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宋怜在奉节城郊买下一处院落,正是春夏之交,院中一株榆钱树林叶茂盛,篱笆木上珍珠梅盛开,似繁星点点,清风徐徐吹过,宋怜杵着下巴,看着夜空下远山清远,待见那玉带缓袍的男子于松风明月里缓步而来,不由站了起来,“阿宴——”
他眉目如画,通身澹泊宁和,溶溶月辉落至肩头,更添清雅,这一条荒芜小径便也成了一幅蔚然景色,遗世独立。
宋怜快步走至他面前,郭闫战败的消息,她最想告诉母亲和小千,然后便是阿宴,宋怜看着他走近,温声道,“我准备了一壶竹叶青,阿宴陪我。”
便如同昔年平津侯府中,她若起了兴致请他饮酒,他便猜是给岳母和小千新寻了一个好大夫,亦或是郑记的生意做成了一笔好买卖。
自云泉酒以后,她便不饮酒了,轻易也再不会醉。
陆宴便想起那封誊抄的婚书,坐下给两人斟酒,“阿怜不愿杀李奔么?”
宋怜抬了酒杯,是一套瓷白釉色的酒盏,一盏只够喝两口,她抿了一口,数年不曾饮酒,昔年千杯不醉的能力好像退步了许多,只这一口,便起了些困意,她杵着脸颊看他,“此人对李氏一朝忠心耿耿,先帝厌弃太子,他便也绝不会效力太孙,只是他守城能力不弱,硬要攻城,伤亡太重,得不偿失,另想它法罢。”
宋怜支起来些身体,又斟了一盏酒,双手抬起,认真道,“谢过阿宴,阿宴给的斥候令,还有京官诸臣的名册,很有用。”
她今日一身素色衣裙,并无钗饰,只一直白玉簪簪着半垂耳侧的云鬓,一对垂落的珍珠耳饰,月光里泛着柔光,清丽潋滟的姿容令陆宴恍了神志,一时只以为是在梦中。
从她手里接过酒盏,手指触碰到温凉的温度,叫他眼睫垂落,仰头将这一盏醇香引入喉中,也不必她再斟酒,自己提了酒壶,自斟自饮。
宋怜同他做了许多年夫妻,察觉他不怎么开怀,握住他要斟酒的手臂,凑到他面前看他,“阿宴,你怎么了,蜀中夺下京师,你不开心么?”
“怎会。”陆宴取出那一张誊抄的婚书放在案桌上,看着她声音温润宁和,“这是北疆世子今晨差人送来的,我同阿怜的关系,世子将这封婚书送来给我,挑衅的意味未免太浓。”
哪有什么婚书,宋怜怔住,取过信帛展开来看,见上面写着何人与何人于何时告祭天地,结为夫妻,看字迹便知是高邵综杜撰的,将绢帛揉成一团,裹着一粒石子,丢去右侧一处灶台里,心底恼火。
知阿宴这些年已叫高绍综的事伤透了心,也不想提他,转而问他,“伯母还好么?”
那婚书叫火焰吞噬,散成灰烬,陆宴唇角勾起些笑,颔首道,“江淮风景秀丽,母亲幽居山林,颐养天年,比从前高兴些。”
宋怜轻轻嗯了一声,便也不说话,只是脑袋枕在手臂上,看着他眉目出神。
陆
宴抬盏饮酒,分明不是烈酒,却灼烧得他心头发烫,哪怕他知晓,她此刻看着他,只是看着那段过去,他认识秦淑月,认识宋纤,他是她身边如今唯一认识她们两人的人,她要分享给他的喜悦,也是要分享给她两人的。
酒意上来,宋怜看着他眉眼弯弯,“那时候小千以为你要纳妾,要给你下毒呢。”
陆宴目光凝在她笑颜,几乎挪不开,想起平津侯府的日子,清越的眉宇间亦带出暖意和想念,“她已经下了,往我茶盏里下砒霜,不过因为胆子太小,毒药洒在杯盖上,叫张青发现了。”
他想起小女孩的模样,亦有些忍俊不禁,她对他的态度完全取决于姐姐心情如何,姐姐心情若不好了,她便在背地里拿一双圆眼睛瞪着他,府中传出要纳妾的谣言时,她每日寻机会跟踪他,要寻机会害他。
起先似一条阴暗里的小蛇,但偶尔他能让她姐姐笑时,她也会帮他赶走落在窗台上的毛虫,亦或是擦一擦燕子在他书桌上留下的粪便。
他知她爱听,便也都同她讲了。
