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一只喵
“我二弟,”王十六很快答道,“王存中。”
王焕第二子王存中,任都团练使一职,为人低调,在王焕几个儿子中泯然不显,是以连他也不曾细查过。裴恕有些意外,她流落在外十几年,几时与王存中有联系,还能引为同谋?“你如何确定他可靠?”
“他母亲璃娘,曾是我母亲的侍婢。”眼前闪过九年前追着母亲逃离魏州的那个深夜,璃娘察觉后追出来,怕被发现,压着声音一声声劝。永年城破之时,母亲神色淡然:若我死了,你去投奔璃娘。城破后被王焕关押,璃娘从魏州赶来,跪了一天一夜求王焕放人。有时候恍惚了,会觉得璃娘比母亲,更像是母亲,“璃娘待我极好。”
极好,是多好?人心在利益面前,从来易变,更何况还是要璃娘背叛夫主,背叛带给她荣华富贵的人。裴恕顿了顿:“联络王存中,我要知道王全兴近来的动向。”
魏博留后①王全兴,王焕的庶长子,如今王焕出征在外,便由他主持魏博事务。此人心胸狭窄,贪功好战,前日王崇义一再暗示有人不想和谈,指的便是他。
“我立刻派人去魏州。”王十六看着他,心里空落落的。他同意合作,按理说他们的关系是进了一步,可为什么,反而觉得比之前更加疏远了呢?“郎君。”
裴恕抬眼,她试探着凑近:“我搬来刺史府吧,洺州这些人恨我入骨,我有些怕。”
有似曾相识的香气,随着她一起靠近,裴恕后退:“我训诫过,不会有人向你寻衅。”
“我孤零零一个弱女子在城中,没有郎君庇护,夜里都不敢合眼。”王十六坚持着,与他合作,为的就是能日日看他,如果像这样整天连面都见不到,又有什么意义?“郎君,我真的很怕。”
怕?她敢杀王崇义,敢算计王焕,这世上,哪有她怕的?让人鄙薄,又让人忍不住羡慕的,粗野强烈的生命力。心情晦涩着,裴恕淡淡道:“你此来是为了迁葬令堂,此事已拖延数日,你父亲必定已经起疑,你今日立刻回去复命。”
出来这么多天,的确该回去了,可她刚刚见到他,又怎么舍得离开?王十六忍不住又凑近些:“郎君还有什么吩咐?”
他深黑的眸子那么近,那么清楚地映着她的影子,他修长的眉微不可见地压低了些:“没有。如果需要你做什么,我会提前知会你。”
王十六突然有种感觉,他知道她的意图,他在默许,甚至纵容她的意图。这认知让她忍不住又向前凑近,手扶住书案,他忽地抬眼,眸中的冷意让她心中一凛,连忙止住:“好,那我等着郎君。”
侍从自外面打开门,她一步一回头地走了,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香气。现在,裴恕认出来了,是柏子香。他用柏子香,她便也用。
如此放肆,赤裸裸的引诱,唯有她,做得出来。
唤过张奢:“派人去趟魏州,调查王存中母子。”
***
王十六走出府门,回头再望。
飞檐高高映在天幕中,上次她来,是给薛临送饭,那时候他在协助守城,奔忙缭乱,到处是传信的官吏和士兵,他拉着她在后廊坐下,伸手给她挡着毒日头:“别怕,等形势好点,我送你们出城。”
她没能等到形势好转,那天晚些时候,永年城破,她失去了薛临。
“娘子,”周青迎上来,“怎么样?”
“传令下去,启程回行营,”王十六翻身上马,整整三个月,她的复仇,终于开始了,“你立刻去魏州,给姨姨捎个口信,就说我要知道王全兴近来的动向。”
周青立刻猜到,她已经跟裴恕达成了协议。想说这么做太危险,想说路上兵荒马乱,必须亲身护送她回去才行,她一鞭子抽在马上,不容置疑的神色:“快去!”
