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隐
可能头回当着众多官员的面回话,他们回答得有些磕巴,但内容大差不差,陈今昭点头还算满意。
嘱咐他们背着工具篓上去给俞郎中打下手,而后她面色有些沉重的对知县说了水车的损坏程度,以及需要紧急调拨的例如油松、樟木等物料。
河道巡检一一记下,不时擦擦额上冷汗,心中发慌。
上头若真要追究的话,一个渎职之过他也逃不掉,所以现在他只望能办好这位京官交代好的差事,望能将功补过。
自这日后,整个襄邑县,从上至下的官员都陷入紧张的忙碌中。知县望着这近一个月,都耗在龙骨水车上,爬上爬下忙个不停的两个京官,一时间内心竟也百感交集。
他真没料到,打前锋过来的这两京官还真是来干实事的。
想这二人近月来冒着风雪踩着泥浆,不惧严寒不惧脏累,天亮来,天黑走,那般废寝忘食之态,连他这地方父母官都为之汗颜。还有两位竟将贽见礼的千两银票全都添进了物料采买中,这让他不免为先前的那点小人之心而感到惭愧。
尤其是那位陈小京官,他眼睁睁的瞧着那张白面团子似的玉容,在短短一月时间内,被寒风扫得皲裂,也冻红了,完全不复刚来时候的清俊模样。偏对方不以为意,依旧每日不间断的往堤坝这边跑,任劳任怨,不曾听其抱怨过分毫。
他本以为这唇红齿白的小京官是来蹭功劳的,哪成想人家是殚精竭虑、清正为民的好官啊。更难得的是,对方竟肯纡尊降贵的指点那些老河工,丝毫不觉得如此行为会有损其身份,倒是让他对京官一贯的倨傲之见有所改观。
“小陈大人,您看这般可成?”
龙骨水车上,一个老河工转动着板链问道。
陈今昭过去上手摸了下,又转动了下,细听了声音,就摇头道,“有些卡涩。可能是刨板没留够余量的缘故,一会另做一板再试试。”
她提了个留余量的数据,老河工记下,就匆匆下了水车。
“小陈大人,我这边齿轮咬合不正,不知是什么缘故。”
“我过来看看。”
正在拿着铜锤敲打榫卯的俞郎中瞧见,忙提醒,“小心脚下!千万慢些!”
陈今昭扶着水车,冲他露齿一笑,“放心,腰上系着绳子呢,不怕。”
瞧过齿轮后,她耐心指出了楔子的几处问题,并道明了相关原理。
对方如饥似渴的学着,无不感激涕零。这些都是吃饭的本事,放在从前他便是求爷爷告奶奶也不会有人愿意指点他,如今这位京中来的贵人分文不收,却愿意倾囊相授,如何能不让他心生感动。
陈今昭也何曾不是心中叹息。
本朝虽未像前几朝那般,行愚民政策,行那“挟书律“禁止民间对书籍私相授受,但对相关书籍的封锁还是很严苛的。譬如她在翰林院时能随手翻阅的《天工开物》,市面上却不会流通,除了官府密室,剩下能私藏的便只剩下世家大族的书房。普通百姓想拿来阅览,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这些河工们,要想了解一星半点的知识,靠的只能是祖辈相传。且吃饭的本事皆不外传,各家敝帚自珍,如此几代传下来就很容易造成知识的断层。
所以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想要出人头地,何其难也。
二月的襄邑县天气严寒,而此时京都也刚刚下过了雪。
皇宫驰道上,近百匹骏马奔腾如雷,马踏青砖声回响在宫墙间。疾奔在前方的是匹鬃如黑焰的骏马,马背上玄色鹤氅之人持缰策马,身影疾速掠过朱红宫墙,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
遥遥听见宫道上的马蹄声,上书房里的公孙桓赶忙推案而起,急急走出了殿。
外头一阵寒风扫过,他不由打了个寒噤,呼了口白气,转过头似不经意的问,“殿下这究竟是怎的了,怎就突然想起猎去?一去又是好些时日才回来,抛家舍业般的,竟连公务也不顾了。”
公孙桓玩笑般说着,可眸底深处却带了些犀利与审视。
刘顺面上如常,即便此刻他已经被盯得心头发慌。
“可能,殿下是觉得有些闷了罢。出去散散心,也好。”
刘顺哪敢露半分口风,让对方察觉里头有他掺和的缘故?相处日久,他如何不晓得这位公孙先生,待人接物看似是个蔼然仁者,如文人般的谦恭仁厚,但实则杀性极重,最是心狠手辣不过。
这要让对方知道他掺和的那些事,他都怕对方下狠手打杀了他去。
“哦,是这般啊。”
公孙桓恍然道,捋须转过了头,没再刨根问底。只是内心自有怀疑,毕竟殿下此番与季夏那会一样,都未带刘顺一道出宫。这点让他觉得不大正常,他觉得这个刘顺可能是知道点什么,否则殿下不会无缘无故的冷落了自己的贴身奴才。
骏马在殿前扬蹄嘶鸣,金鞍玉辔在冬阳下闪着金光。
“殿下,您下回出宫游猎也将桓一块带上罢,也省得桓独在殿中守着一堆公务,苦苦煎熬。”
公孙桓迎上去,故作苦笑。
姬寅礼翻身下马,解了鹤擎扔给了刘顺,上前重拍两下公孙桓的肩膀,“没文佑替我坐镇,我又岂敢信马由缰?”