宋怜听得笑,笑得眼泪也出来了,泪珠凝在眼睫,拿起酒壶,见是空了,另取了一壶,同他一样,斟一杯,饮一杯,再饮一杯。
“可惜如今我什么都能有,能护着她们,可她们都不在了唉。”
一声叹息,带着笑意,泪珠却是凝在眼睫,夜风一动,便扑簌簌落下。
陆宴心口凝滞,他此生最后悔的事,莫过于未能护着秦氏与宋纤。
两人对坐陪饮,只月上柳梢时,陆宴见她喝得实在多,便不叫她喝了,她也听劝,不再碰酒,就这么靠在石桌上,看着他,渐渐陷入了沉睡。
陆宴抬手,指腹轻轻拭去她脸颊上泪珠,流连片刻,收回手,起身将人轻轻抱起,送回房里,找到卧房,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片刻后方才将她放到榻上。
拉过被子给她盖好,在榻边坐着,看着她眉眼,知道该离开了,却并不想动,却也不得不走了。
陆宴在枕边放下一枚玉簪,起身放下床帐,关上房门,出了院子时被林霜拦住。
林霜待平津侯十分尊重,只用剑一拦便放下了,她有些难为情,涨红了脸,却还是理直气壮地要求,“阿怜写信叫公子来,便是想念公子了,公子留下,陪阿怜。”
陆宴失笑,“它日你的主上欲成婚,可差人送来求亲书,我必携江淮诸臣前来结亲。”
林霜吃惊,呆在原地,一时忘了反应,便只看着那神仙一般模样的男子月下踱步,越走越远。
周身似还隐有柑橘的香甜气,陆宴停在江边,眉宇间带起阴翳,若非她有承诺在先,高邵综必不敢明目张胆写下婚事,只是她烧了婚书,不愿提起高兰玠,必是受了胁迫。
只如今京师已破,半壁江山归入蜀中,倘若合上江淮之力,便是高兰玠,也不敢妄动,那受胁迫写下的婚书,便做不得数了。
蜀中越强盛,这二分的天下,也越不会起动乱。
只是她将郭闫赶至郑州、李泽送回郑州,李奔虽固守奉节,但它日一旦抵挡不住,亦会撤进郑州。
郑州与北疆疆域毗邻,如今国公府仅剩的仇人都在这里了。
她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若是有意,是对高兰玠剿灭郭庆的谢礼,还是欲将这几人的人头留给高兰玠,让他报昔年灭门之仇,恒州十万大军之仇。
心底起了些许涩意,陆宴微闭了闭眼,回了庐陵,写下一封拜帖,吩咐张青送去给景策,让他进京一趟,谒见李珣。
清莲清荷还在广汉帮着周慧一道料理商肆,给百姓们恢复毁坏了的房舍,林霜负责照料起居,最是知晓这一路殚精竭虑不得休息,守在门外一夜,见辰时屋里没有动静,进去看了还熟睡着,便也不打扰,斥候将军官员来见,问了不是急务,便叫明日再来。
她自己则先煮了些吃的放在柴火炉上温着,只是阿怜这一觉临近傍晚还没醒,锅里的粥糊了,她想着这村舍一里外有条小河,便让福禄福华守着炖汤,自己去捞条鱼回来。
已是傍晚十分,橙色的晚霞给田野照上一层暖黄,林霜提着鱼走到村口,瞧见地上的马蹄印,微变了脸色,往院子奔去,远远只见六七黑衣人,福华福寿以及另外两名斥候守卫都被制住,连口也封了。
林霜拔剑上前,只刚走一步便觉头晕眼花,还未反应便被人接住放到了一旁,她瞪了眼怒目而视,想将屋里女君喊醒,却是口不能言。
王极哪里敢开罪她,本想解释一二,但主上神情阴翳,自昨夜知晓女君约见陆祁阊,周身寒气一时重过一时,他哪里还敢开口。
便见主上踢开门,阴着脸进了主屋,踢开门进去,半响出来,提着炉灶上那一锅汤扔到门外,走至林霜跟前,拾起地上那条因缺水扑腾着的河鱼,重新进了院里。
林霜动弹不得,只觉此人虽生得一幅极俊美的好样貌,性情却是阴晴不定,那双深目平静,看着万物时分明和缓宁静,却叫人不寒而栗,好似有两蹙幽寂燃烧的幽冥火,透着压制的暗怒疯狂。