半个时辰后。
最后一名侍卫出得城门,吊桥在身后收起,护城河的波涛阻断来路,王十六驻马回头,望见城头上招展的旌旗,兵刃藏在垛口处,间或冷光一闪。
裴恕没有来。如今达成合作,为了不让人起疑,他只怕会对她越发冷淡。最初的设想,跟最后的结果,总有偏差。
“这么多天不出来,我还以为妹妹不准备回去了呢。”远处王崇义一人一骑飞奔而来。
王十六看他一眼,她刚出城,他就追过来,大约这三天里一直盯着城里的动静,想跟裴恕搭上关系吧。可惜,今后裴恕与他唯一的关系,就是杀掉他。催马从身边驰过,嫣然一笑:“我已经找到了证据,阿兄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跟阿耶交代吧。”
证据,什么证据?王崇义正要追问,她加上一鞭飞也似地跑了,马蹄卷起滚滚烟尘,呛得乌骓喷了个响鼻,王崇义沉着脸叫过心腹:“她在城里干什么,打探出来没有?”
“裴恕进城以后加强了戒备,守得水泼不进的,”心腹吞吞吐吐,“咱们的人一直联络不上。”
“废物!”王崇义骂一声。能有什么证据?薛家人死光了,所有的痕迹一把火烧了个稀烂,她能找到屁的证据!但搬个灵柩半天就够了,她待了整整三天不出来,她跟裴恕,看起来又很亲密,“这几天裴恕肯定要出城和谈,到时候趁机混进去,我要知道王十六这三天,到底干了什么。”
午正时分,队伍回到王焕的驻地洺水,亲卫等在路口:“
十六娘子,节度使命我等护送夫人的灵柩回去。”
卫队上前抬走灵柩,王十六望见沿途遍撒的纸钱,营前竖着招魂幡,连树枝上都缠着白纱,这阵仗,倒真像是对恩爱夫妻。
节度使行营。
侍从都已屏退,王焕伸手搭上棺盖,良久,慢慢推开。
缝隙里露出一张烧得焦黑的脸,王焕定定看了一会儿,伸手,扒开精心包裹的义髻②,露出耳后。
烧得稀烂,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整整九年,想过很多次再相见的情形,想过该怎么惩罚她,怎么看好她,结果,她死了。
什么都成了白费。
吱呀,大门低低的响声,王焕没抬头,听脚步已经知道是王十六,也只有她敢在这时候闯进来:“你娘左耳朵后面有颗红痣。”
王十六顿了顿,她知道的。小时候发高烧,烧得迷糊时母亲抱起了她,她伏在母亲肩头,晕厥之前,恍惚看见母亲耳后细细圆圆,一颗红痣。那是她与母亲,最亲密的一次。
“你确定,是你娘?”听见王焕喑哑的声。
王十六慢慢走近,看着义髻上那支拇指大小的珍珠簪:“衣服鞋袜都对,还有这支簪子。”
“唔。”王焕低低应了一声,他没再说话,就在她以为他不准备做声时,他忽地说道,“是你外祖母留给她的,这么多年,她从来没离过身。”
长明灯摇摇晃晃,映得他一张脸忽明忽暗,沟壑重重,鬓边银光一闪,是几根白发。王焕老了,心肠变软,弱点变多,更容易杀了。“阿耶。”
走近些作势要扶,王焕摆摆手:“你出去吧。”
王十六顿了顿,转身要走,听见他幽幽的语声自后面传来:“我听人说,你在永年时,跟裴恕很亲密?”
王十六回头,他抚着尸体焦黑的脸,微垂一双眼看着她。
第10章 “看上他。”
啪,长明灯的焰心爆了一下,王十六慢慢走回灵柩前,伸手,贴着寿衣的领口,慢慢整理。
王焕似是有点抗拒,摆摆手命她退下,王十六没有理会,一点点将平顺的衣褶抚得更平些,忽地抬眼:“这话阿耶听谁说的,王崇义?”
