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隐
十数张密录铺陈了半张御案,其中小半数是参与沈府冠礼的人员名录,另外大半数记录的什么,只有御案前坐着的人知道了。
姬寅礼的目光定在朱衣映面,绯衣临风一行小字上,迟迟未动。脑中好似闪过那般风采灼目的画面,可凭空想象不过虚幻,转瞬就被击碎的消散无形。
视线继续往下移动,随着一行行文字过目,他眼前也好似浮现了,身着灼目红衣那人在沈府事事躬亲、待客热忱,宛如副主人做派的模样。
真上心呐,他微阖了眸想,也没见那对方为其做过什么,怎就能亲近成这般。再睁眸时,他看向案边那方盒子,抬手示意拿过来。
刘顺这方由静转动,小心捧了盒子递了过去。
盒子比他掌腹略大些,放在掌心里沉甸甸的。姬寅礼指腹摩挲两下木盒上的纹理,稍顿些许,方缓缓揭开了盒盖。
里面盛放着一方砚台,而砚台只是其次,最醒目的当属下方镶嵌的那红木底座。但见那底座精雕细琢,每处暗纹皆不重样,可见是下足了功夫。尤为难得的是,靠近镶嵌处细雕了一叶扁舟,上面坐着一老翁,伴着周围细刻的漫扬飘雪,充满了独钓寒江雪的意境。
由此可见,雕刻者的万分用心。
他粗粝的指腹在那些精美的细雕处反复的摩挲,只要他稍许用力,就能将那页舟从中折断,亦能让那带着蓑笠的老翁,人头滚落。
“雕得如此精细,也不知是熬了几个夜方做成的,这每寸怕都是其心血。”姬寅礼最后摩挲两回,就将那盒子再次盖好,递了过去,“送回沈府罢,夺人所好这等下作事,吾不屑为之。”
刘顺接过,低低道了声是,只是却并未立即离去。
“对了,今个初几了?”
“回殿下,十五了。”
“那就宣人过来罢。”
刘顺也不觉得这命令有多令人匪夷所思,依旧恭顺应是。
姬寅礼挽着袖子,招呼人拿投壶过来的同时,又偏头过去格外吩咐了声,“别忘了,让人就穿那身红衣来。”
第53章
永宁胡同的陈家,在这个深夜被宫里来的人打破了静谧。
带人过来宣召的刘顺,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个不大的堂屋,听着一门之隔的耳房里传出的细微响动,不由屏息凝神。没让他等多时,那扇薄薄的房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堪堪穿戴好一身红衣的探花郎从屋里走出,眉目含倦,眼尾微红,面容仍带宿醉初醒的红晕,比之往日所见更慑人眼目。
“千岁殿下宣您入宫议事,您请罢。”
刘顺低声顺气的道,说着就躬身让开路来,仿佛未见对方在听罢他的话后,那骤然惊疑与变幻的面色。
无论陈今昭内心于此刻是如何的惊涛骇浪,亦是如何的不情不愿,皇权重压之下,谁也无法轻易反抗。嘱咐长庚照看好家里,她挥别了满目担忧的陈母与幺娘,就随着刘顺出了家门,来到了胡同外那低调却内显奢华的马车上。
马车一路在长街畅通无阻,入了宫,沿着驰道径直奔向昭明殿。
而昭明殿内寝,有人已经等待多时。
殿内壁灯只点了两盏,幽火昏暗,榻间人正懶散的半倚寝榻,指腹间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羊脂玉坠的流苏。外间传来了人走动的动静,他闻声就随意的抬眸斜也过去,可这一眼,却差点摄了人的魂。
但见进来之人绯衣似火,灼灼生辉。来人带着醉意未消的倦色,鬓发微乱,玉容带醉,不仅不显狼狈,反倒被那浮光浓艳的红衣相衬,更让往日清逸面容添上几许惊人的艳光。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他的视线不错分毫的将人攫住,内心重重一跳,好似头一回真切感受到,何为
夺魂摄魄。
陈今昭进来后就没敢往幽暗的寝榻方向看去,低着眸她看着自己不得不前行的脚步,内心惶恐尤甚,只觉自己好似正在一步步踏进无尽深渊。
在距离寝榻稍远的地方,她就停了步,抬袖行了礼。因为醉意未消,她尚有些头昏脑闷,垂袖施礼时身形略有摇晃。
“是吾不好,深夜召你前来,快过来坐着歇会。”
榻间人关切的说着,可那缠绵暗哑的嗓音却听得她心中猛突。
极力控制想要快速退出寝殿的冲动,她低垂着脸躲避着榻间传来的慑人视线,抿抿唇道,“微臣,站着听训就可。
姬寅礼的目光在那薄汗沾额的面容上,寸寸碾压而过,语声带笑,“孤可是什么恶鬼?值当让你退避三舍?”