隔着篱笆她能看见他卷起青衣广袖,提刀杀鱼,鲜血染红那白玉般的手指,他给鱼剔骨,不紧不慢,将那鱼肉剔得块块厚薄均匀,剔完一副鱼骨摆在刀旁,竟好似白玉
雕刻的,没有半点缺失瑕疵。
林霜看得心惊,见这人炖上鱼汤,往案桌上摆放糕点和酒壶,她见那酒壶和糕点竟与昨夜一模一样,在心里咒骂着疯子,努力抵抗逐渐昏沉的意思,此人素来好要挟女君,它日她必定要杀了此人。
天色渐暗,宋怜从昏睡中醒来,瞧着外头昏暗的天色,一时分不清是晨是昏,唤了声林霜,不见应答,又唤福华,皆无人回应,心中异样,踩上软鞋,从左侧案台上取了点火石,叫卧房里亮了些,先看见地上一支摔碎的玉簪。
那玉簪雕刻成兰花的模样,十分清新雅致,宋怜猜是阿宴赠与她的贺礼,一时懊恼,定是她睡梦中翻身不小心弄掉了。
她将玉簪拾起,包在帕中,提着裙摆往外走,见石桌前坐着一人,侧影清贵,心里一松,软声唤,“阿宴——”
那人宽袖卷到小臂,骨节如玉的手指正雕着一枚玉簪,转过来的面容眉深目邃,渊渟岳峙,眸底似有什么正燃烧翻腾,宋怜僵在原地,四下看看不见守卫,快步下了石阶,“林霜呢,侍卫呢,阿宴呢——你把他们怎么了——”
深埋的戾气翻涌,令人有将这小院毁去的冲动,手里刻刀因用力,划破手指,鲜血如注,高邵综放下刻刀,取过巾帕,擦拭干净手指上的血迹,让她过来坐。
“林霜和侍卫都安置在隔壁屋舍,陆祁阊我不曾见过,他来找你了么?”
宋怜已瞧出是黄昏,看着石桌上酒壶,糕点,一时记不清昨夜有没有尝过,待拿起酒壶,见沉甸甸的烈酒香扑鼻,便知是新换的。
便沉默下来。
高邵综眸底闪过冷意,昨夜王极带隔壁住着的妇人回禀,那妇人道二人言笑晏晏,女子待男子依恋眷恋,二人之间必有情。
怎能说她待陆祁阊没有情。
蜀中大胜,她第一个想要分享喜悦的人。
高邵综给她斟酒,“你不想杀李奔么?”
宋怜看着他,心里不安,但如今已和往常大为不同,她正视他眼底涌动的疯狂,想说她就算是骗他,他又能如何,阿宴愿意支持她,北疆轻易动不得蜀中,她纵是骗了,他又能耐她如何。
宋怜起身,“兰玠容我更衣。”
她回屋一趟,穿好衣裳,挽了发,手指已摸到了床榻柜上放着的匕首,终是没有拿,收编了大周军以后,除去元颀麾下的九万兵马,蜀中已有三十万大军,但战乱刚过,不是同北疆对上的时机。
为稳住时局,她几乎搜刮空了李氏王朝、郭闫、吴越王私藏的米粮,用来免除三地两年内的赋税,以收买民心,好叫北疆不敢轻举妄动。
潜伏在北疆的斥候,至如今都没有查出究竟是哪一位将军麾下的士兵用了贺之涣改良的兵器。
这件事不查清楚,便不能安心。
便是再想除掉对手,想要自由身,也不得不暂时忍耐。
宋怜重新回了石桌前,看着石桌上的刻刀,他尚流血的食指,开口道,“便如此次同郭闫交战,我无所不及其用,兰玠如果到现在都还不信我能做到,兰玠迟早死在我手里。”
高邵综饮了一盏酒,烈酒入喉,烧得肺腑无一不痛,他斜睨着她,“若是同你一道死,一道死在榻上,又有何妨。”
宋怜哑口,知是昨夜与阿宴相见,惹得他发了疯病,她未尝没想过,只是她实在想念母亲,想念小千,想念阿宴,她原也没抱什么坏心思。
她本可以示弱,以想念亲人为由搪塞过去,只站的位置越高,她已越没有了同他虚与委蛇的耐心,哪怕差成功还差一步,还差最艰难的一步。
北疆不比大周京畿,高邵综也不是李泽。
该如何做,什么时候才能动手,什么时候才可不受监视,不受束缚,还未可知。
便似有铁链枷锁压在脖颈上,令她喘不过气来,倘若京师一直比不上北疆强盛,难道她要一直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见她并不想见的人么?