“这不重要,”王焕带着不耐拨开她的手,“别折腾了,你娘不喜欢人乱动她的东西。”
是的,就连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极少能获准进母亲的房间,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代为整理衣服,亲密接触。王十六坚持着,将义髻整理服帖,冷笑一声:“阿耶从来都不信我,我早跟你说过,阿娘是王崇义杀的,结果你维护王崇义那个假儿子,反而打了我一顿。怎么,现在你又要听你假儿子的话,又要打杀我?”
“这些都不重要,”王焕神情晦涩着,说不清是恼怒还是不耐烦,“你是不是看上裴恕了?”
王十六不肯回答:“看上又怎样,没看上又怎样?”
“趁早歇了这念头,”王焕压着眉,慢慢合上棺盖,“裴恕跟你不是一路人,他这种人心思深得很,你降不住他,你要是想嫁,魏博多的是年轻力壮的小郎,随便你挑。”
“阿耶跟阿娘也不是一路人,不也成了夫妻?”王十六看着他,带着嘲讽。
他脸色一变,扬手便是一个耳光,王十六没有躲,反而向他仰着脸:“打吧,阿耶打死了我,正好下去找阿娘。”
耳光擦着脸颊将将停住,王焕啐了一声:“你这个性子,到底随了谁?我是为你好,裴恕那人,慢说是你,连我也没把握对付,你要是真对他起了心思,到时候吃得你渣都不剩,还要连累我!”
“是王崇义说我看上了他?”王十六冷冷一笑,“阿耶也信这个三姓狗奴!我去南山寻找阿娘的遗物时,他半道上过来,一看见裴恕就追着捧着,狗舔似的一路护送去永年!永年那边不放他进城,他这才夹着尾巴退回去,今天我刚出城,他又一大早守在门口等着,他难道是等我?他是等裴恕,阿耶,你以为他对你忠心?他这种狗奴对谁忠心过?他早想搭上裴恕了!”
“行了,朝堂打仗的事,你们女人家少掺和!”王焕摆摆手,“出去吧。”
“走就走!”王十六走到门口,猝然停步,“阿耶不肯处置王崇义,我也没话说,我也不是为自己委屈,我就是心疼阿娘,等了这么多年总算要见面了,结果……”
啪!摔上门快步离开,身后传来王焕急切的语声:“你说什么,你娘等着我?你回来!”
王十六没有回头,穿过营房,望见高天上几点飞鸟的影子,倏一下掠过,消失在天际外。
王焕不会杀王崇义,他刚得了魏博,根基不稳,还需要王崇义的力量。王焕对母亲有情,但这份情,在权势和利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但王焕对母亲,终归是不同的,只要让他相信是王崇义杀了母亲,这笔账,总有一天他会跟王崇义清算。
她会坚持,耐心,她会不停地在这对假父子之间埋下猜忌和仇恨的种子,她会等到他们斗得你死我活的那天。
远处几人匆匆走过,是王焕的亲兵,带着锦新躲躲闪闪往行营去。这次去永年锦新一直跟着,除了周青,就属锦新与她最亲近。王焕是要问迁灵的事,若她没猜错,应当还会盘问她与裴恕来往的情形。
王十六向树后隐住身形,看见锦新低头跟在亲兵身后,一闪进了王焕的院子。
她的侍婢在永年城破时死了,璃娘便送了锦新给她,这婢子聪明伶俐又会办事,很快就成了她得力的人,但周青暗中监视,发现锦新几次偷偷跟王焕联络。眼下她还不确定锦新有没有出卖她,不过到明天,应该就有答案了。
明天,裴恕也要来了。
心跳突然变快,模糊不分明,说不出是哀伤和期待。明天,就能见到他了,以他的立场自然会竭力为洺州争取,但王焕绝不会让他如愿,这场和谈必定会很艰难。他会需要她的,她会有机会,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
翌日一早。
使团抵达洺水,裴恕一马当先,遥遥向王焕致意:“王都知。”
“裴老弟,”王焕笑着,亲自上前挽他下马,“早就盼着你回来了,我说到做到,这些天一兵一卒都不曾动,专等着裴老弟的消息。怎么样,裴老弟肯不肯成全我一片忠心?”
