷浸浸的,硝烟四起的孤城。世界仿佛还在静止,王十六怔怔看着,直到王焕的叱骂打破幻象:“不孝女,让开!”
裴恕已经走了,去马如飞,不曾回头。
“拦住他,”王焕在喊,“休要让裴恕跑了!”
肋下有濡湿粘热的感觉,王十六低头,看见一道血迹自背后洇过来,王焕那一刀的确伤到了她,奇怪的是,此时并不觉得疼,唯有空荡,迷茫,和深沉的哀伤。
他走得好快,他看她的眼神冷淡甚至嫌恶,他根本不想她跟来。
“抓住裴恕,快!”身后人马杂沓,牙兵们呼喊着从四面包抄上去,座下马不知被谁撞到,猛地一跳,王十六回过神来,狠狠一咬牙。
但她必须跟着他,到城门还有那么远,王焕不会放过他,她就算拼了命,也绝不让他死!重重加上一鞭,循着紫衣的方向追去。
风过两耳,空气中浓烈的烟火气味和血腥味,裴恕望着西边巍峨的城墙,有一瞬间蓦地想到,永年城破的那个傍晚,是否也是同样的血光,火光?
下一息,高墙后人影一闪,是前来接应的张奢,众侍卫连忙集结向后,拦住追兵,裴恕箭一般冲进墙后。
“郎君,”张奢递过衣袍,“快!”
裴恕甩脱紫衣。
墙外,王焕被郭俭缠住,带着怒气挥起一刀:“着!”
边上两员牙将一齐动手,郭俭硬生生向后一个折身,从刀下滑开,王焕收刀抬头,看见紫衣的身影一晃,冲过高墙向南去了,忙道:“裴恕往南门逃了,快追!”
人马如风,追着往南去了,王十六赶到时,紫衣的身影已相隔很远,破风般地低头疾驰。南边也有洺州军,裴恕是要从那里出城。
拨马跟上,走出两步心里突地一跳,回头,几个人正穿出乱军边缘,最前面那人明光甲缺胯袍,幞头外勒一条牙兵中常见的红罗抹额,催着马向北疾驰。
心跳越来越快,王十六一言不发,调头跟了上去。
城南。
前面的紫衣越来越近,王焕沉着脸,已经很久不曾尝过挫败的滋味,一旦拿住裴恕,必要千刀万剐!
“报——”又一匹报马拖着尾音追来,“洺州军打得太猛,西门快要顶不住了!”
王焕猛地勒马,刹那间想清楚了原委。裴恕以自身为饵,引他向南,就连南边攻城也未必是真,他要破的,是西门:“中军增援西门,胆敢放一个洺州兵进来,提头来见!”
传令兵飞马去了,王焕望着前面的紫衣,狠狠啐了一口。眼下守城要紧,顾不得裴恕了,但南门有守军上千,还有增援的右军,裴恕跑不了:“牙军听令,随我去西门!”
号角声呜呜咽咽响起,王十六逆着拥挤的人流,追着红罗抹额的影子。是裴恕,哪怕换了衣服马匹,但她一眼就认得出来,是他。
他去的是北边,西门、南门都是佯攻,他要从北门破城。
暮色来得快,火光渐渐弱下去,杂乱的马蹄声敲着兵戈声,一声声打在心上,侍卫都已经走散,王十六觉得冷,肺里的空气似乎都被抽干,痛到无法呼吸。心疾发作的征兆。艰难唤了声:“郎君。”
裴恕于无数嘈杂之中听见,回头。
红马白衣,肩头有伤,洇出星星点点的血迹,是王十六。让人突然生出燥怒,又有无限狐疑。
今日入城,每个细节他都反复推演,确保万无一失,入城后每一步也的确如他预料,除了她。
她替他挡了一刀。那一刀,原本也伤不到他,他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又有郭俭与张奢左右护持,绝不可能让王焕得逞,但她却突然跳出来,接下那刀。
他留着她,是作为内应,但她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等事,这个内应,成了废棋。她纠缠他,或是图皮肉之欢,或是图他的身份地位,既无真心,又怎会舍命相救?除非她,是王焕的反间计。
一霎时起了杀心,挽弓引箭,瞄准了正要射出,余光瞥见城北门高高的城墙。
天已经黑下来了,城楼上火把耀眼,密密麻麻,全都是魏博兵。裴恕放下雕弓。若是现在杀她,立刻就会被识破伪装,不如按兵不动,见机行事。
“郎君。”王十六终于赶上,再撑不住,眼前一黑,摔下马背。
裴恕皱着眉,在最后一刻,伸手托住。看见她左肩的刀伤,自后向前斜过,不大,也不深,王焕悍勇,天下闻名,若真心要杀,怎么会只留下这么浅的伤?除非,有诈。
松手,她似枯萎的蝶,骤然飘落,裴恕抽身要走,袍袖忽地被拉住,她半闭着眼,憋到暗紫的唇微微嚅动,于漫天的厮杀声中微不可闻的语声:“药……”
南山那日的情形电光石火间闪过,难道她是心疾发作?但此刻,容不得他有半分犹豫、怜悯,裴恕拂开袍袖,拍马离去。
王十六摔在地上。眼前模糊着划出虚影,有一刹那觉得解脱,她要死了,死了,就能见到薛临了。下一息,听见城门前遥远飘忽的动静,是守城的魏博兵在问话:“来的是谁?”
是裴恕,他伪装成牙兵,为的是骗开城北门,夺下洺水。但他的人,太少了,被抓到,就是万劫不复。她不能丢下他不管。
拼尽全部的力气,自袖袋里,掏出装药的瓷瓶。
自手中,到唇边,小小的药瓶像有千钧重量,压得人几次都要晕厥,王十六发着抖,最后一息,终于抠开塞子。
药丸入喉,迅速扩散的暖意,王十六喘息着靠在马上,抬头,裴恕在城北门下,以魏博口音,回应盘问:“落雁营的,节度使令我等协助守城!”
火把光骤然大盛,城门守军上前检查,王十六咬着牙站起,又倒两颗药吞下——医者交代过一次只能服用一颗,加量会损伤身体,但加量之后,应当能多撑一会儿,她得送他,安安全全地出城。
城门下。
门将自城楼上发话:“手令呢?”
落雁营,与天威、虎贲,同为王焕手下最精锐的牙军三营,今日洺州攻城,各门加派人手早就传过命令,但眼前这人,有些眼生。
“军情紧急,来不及下手令,有腰牌为证。”裴恕举起腰间牙牌。
龙飞凤舞的“落雁”二字,映着他牙军的明光甲、红罗抹额,门将点头:“放行。”
裴恕翻身下马,于袖中握刀,向城门行去,门将在阶上等着:“西门、南门打得怎么样了?”
火把突然灭了,黑暗中无数人影暴起,四面围上。
***
一盏两盏,城楼上火把次第熄灭,王十六在黑暗中下马,听见刺耳的呼叫声、厮杀声,血腥味弥漫着,让人喘不过气,有士兵拍马向城中跑,边跑边喊:“裴恕偷袭北门,裴恕偷袭北门!”
“站住!”王十六喊一声,横身拦住。
借着未曾熄灭的一两点灯火,士兵认出了她:“十六娘子。”
“你说什么,”王十六走近了,在袖中握着匕首,“北门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