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隐
周首辅由左右人扶着,勉强而立。他直接无视了公孙桓,环顾一周,断然发问:“姬寅礼呢,让他出来与老夫对峙!”
“放肆!”这齐声怒喝来自周围的悍将们。他们怒发冲冠,按住腰刀虎目怒睁,几欲扑上来噬人。
有悍将霍得拔刀出鞘,当即就要上前,却被公孙桓拦下。
“周大人慎言!尊者名讳,不可轻言,君为百官之首,岂不识周礼乎?”公孙桓脸色不好看,“老大人于主公若有成见,不妨直言,毋使百官误视主公如洪水猛兽也。”
好个巧舌如簧的狂生!此刻倒成了他周济是非不明了!
周首辅终于看向了对方,枯瘦手指直指兖王党羽:“老夫行端坐正,从勿以成见视人!老夫今日在此,就欲问他兖王、他姬寅礼!禁贤良可属实?囚太子可属实?亵渎朝纲可属实?马踏西街屠公卿可又属实!”
一个虎头燕额的粗莽悍将猛然出列,甲胄铿然作响:“末将倒要反问诸公!主公临危受命可属实?奉诏讨贼可属实?月余荡平八王可属实?除余孽乱党、还京都太平可又属实!”声如洪钟震寰宇,老首辅踉跄退步。
那虎将猛又跨出两步,声色俱厉:“主公甫接诏令,即整三军,马不停蹄,率众将士火速入京勤王!一路跋山涉水,不辞辛劳,马不解鞍,人不解甲,行军两月。三军甫入京,未及休整,即杀向乱党,为勤王保驾!主公身先士卒,与将士奋勇杀敌,置生死于度外!京中乱时,诸公盼主公速来;京中平定,诸公视主公为国贼奸佞。可笑,可恨!”
这番讥讽令文官集团面色铁青,周首辅甩袖叱道:“莽夫安知大义!”
虎将大笑一声:“说的是,吾等粗鄙莽夫,不通孔圣之言,不配与贵人老爷们论道。但正因吾等莽夫浴血奋战,方保得京中老爷们的富贵太平!”
公孙桓适时叹声:“主公惟愿效武穆之忠,怎奈诸公万般相疑。”
周首辅枯瘦手指直指殿前玉阶,颤声驳道:“兖王入京戡乱固有其功,然其行径较之八王尤烈!马踏西街三日不绝,太庙阶前血痕未干,这般作派,岂非昭示其觊觎神器之心?”
“诛者皆当诛,死者皆犯吾主大不敬。桓以为,诸公当对此心知肚明方是!”
公孙桓的直言无讳让整个宣治门殿前鸦雀无声,唯闻周首辅牙关相击的咯咯声。
环视一周,公孙桓忽敛衽长揖,“周公惧流言之日,王莽谦恭未篡之时。若主公真有异志,那只管坐视京中乱相,又何须奉诏入京?烦请诸公扪心自问,若无吾主,京城十室要空几室?若无吾主,尔等王公贵胄今安在!”
这番诘问如重锤击鼎,震得诸公面无血色。
周首辅踉跄扶住左右官员,忽见公孙桓捧出个沾血木匣——
那,那分明是月前他们密呈淮南湘王的乞援书!
公孙桓在对方震惊失魂的神色中,将乞援书连沾血木匣一并送还到对方手里。
“老大人收好,万莫再弄丢了去。”公孙桓温言嘱咐,转望向满朝朱紫,捋须慢叹,“主公还让桓带句话——若诸公欲搏青史美名,倒也不妨待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四夷宾服万国使臣朝拜之后。”
不消环视四顾,周首辅都能似能看到周围臣僚涨红的脸色。
他怔望着怀里的沾血木匣,以及袖中暗藏的、满朝公卿按了血手印的绝命书,忽觉满朝忠烈气,此时此刻无不可笑。
“主公怀大义,惟愿为贤臣良将,保国朝长治久安,国祚绵延。桓今日直言,满朝诸公,皆错看了吾主!”
公孙桓最后一句话落下,周首辅身体猛然僵硬,双目圆睁,随后吐血朝后仰倒下。
“啊!老大人!”
众人惊作一团,纷纷上前搀扶。
“速扶老大人去偏殿,立即请太医过来!”公孙桓有条不紊的指挥,随后转身面对诸臣,又拱手正色道,“皇朝祖训,先皇新丧,储君当于灵前登基,继而主持丧仪,稳定朝纲。国事当前,不容耽搁,望诸公以国事为重,当速选贤君,即日于灵前继天立极!”
