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守陵墓的赵伯无子无女,与平阳侯府有故旧的关系也不能暴露于人前,新帝封无可封,暗地里赐予了他一处宅子,仆从庭院一应安排得妥当,又有黄金百两,足够他富足一生。
赵伯都拒绝了,一则他要是那贪富贵的,不会做守园这样清冷的活,二则他也并非当真无儿无女,只不过女君,加上江淮北疆两位主思虑得妥当,几年前就叫他老者的儿女改了名讳奔前程去了,他也有宅子,宅子里多的是贵重的药材,这人给一点,那人给一点,黄金百两算什么。
这京城稍次一些的富贵人家,家底恐怕也比不得他雄厚。
那小皇帝夜里偶尔穿着常服来这里凭吊,待的时间虽长,赵伯却看不出多少真心,因此对其极为不喜。
小皇帝要个贤明的名声,他冷言冷语,那小皇帝眼里有忍耐,到底没拿他怎么样。
果真不是好东西。
赵伯杵着拐杖,握着张绢帛,看着面前正用铲子挖土的女君,几乎要认不出人来了。
明明三个月前入京,姑娘还来了一趟,那时虽有些风尘仆仆,却是容光焕发,精神头极好,现下竟消瘦得伶仃,似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清凌凌的,满面病容,眼底又似乎烧着一簇火,那火烧得激烈,似撑着人的最后一口气,很快就要将魂魄烧干净了。
必是出了什么变故了。
不消想,也是那狗皇帝背后下了刀,娘三人,不争的,受尽磋磨背了冤情,没落得个好下场,争了的,终究也是什么也没有,没个舒心自在。
她来了这里,给了他一个住址,叫他立刻收拾东西,从暗道离开,去洛阳等一个叫林霜的女子,那女子日后会护他周全。
交代了这件事,她借了个楸铲,掘侍女的坟冢,小半个时辰了,便没有停下来过。
这墓守了七年,忽而叫他离开,赵伯岂会看不出来是出了事,这里有危险。
那小皇帝既然要害她,岂会让她活,赵伯有心要劝她走,“小怜你不用再看了,是那姑娘没错的,三年前清明你来时,带着那姑娘,她说练武不小心断了腿,养了两三月,禁军夜里送人来葬,小老儿看过,腿骨上的伤是断了又养好的,你不必看了。”
看了也不过徒增伤怀,还不如就当这几个人还活着,她这个样子,又怎还经得起一次次诛心呢。
他也不想离开这里,当年他既主动要来守墓,定也会一直守在这里。
女君却只撅着土,直至把坟冢掘开,月光下捧着一截白骨,呆呆立着,好似神魂已经出窍,只余下一具空壳了。
莫要看这姑娘胆大妄为,又聪慧灵秀,可自小就不是一个多开朗,多想得开的,幼时自责没有照顾好妹妹,害妹妹生了重病,自责没有能力护住母亲,叫母亲蒙冤,长大出嫁了,虽替母亲洗刷了冤屈,到底没达到她想要的结果,心有郁结,想办法将母亲妹妹从平阳侯府接了出去,也没有一日能轻松自在。
到了这般年岁,心不得所愿,恐怕自责带累亲友惨死,心里如何承受呢。
那双手掘了这么几座坟,早已血肉模糊,赵伯手里的拐杖轻轻敲了敲地,虽不忍心,却也无法,到这里还有什么路可走呢,“小老儿看那两位,倒不失为可以托付的郎君,平津侯仁善,待你情深,你二人隐居避世,游山玩水,可得轻松自在,国公世子杀伐,你的仇家同他的敌人一样,小老儿看得出来,他亦极爱重你,你去了北疆,他将来也必不会阻止你做官的,只看你选谁,便跟谁走罢。”
他知这些都绝不是她想要的,因而看着这孩子,心底也生出刀绞肉似的痛惜,可又有什么办法。
小女君却只怔怔看着他,手里还捧着白骨,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赵伯折身回屋,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香囊。
淡紫色香囊上绣着一株莲花,药材的清香扑鼻,赵伯拿着香囊走近些,递到她面前,“宫里有个小宫女悄悄来祭祀,跟小老儿说,她曾受过女君恩惠,因此来祭拜,这当时清莲和你的旧物,她便送来了。”
是那夜酒宴,落在亭子里的。
宋怜呆呆看着。
赵伯从她手上取过白骨,双手捧着,重新放回了棺椁里,将铁楸递给她,“叫她们安歇罢,小怜不要再打扰她们了,让她们入土为安罢。”
她一身泥土血色,月至中天的时候,月光洒落,温度凉沁沁的,她似乎是被说动了,封着棺椁的时候,和当年送秦氏,送小千走时一样沉默。
她要去动那一尊‘她’的棺椁,赵伯提醒道,“平津侯早知里面的人是二女君,知道你母亲和小千必定不愿意同她葬在一处,你也定不会同意,当时来掘坟后,就把尸体替换走了,现在里面是空的,只放了一些你的衣物。”
林子里山鸟扑飞,静谧的远林里透出死寂的沉闷,赵伯知道恐怕是有敌造访,劝她离开,“你只身来这里
,那狗皇帝怎会放过你,必定会下杀手,走罢。”
东侧山林里带出些许树叶晃动的沙沙声,宋怜开口,竟几次都没能出声,比划道:赵伯先走罢,我一会儿自己走。