“微臣不敢,微臣.……”
“过来坐,与孤好生说说话。”
陈今昭只得强抑内心惶乱,挪动着步子近前,小心在榻边坐下。屏着呼吸,她绞着双手搭在身前,脑中不住在想鹿衡玉与她说的,那夜他被深夜召进宫的情形。据他所说,殿下召见他后就挥手令他去屏风外的小榻睡去了,翌日清晨,再让他草拟了两道小诏。除此之外,并无他事。
或许,此回召她前来,亦不会有其他的事……
“转过身来,难道你要一直背对着我说话?”
闻声,陈今昭方觉不妥,赶紧将身子朝寝榻里侧方向稍微侧过。榻里的人正斜倚着床头望向她,她这一侧身,不期与他四目相对。
见面前人如被他围猎的鹿般仓皇逃避着他的视线,姬寅礼是又怜又爱。他又何尝忍见对方惶惶不安之态,但每每见之,内心所想的非是温言安抚,以人主的心态来言语行事,以此抚平对方的不安,却是恨不能身体力行,径自揽臂将人拥入怀中,轻抚对方那瑟缩清瘦的背脊。
他愈是如此想法,行事就愈发的出格,于此,对方就愈发的生怕。并非未想着拨乱反正,可愈是压制,内心的暗物滋生的愈是猖狂。
“今夜本意是叫你过来问问,来日入工部后你的具体打算。”他强压自己的目光从那容光更甚的面庞上移开,随意落在指间的羊脂玉坠上,指腹把玩的力道忽轻忽重,“只是天色太晚了,瞧你精神不济,便改日再说罢。”
陈今昭低声应是。其实上回两人对坐谈她前程规划时,她已大概说了她入工部后的一些安排,如今对方提起这个话题难免有欲盖弥彰的意味,但她也只能装作不知。
“醉酒伤身,日后少饮些。”
“是。”
“话说回来,人家沈府喜事,你至于将自个喝得酩酊大醉?怎就这般欢喜?”
“吾等三杰素来交好,微臣与鹿侍讲视其为兄,欢喜之余难免就贪杯了些。”她斟酌着小声道,“微臣日后会谨记殿下训诲,必不贪杯,饮酒有量。”
带着酒醉的清软嗓音入耳,姬寅礼觉得自己此刻怕也醉了,醉的他头昏脑涨,呼吸不畅。
“晚间究竟饮了多少水酒,怎还是这般醉意朦胧之态?”
陈今昭闻言一惊,除了视觉有些微晃外,她是没察觉到自己的醉态的。手指狠掐了把腿肉,痛感让她微不可查嘶声吸气,但也同时令她头脑清醒了几分。
“微臣王驾前失仪,请殿下恕罪。”
她赶紧请罪,极力压低嗓音,让声音听起来别那般偏软。
姬寅礼的目光不受控的落上她那眼润息微的模样,只觉世间怎会有这般的人,每分每毫都似长在了他心尖上,让人想怜爱成这般。
“可是困顿了,上来歇着罢。”
陈今昭却是归心似箭,尤其是她隐约察觉出,今夜内寝的氛围似与上回隐隐不同。好似平静的水面有什么东西悄然伸出了触角,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即将而至的危机感,让她只想迅速离开此地。
“殿下,家中母亲与妻儿还在等我.”
“那就让他们等着。”
话里的强势与冷硬,好似揭开了那层温情和煦的面具,展露出图穷匕见的残酷无情。
陈今昭脸上血色一下子全褪个干净。
姬寅礼的目光又缓了下来,语气也不似刚才的生硬,“不是与你说过,君臣同塌而眠是佳话。你上回不也适应良好?上来罢,早生歇着,别熬坏了身子骨。”
陈今昭颤着唇应是。此时对方在寝榻的外侧倚着,瞧似并未有挪动的迹象,她上榻后遂也只能从他身上轻越过,移身至床榻里侧。
对方襟口微敞,露出雄健的躯膛,纵她越过时候使劲低垂着眉眼,可分明的肌理还是难免落入她眸中。她甚至还不期看见他那自下颚处延伸而下的刀痕,蜿蜒在躯膛上方,宛如刀刻。
靠着里侧墙壁躺下后,她似乎还能感觉到,落在她身上那似有若无的沉晦眸光。”刘顺,将灯都熄了。”
床榻外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刘顺先将重重帷幔放下后,再轻手轻脚的熄了内寝唯二的两盏壁灯。无声退下后,他又从外将寝殿的门,严丝合缝的关上。寝殿内,一下子陷入无声的寂静与黑暗中。
即便眼前视线是浓重的黑暗,可屏息躺在寝榻里侧的陈今昭,依旧能隐约感觉到,旁侧人的视线一直牢牢盯在她身上。
这种盯视与上一回还不同,上回的眸光是温和克制的,可此刻对方的眸光却是放肆与纵容。她甚至能听见对方那沉沉的喘息声,伴随着似有微不可查的笑声。
只让她觉得心惊肉跳!