有温凉的温度触碰她的手腕,宋怜无意识挪开,又受惊的停住,偏头去看他,他眸底一片平静,似乎没有动怒,连声音也是和缓无波的,“你的前夫可以抱你,可以给你拭泪,我是你未婚夫,不能碰你么?”
宋怜握着酒樽,脸色苍白,“你明知是假的。”
高邵综笑了,“蜀中的事你处理得很好,我暂时不会对蜀中发动兵事,可要杀陆祁阊还是容易的,你当真要逼我么?”
宋怜捏紧手里的酒杯,心口起伏,终是没忍住往他脸上泼去,却被他顺势握住手腕,跌坐在他膝盖上,吻倾覆而下,是不容拒绝的强硬,宋怜去摸他手指上的伤口,他果真停住,“这次给我下了什么药。”
宋怜根本没装药,只是此人中招过几次,已不敢大意,宋怜趁机脱身出来,她腹中饥饿,索性端了碗筷,见小炉上温着的鱼汤醇香如白玉,便舀来喝,倒暖和了发凉的胃,加上鱼片滑腻爽口,她口齿生津,便也不去管他,只安静喝着鱼羹。
周身寒冽的气息却渐渐平静下来,宋怜吃过他做的菜,尝出是他的手艺,心底便起了些涩痛,绵绵密密,似石子粒撒在肉上,越来越令她难安。
高邵综知她并非无情的人,拿起筷子给她夹了些茭白,淡声道,“作为蜀中大胜的贺礼,我带你去徐州大营,看贺之涣改良过的兵器。”
第147章 天刚蒙蒙亮去哪儿。
暮色下沉,幻彩的晚霞只留下一点暖橙的颜色,低低洒落山野村舍。
偶有林鸟盘飞,归家落回枝头,马背上的男子一身交领青袍,叫暖阳的光消减了杀伐气,落在这画中,壁立千仞的凌冽清贵之外,多了几分幽远深静。
探到身前的手掌宽大,手指如圭玉雕筑,修长,流畅,沉稳。
宋怜眼睫轻垂,片刻后方将手放进他掌心里,被缓缓握住,他欠身来揽,不待她用力,便已腾空被带至马上,坐至他怀里。
他轻叱一声,黑色大宛马抬步前行,宋怜后背不可避免触及他胸膛,本是修长伟岸的身形,薄薄一层肌理勾勒流畅,张力内敛,箍在腰上的手臂越收着力道,她与他的距离越是近,他高出她许多,她发髻擦在他肩头。
沉稳有力的心跳自后背透进心底,他一手箍着她腰,另一手挽着缰绳,臂膀压着她的左臂,出村往北经过一段石阶铺就的小路,有一二尺的坡,马蹄上抬,他手臂擦过她被紧束着的左侧菽软。
不过二三次,便已是颤巍巍,叫冰绸的衣料也磨得发疼。
他箍着她腰的右臂横穿她身前,宽大的掌心钳制着她腰身,拇指的地方压着她菽软下侧,稳稳当当,叫她一团春日软散云不自觉感知出他手背骨骼拔起的刚硬。
悬空的腿无力,宋怜轻咬着下唇,手指压着身前铜制的鞍扣,指尖因用力泛出苍白,又这带出氤氲的粉色。
他知她的脾性,她的癖病,却非要她共乘一骑,这般慢悠悠走着并不适合马匹行走的路,是想做什么。
她神志是清醒的,身体却难控制,若他只是高兰玠,而非北疆之主,她此时约已似一条淫--靡的蛇,缠绕他周身,用冰凉的腹擦过他的胸膛,手臂,颈侧,后背,游至身前,交--缠-紧束。
宋怜微阖着眼,逼着身体不去感知他臂膀有力的力度、隔着空气似乎亦能透过来的身体温度,脑子里已龌龊的有了好些样式的春戏图。
图中人在荒野,在黑色大宛马上,融进黑色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