走罢。
她眼里带着恳切,赵伯知他若死在她面前,她恐怕再难原谅自己,他活着,她方才能宽心,便答应躲进暗道里,折身离开前,放了信令。
宋怜能察觉墓园附近有人,人数还不少,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动手。
也或许是在她临终之际,这些人忽而起了一些仁慈,想给她一点时间,叫她陪陪母亲和小千。
不亲自确定过,她不怎么放心,宋怜提着铁楸,挖母亲右侧的坟冢,土地疏松,并不是先前那般困难,待看见里面没有宋怡,确实只有一些她的衣物,心下一宽,立在坑冢边,看着天边圆月,恍惚地想起,再过几日竟就是中秋了。
周遭寂静无声,安宁静谧,世间人和物都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她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宁静又平和。
箭矢自背后破空而来,她察觉那箭矢是冲着她脖颈来,却连手指也失去了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想回头看一看的欲望,只是杵着铁楸,安静地看着这一处坟冢,没有意外,也没什么感觉。
又有利箭从前侧划开夜空,两箭相击,金石相击之后,两支箭矢在她背后落下,她抬头看去,她目力不算好,尤其是夜里,黑漆漆的山林里什么也分辨不出。
她立着发呆。
一箭,两箭,直至接二连三的箭矢被击落,她朝远处显得幽远森然的山林,怔怔唤了声,“阿宴。”
没有声音,只是四周有武士拔身而来,利刃在月色里泛着冷白的光,只是身手虽还算精锐,并敌不过另外一批武士,这些武士身形颇高,虽带着面具,宋怜辨认出其中两人是王极虞劲。
她目光瞥见落在地上的刀剑,手指微微一动,又作罢了。
黑衣人不敌,悉数死在了墓院里,尸体又很快被清理了出去。
墓园恢复了平静,宋怜依旧站在原处,一动不动,不到半刻钟,山林里又有动静,这次来的杀手,身法与先前不同,只是依旧不敌北疆的侍卫,也尽数死了。
血腥味浓重,许久才散去,王极路过她身侧,宋怜能看见他脸上的震惊不忍,大概她现在实在不成样子罢,他大概想劝什么想说什么,最后都咽了回去,只是同她说,来福病了,但快好了,季朝和林霜都没事,追着她的下落往岭南去了,很快她就能再见到他们。
月往西移,从院外进来的男子身形挺拔,一袭黑衣渊渟岳峙,生得一张得天独厚的样貌,清冷,沉稳,杀伐内敛,踱步过来,离她越来越近,垂首看她,胸膛一时起伏得厉害,他什么也没说。
看着她半晌,垂首想从她手里拿过铁楸,只是握住手柄时,大约不知该如何,才能不碰到她和手柄粘在一起的皮肉,竟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宋怜想笑,脸上的皮肉似乎已经死去,没有笑起来。
远处有马蹄声奔驰而来,从马匹上下来的男子身着素衣,手握佩剑,半边袖子染血,想是来的路上遇到了刺客。
那墨眸里似尽力忍着痛惜,走近时却亦有水色一闪而逝。
宋怜安静地站着,看着他走近。
她一身泥血,形销骨立,安静到了极致,陆宴甚至不敢出声,恐怕一点风来,便惊了带着裂痕的琉璃,顷刻坍塌。
陆宴看着她,什么事也不提,只如平常,声音温和祥宁,“已知会了你的人,他们很快便来,只是这里不安全,需得先离开,你……你愿意随我离开,或者世子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也可,你——”
宋怜点点头,朝他走了一步,有些脱力踉跄,晕眩过去,很快恢复清明,随陆宴一道走了。
张青来禀查到元颀下落。
陆宴看了眼身侧的人,不见她有反应,心底涩然发痛,叮嘱张青带人去追,身后男子微哑的声音打断他们。
“我带人去追,你带上冯老,林流霞……暂且照顾好她。”
高邵综目光落在那道背影上。
邓德身边也跟着一名医师,只是她的情形分明不好,多一些厉害的医师,总是有备无患,陆宴点头,又道,“我已向朝廷递了文书,言明翠华山是江淮亲眷坟冢,他暂时不会动这里,为避免非议,北疆斥候需尽快撤出翠华山。”
江淮与陆祁阊在十三州地位特殊,是新帝欲拉拢的对象,在天下大势钦定之前,新帝不会自断其路,翠华山便是安全的。
那背影消瘦,细骨伶仃,离开时神情平静,高邵综却从那不回头的背影里,看出了浓烈的,压不住的恨意,厌憎。
对他的。
喉咙里腥甜味起,高邵综看着她跟在陆祁阊身边,迈进林间小道,没入夜色里。
王极等了片刻,不敢惊动,直至前侧的人吩咐牵了马来,才应了声是,急匆匆去了。