手指不由拽紧了身上的寝被,她惊惶未定的就要转过身去面向墙壁,可尚未等她动作,却蓦得听见他低沉暗哑的嗓音。
“睡了吗?”
“……尚没。”
他又没了声音,好似蹲伏在暗渊里的巨兽,无声将人压迫。她到底还是没忍住朝墙壁侧了身,整个人尽量朝里侧蜷缩着,祈祷着天亮的快快到来。
姬寅礼能隐约看见蜷缩在墙边的模糊光影,寝被中的人应该是在瑟缩发抖,瞧着着实可怜的紧。
那又如何呢?他的手慢慢搭上了腰间系带,慢条斯理解着衣袍。
他怜惜对方,但对方可曾体谅他半分?如此机敏聪慧之人,他不信对方至今还察觉不出分毫异样来。身为臣子,不就应该为人主排忧解难?这般长的时间,对方为何就不能主动体谅一番,非要他苦苦压抑,至此快要将他逼疯了去。
沉沉的吐息。今夜他本只想宣人过来见见,看眼那红衣探花郎是何等风采而已,可待见了人,一切就不受控了。
那抹浓艳的红袍彻底燎起了他内心的暗焰,再难压抑。
此刻他暗沉的眸里自厌与疯狂交织,一面觉得自己何等龌龊,可怜对方要接受他这个人主罔顾人伦的偏执欲望,另一面又觉得自己何罪之有,天下大势都在他股掌之中,只是屈从本心小小欢愉一番罢了,又有何罪?
何况,他苦了那般久,还不都是此人的旧主子害的。
若非那平帝,他那好四哥,如今的他早已娶妻生子,又怎会蹉跎至今,以致对个臣子莫名起了念想?是平帝,是平帝将他生生逼至如斯荒唐、可笑之境地!
“可曾睡下了?”
正竭力控制着呼吸的陈今昭,乍然一听这隐含逼迫的声音,后背都瞬间起了白毛汗。
她用那醉意昏沉的脑子努力的去思索,为何他反复执着的问她睡没睡,究竟是何用意。
可她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来,更可怕的是,她似听见了对方解衣袍的声音。”殿下,我……微臣有些认床,遂迟迟难眠。不知殿下能否开恩,允许臣离宫家?”
她惶恐的说着就要起身退远些,想远离那让她窒息的视线氛围,可下一瞬对方那沉沉的视线就重重压来,无声将她逼迫。她僵直着身子,不敢再动。
“陈今昭,我再给你半刻钟的时间,若你再不睡下,那我就令人给你上安神药。”他语声不急不缓,一字一句的说着,声音仿佛重重砸进人的耳膜,“如何选,你自己抉择。”
安神药,非安神汤。
这一刻她的心神被击的七零八落,脑中似空白似混沌,无疑清楚明白的一点是,今日这难关,她怕闯不过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耳畔再次传来那人放缓的声音,“可睡下了?”
陈今昭用力咬住唇瓣,这回她没有出声。
稍寂后,她的旁侧传来了似衣袍脱落扔掷的声音,伴随着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她的耳畔处有热烫的灼息贴近。
“放心,吾不会行至最后的。”
浑身不受控制的颤栗之际,于这一刻她亦大抵明白了,他要的也不是她真正的睡下,只需个自欺欺人的表象而已。或许与此间事上,真正不想清醒面对的人,是他自己。
他覆身过去将人揽背抱进雄健有力的躯膛里,手掌轻拢着她颈后,强势将她温软的面庞按贴在他的颈侧。另只掌腹则一下下抚着她的颤栗的脊背,极尽耐心的温柔安抚,嗓音柔缓暗哑,“莫怕,莫怕,吾吃不了你。”
脑中肖想了无数次的场景,此刻终于得以实现,内心激荡之余他不由发出满意的喟叹。
陈今昭在彼此肌肤相触时,差点惊颤叫出声。最终却咬唇死死忍住了,因为她不敢保证他所谓的'睡下',是不是他给自己设置的枷锁,她怕一旦将此打破,对方将由暗转明而肆无忌惮,再无顾忌。
好歹如今,他还给她留了一分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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