“只要都知有心,我必竭力周全。”裴恕望了望远处连绵不断的营帐,“不如到里面说话?”
“好,”王焕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裴老弟请。”
两人并肩往前面去了,牙兵将营房四周层层围住,王十六遥遥望着。裴恕带的,依旧只是上次那十几个人,行营中牙兵数千,城中还有两万魏博兵,一旦谈不拢,他真不怕王焕翻脸动手?
节度使行营。
裴恕在客位落座,神色淡然:“我奉圣上之命,全权处理魏博与洺州之事,王都知若有什么要求,尽可坦言。”
“那我就不跟裴老弟闹虚的了。”王焕笑了下,一双微垂的眼精光四射,“清漳、肥乡、洺水、平恩这四个县是我那些弟兄们拿命打下来的,归我。这场仗全因为黄靖老匹夫引起,魏博战死一万多人,我夫人不幸被黄靖害了,这血海深仇,洺州必须得赔,我也不让裴老弟为难,永年就算了,把邯郸和武安赔给我,魏博立刻退兵。”
裴恕端然危坐,神色不变。清漳四个县在他手里,绝不可能轻易吐出来,而邯郸、武安与魏博接壤,一旦割让,就成包围之势将永年困在中间,连磁州也成了瓮中之鳖,不过三五年,鲸吞蚕食,洺州、磁州都将归于魏博。王焕打的好算盘。“清漳四县乃是洺州属地,都知擅自出兵侵占,乃欺君重罪,若都知尽快退兵,退还四县,我愿担保都知无罪,并上奏圣上,正式任命都知为魏博节度使。”
王焕嘴角掀了下,皮笑肉不笑:“裴老弟,这可就没法谈了,一个节度使的虚名,就想换四个县?不行!看在裴老弟的面子上,我再让一步,武安我就不要了,清漳四个县加上邯郸,再不能少了。”
“魏博兵退出洺州,我保都知拿到节度使的正式任命。”裴恕沉声道,“尊夫人因魏博兵乱不幸罹难,我愿奏明圣上,追封尊夫人为
一品国夫人。”
他竟一毛不拔!王焕冷笑一声:“不行,清漳四个县外加邯郸,少一寸就免谈!”
自晨至午,节度使行营中唇枪舌战,寸土必争,看看日色将暮,王十六再等不及,纵马向行营奔去。
“十六娘子,”守门的牙兵连忙拦住,“节度使正在议事,你不能进去。”
“让开!”王十六低叱一声,听见门内啪的一声响,王焕重重一拍桌子:“裴恕,我一让再让,给足你面子,你不识好歹,非要跟我对着干,既然这样,咱们就真刀真枪打一场!”
“王都知既然执迷不悟,那么,”裴恕语声低沉,波澜不惊,“打。”
第11章 “让开。”
四面八方,无数牙兵如潮水一般涌上,将行营团团围住,王十六被拦在营门外,看见正堂大门敞开,裴恕迎风而立,萧萧肃肃的身影:“都知召集这么多士兵,是想杀我?”
“怎么会?”王焕在笑,“我对圣上忠心耿耿,只不过是想留裴老弟在这边多住几天,等我打下洺州,收拾了黄靖老匹夫,再跟裴老弟好好谈谈。”
“公务在身,不能久留,”裴恕淡淡道,“告辞。”
他迈步向阶下走去,王焕向左右一瞥,几个牙将立刻抽刀上前,王十六想要闯门又被守卫死死拦住,心砰砰乱跳。
王焕手下最精悍的八千牙兵,还有城中一万多魏博兵,他只带着十几个人,要怎么脱身?
正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