殿前众臣一时僵立,如鲠在喉,既无法吐露,又难以咽下;既不能斥责,又难以忍受。
倘若兖王公然谋逆,他们尚可站在正统立场上义正辞严地谴责。然而,他遵循伦理纲常行事,令人无言以对。
诸位朝臣一时语塞,茫然无措,仿佛失去了主心骨。
最后还是内阁大学士林同炳站出来道:“敢问兖……兖王殿下安在?储君之议,系乎国祚,此等要事,臣等不敢擅专,还烦请殿下亲临。”
公孙桓神色稍缓,说道:“天子千岁病重,主公言及天家骨肉之情,作为皇叔,自当送亲侄儿最后一程。来前主公特意交代,诸公皆为国朝栋梁,相信诸位必能遵循正统与伦理纲常,遴选出有德之贤君。”
林同炳似乎察觉,公孙桓在提及“正统“二字时,语气格外加重。
正当他准备指出太子尚在,此时遴选新君不合情理之际,一声悲凉的钟声从东宫沉沉传来。
这是丧钟声,昭告着东宫太子殿下,薨逝了!
顷刻间,殿前的文武百官纷纷朝向东宫所在方位,跪地匍匐,悲怆欲绝,哭声一片。
公孙桓亦向东宫方向跪了下来,那些披甲将士们则单膝跪地。
“殿下,太子殿下啊——”
“太子殿下如斯仁厚,苍天何以不公?”
“殿下匆匆而去,留吾等在世间如何自处?”
“太子殿下于心何忍,要先弃老臣而去……”
周遭的悲哭声此起彼伏,陈今昭隐没众官员中,亦跪地伏身掩面痛哭,心下的悲痛是淡淡的有一些,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
相信不止是她,在场诸公亦能看到,刚才的剑拔弩张之后,局势已初见明朗之迹象。
兖王既摆明车马做贤王,那阖朝官员最后那层遮羞布便可以继续勉强蒙着,事情便也就有谈的余地。
譬如此刻,朝臣们对太子薨逝的蹊跷闭口不言,这就是他们对兖王选择不篡位、让阖朝百官得以勉强护住那丝清名而予以的回应。
你肯先退半步,我自也识趣顺坡下半步,有余地的情况下,没人愿意鱼死网破。这就是官场之中彼此默契的成例。
事情发展至此,陈今昭终于得以喘口气,浑身都松懈下来。
大人物的博弈终于初见分晓,余下的官员们也算劫后余生了。
接下来只剩选定新君继位,待尘埃落定,他们这些皇都旧官就能彻底从凶险局中逃出生天、活得一命了。
这会雨越下越大,直至暴雨滂沱而下。
连月来紧绷的身心猛一松懈下来,她整个人就有些昏昏沉沉,恨不能趴在冰凉的雨水里昏睡个痛快方好。
冰凉的雨幕冲刷着她的脊背,她近乎是浑身泡在冰凉的雨水里,沁入肌理的寒意初时还能激起她几分清醒,可很快身体的逐渐失温就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陈编修!陈今昭!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陈今昭!”
耳边炸响的呼声让陈今昭猛然清醒!她虚脱的勉力睁眼抬头,就见到对面的鹿衡玉正白着张脸死命掐着她人中。
人中处后知后觉的剧痛直冲脑仁,陈今昭痛得倒抽口凉气,眼泪都快要冲出来。
见对方总算清醒了几分,鹿衡玉才松了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将她从地上拽起。
“快走,那个公孙让我们进殿了!”
雷雨声中,他的话语虽不清晰,但“进殿“二字却格外分明。
进殿,能进殿了!
陈今昭瞬间振奋,拼尽全力撑起双腿,在鹿衡玉的搀扶下,艰难地迈上通往宣治殿的台阶。
两人浑身湿透,步履蹒跚,宛如两只落汤鸡在雨中艰难前行。
沿途,他们看到不少昏厥的朝臣,无一例外地被士兵像拖死狗般拽着衣领前行,场面狼狈不堪,令人目不忍睹。
两人皆心有戚戚焉。
陈今昭不由朝鹿衡玉投去感激的一眼,关键时候还是她的话搭子靠谱啊。!