元颀南下已过了巴郡,只是听闻渭县出事,不顾谋臣属下劝阻,执意折返,被发现行迹,往周东逃窜时,叫林江、云海、虞劲,三路兵马围住,胡秦在逃跑的路上被乱箭射死,林江活捉元颀。
他虽排斥蜀中斥候,却也不愿见其枉死,且新帝狼心狗肺,是恩将仇报的无耻之徒,此人当年陷进阉党手里,得女君放了一条性命,又因女君之故在江淮得了副将的位置,懂了兵事,最后却与新帝勾结,实在是比彘犬还不如的东西。
他心中鄙视厌恶这两人,将其麾下的爪牙杀光,待他也没有了耐心好气度,往回赶路时,此人从马背上掉落,他也懒得管,拖行了半个时辰,这人半身破了皮,衣衫褴褛,血迹斑斑。
见了主上,林江回禀在岭南查到的情况,“元颀竟已暗中拉拢了二十九寨寨主,山中藏匿有九万兵马,配有和北疆一模一样的新兵刃,献给新帝的兵马也没闲着,只不过暂且都是暗地里的动作,目前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新帝也盯着他。”
这一路三日,快马加鞭没有停歇,到周东时亦是夜半,元颀被押跪江水边,拖行时他脸擦在石粒上,破皮后沾着泥污,许多地方已发烂。
途中曾收到过冯老差斥候送来的信件,高邵综想过无数种能令元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办法,只是此时,便不怎么想动手。
他淡声吩咐,“打断他的双腿,留人在这里将他治好,治好再打断,往复三次,放他走。”
元颀本是垂着头,竟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面前的男子,他明知能得活命是天大的喜事,不应当在此时触怒高兰玠,却压不住一腔愤懑不平。
“从不知国公世子竟这般大度,心上之人叫我凌辱至此,也能忍得,兰玠世子不会不知,她肤如——”
惨叫声起,元颀挣扎得厉害,半边眼处剧痛席卷全身,鲜血渐在另一只眼上,血色模糊仅剩的视线,他欲用手去捂,被扭着手臂挣脱不得,几乎痛晕过去,再有威风,一时也逞不出了,惨叫一阵,只剩下了浑浊的喘气。
高邵综眸色漆黑,扯了半片衣袖,擦了长剑上血迹,平声吩咐,“做事罢。”
王极应是,动手把他腿打断,他原先听冯老提起过,同时打断两截腿骨,长好一截,若不想落下残疾,需得把刚长好的一截重新敲断两次,另一截才有好的希望,这样一来,倒省了事。
他令人将元颀丢去一处村落里,再留一名小卒暗地里看着,以免这人脱离掌控,处理完以后接到了从阳川来的信件,平津侯来信,让主上留下元颀的性命。
高绍综看完,将信件撕成齑粉,问王极,”只他陆祁阊了解她么?只有陆祁阊知道她必定更愿意自己为那几人报仇么?”
这几日那黑眸里皆压着暗沉的风暴,似山石下压着岩浆,不知何时会爆发,王极不敢答这话,昨日已有信报传来,女君已上了往东南的马车,是去江淮的路。
平津侯并不勉强她,那日分明给了她选择,她可以随平津侯去往江淮,也可以随主上前往北疆。
但女君朝平津侯走去,一点迟疑也没有,也未曾看主上一眼,头也不回。
王极不敢接话。
冯老来了信,信中道新帝给她下了剧毒,三月必死,只女君腿上一直有伤,流血反倒延缓了毒素蔓延,加上一直服用治伤的汤药,每日多数时候都在昏睡,反倒给解毒存了一些生机,女君需静养,需两月的时间,方能见好转。
总体算是好消息。
除却女君不能开口说话了这一条。
王极闷声问,“女君最喜爱小矛,眼下小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要将小矛送去江淮,女君见了小矛,必定高兴。”
高邵综搁在案桌上的手指虚虚握住,反问道,“连王极你也认为她和陆祁阊是一对,她永不可能做我高兰玠的妻子么?”
王极心头发紧,忙道不是。
高邵综起身吩咐,“让丞相拟文书,便说未免战乱,北疆愿与朝廷修好,与江淮修好,议和定律。”
王极应是。
出了门,高邵综停住脚步,侧身道,“你和虞劲去接了丞相,准备入京事宜,我去一趟江淮。”
王极不敢谏议,只得应下。
宋怜被接上马车,始终没有开口说话,陆宴只当她是不愿开口,不想第四日出了京畿的地界,她给他递了一张字条,讲明想离开的意愿。
陆宴方知她已开不了口。
他关心则乱,欲责问她为何不早些叫他
知晓,看着她的模样,也一句话说不出口,只叫了几位医师来看,看不出什么问题,发了告令延请名医。
她坚持要离开,他追问她要去哪里,可是要去找林霜,她不答。
几番追问,她才写下她要回京城,去寻李珣问清楚。
宋怜在绢帛上写,“也许并不是他做的,我与他许下盟约,永不相弃。”
陆宴心头怒起,想问她是不是当真看不出若无李珣首肯,谁又有能力在明华殿里偷天换日,若非李珣首肯,元颀岂会将兵器图谱给他,另外献上六万兵权,三万水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