第6章
陈今昭只觉得,她与鹿衡玉如同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方终于踏过汉白玉阶迈入宣治殿。甫一进殿,她双腿便似灌铅般再难挪动分毫,身侧鹿衡玉亦好不到哪去,双腿直打摆子颤抖如风中残烛。
二人顺着殿门瘫坐墙角,湿透的官袍不断淌水,青丝黏着惨白面容,好似两只刚爬出深潭的水鬼。
此时军士们抬着炭火燃烧着的火盆与一桶桶热气腾腾的姜汤,鱼贯而入。
随着火盆与姜汤分发下去,很快殿内的温度就渐渐升上来了,众臣湿冷的身体也多少回暖了过来。
陈今昭跟鹿衡玉也很快分到了火盆跟姜汤。
本来没那么快轮到他俩的,按规制该先奉予王公重臣,而后再按品阶依次分发,但有个彪悍的大将大抵是见他们二人缩于角落瑟瑟发抖,实在孱弱可怜,竟越过品阶将火盆与热汤先递了过来。
陈今昭哆嗦着捧起汤碗,甚是感激的道了句多谢。
那虎将挑了下眉,上下打量了番脸白如鬼的她,又随意打量了下抖抖瑟瑟捧碗狂饮的鹿衡玉,咕哝一句,而后丢给他们两只弱鸡个鄙薄又同情的眼神。
一碗姜汤下肚,陈今昭僵冷的手脚方才恢复些许知觉。
正捧着空碗感受碗壁余温之际,突然手上空碗一沉,突如其来的重量让毫无防备的她手忙脚乱了一阵。不过碗内腾腾的热气与窜入鼻间的米粥香气,随即就让她反应过来,当即满脸感动的看向面前人。
面对身前小白脸那感激的眼神,虎将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而后拎着盛放米粥的木桶走向鹿衡玉,从里面舀了一勺浓稠米粥重重盖在对方碗里。
鹿衡玉亦是感激极了。
这汉子看着凶恶,但人却是真的好啊。
待喝完了热粥,没过多时,他们二人碗里又各自多了碗黑色浓稠的驱寒汤药。
闻着那扑面而来的刺鼻苦药味,二人脸色肉眼可见的耷拉下来。偏那虎将不知是得了何种看西洋景的乐趣,不仅盯着他们喝汤、喝粥的样子看,这会还杵那不走,似要继续盯看着他们喝药。
陈今昭与鹿衡玉眼角抽动。
捧着药碗与对方僵持了一阵,见对方就是不走,眼见着药越放越凉,他们也只得无奈妥协。毕竟这药也不能不喝,若真染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陈今昭深吸口气,偏过身无视上方那稀奇打量的目光,咬牙闭眼就捧起碗。她这里还算好些,捏着鼻子还能勉强将苦药汁子给灌进去,反观旁边的鹿衡玉,那可真是一口苦药一干呕,眼见着脸儿都给喝绿了。
到底是富贵窝里养出的娇公子,纵是家里一堆烂事,可衣食住行上面到底不会短缺了去。放在往日,若是少了那入口送服的蜜饯子,他可是半口苦药汁子都喝不下。
两人的窘态无疑是看乐了跟前那抱臂而立的虎将,他嘿嘿冲二人龇牙一笑,当然自也少不了丢他们一记鄙薄的眼神。
陈今昭药碗见了底,终于结束了这煎熬。
鹿衡玉余光瞄见,顿感压力,当即心一横,也捏了鼻子往下生硬直灌——
而后,陈今昭就那么眼睁睁的看他死命捂紧嘴巴,狰狞着脸,梗着脖子翻白着眼儿拼命往下咽……几乎瞬息,两管浓稠的黑色药汁,就那么悄无声息的自他鼻腔里,蜿蜒而下。
那虎将看呆了,陈今昭也看呆了。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鹿衡玉都木木的面向殿门坐着,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那虎将倒也好心的给倒了碗温水来,当然若他双肩不震抖地那般厉害的话,相信鹿衡玉或许也会多少感激他一二。
殿外雨势愈大,而殿内也渐起了喧杂声。
所论的自是那立储之事。
大殿中央,朝中的那些顶梁们围着公孙桓,进行着新一轮的争辩。周围官员三三两两的议论开来,声音嘈杂在一处。
陈今昭倒是想竖起耳朵探听些时局动向,但声音太多、太杂,隔的距离又太远,满耳朵的声音,却始终听不到重点。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股浓重的困倦感慢慢袭上颅顶。
这个时候的她就不得不佩服殿内那些上了年纪、此刻却仍有力气慷慨陈词的朝臣们。想这些朝臣们,昨夜在周府里熬过通宵密谋,清早又淋着晚春凉雨唇枪舌战,其间还夹杂着场撕心裂肺的哭灵,经历这般连番折腾竟还能在此争辩不休,如此良好的精神状态,着实令人羡慕不来。
时间愈久,她愈困顿,先前的疲、乏、累一股脑的翻涌而上,湿冷交加的身体撑到此刻像是到了极限,这会如灌了铅一般迟钝、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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