说着,舒畅的笑着走近殿内。
刘顺捧着鹤警长舒口气,这般看来,他那事在殿下那里算是过去了。想起那夜的事,他也不由打了个寒噤。
那夜他见殿下又在辗转反侧,纵是殿下之前有过提醒,不得再禀有关探花郎的任何事,但他还是壮着胆子,说了袁家二娘前些时日突然离京,似乎带人往河南府方向去的事。没成想,他话还未落尽,就遭了一记窝心脚。
“别挑战孤的耐心。”
殿下的话又冷又沉,隐隐有杀意进现,让他惊恐万状,连连叩首求饶。
从伺候殿下至今,那还是他头回见到,殿下真的动了怒。
离京前,殿下还卸了他一部分职权,将南北镇抚司单独划分出来,独立成一司,不再归他管辖。
那夜起,他隐约有些明了,殿下应是动了真格,是真要斩断那份孽缘。如此一来,日后他便不能再触虎须了。
回了上书房后,刘顺仔细挂好鹤擎,就忙不迭将一份情报亲手捧上。这些时日,他力求能功补过,将宫里宫外的情报探得更加细致,没成想,还真让他逮着立功的机会了。
“养心殿?”姬寅礼看了眼密录,指节轻叩了几下案面,“确定是往养心殿送的信,没弄错?”
刘顺忙回道,“奴才虽怕打草惊蛇而没敢深查,但还是查到了接信的人。是个烧火的三等宫女,模样普通,素日并不起眼。”
姬寅礼将密录推给公孙桓,对方看过后,皱眉,“新帝身边的人都筛过几回了,怎还有问题?”
姬寅礼低眸沉思片刻,笑了,“四哥的人。”
公孙桓呼吸一滞,“先帝?”
“既是先帝,那他有些后手不足为奇。”指腹抚着座椅扶手,姬寅礼慢声道,“我此生唯一跌的跟头,就是在这个不起眼的四哥身上。”
“那可要……”
姬寅礼抬手,“不必,翻不出什么风浪,吾等静坐观浪便是。只是觉得好笑罢了,四哥竟将后手留给了她。”
第74章
陈今昭在襄邑县见到袁妙妙那刻,震惊当场。
彼时的她刚从堤坝回来,与俞郎中走到县府衙署时,也是巧了,偏脸整理兜帽时,不期就瞧见了从石狮子旁露出一角的碧青色斗篷。那会天已经擦黑了,傍晚风又疾,吹得残雪凌乱飞扬,若不特意细看过去,还真容易忽略藏身在石狮子旁的人。
当时她心中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尤其在细看过去,瞧真切了露出那角斗篷上绣的芍药绣纹时,更是瞳孔微缩。
印象中,她认识的人中,衣裳上喜欢绣芍药的,只有袁妙妙一人。
不由惊疑不定。虽她不大敢相信来者真的是那远在京中的袁妙妙,但想想对方的性子,便也不敢心存侥幸。
“大俞头,我想起来还有些私事要处理,你先回官舍罢。”
俞郎中不是多事的人,痛快应了就带人踏进了府衙。
待人都消失在视线中,陈今昭长缓口气,现在十分庆幸知县等地方官员近段时日忙着征调民夫,而未再与他们同行同往,否则这会人多眼杂的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压下心底烦躁又苦恼的情绪,她将劝退人的话在脑中过了遍后,就几步来到了石狮子处。
“袁二娘。”
见躲在石狮子后的人果真是她,陈今昭虽已有预料,但还是因对方的大胆妄为而吃惊。不同于在京中时,纵使袁妙妙做出诸多出格的事情,但只要袁师压得及时,谣言就能消弭于无形。且不抓个征兆,没有确凿证据,谁也拿她没办法。
可如今,袁妙妙却是抛夫弃子的离京出走,千里迢迢追人而去,这可是现成的把柄,无可争议的事实。此举,更是将李家的脸面狠踩在脚下,但凡李家抓着这点不放,定能将袁家闹个天翻地覆。
“你如何来了?你可……
一直低着头的袁妙妙抬起了脸,哭得红肿的双眼让陈今昭的话停顿住,好半会,方头痛又无奈叹道,“二娘,莫再任性了,你这般不计后果的行事,可曾想过万一那李家闹起来,袁师跟师母的颜面,又将被放置何处?”
袁妙妙怔怔看着面前人,颤抖着双唇喃喃,“统共,我大抵也只任性这回了……”
她的声音轻得似能被周围凛冽的寒风吹散,不似从前的胡搅蛮缠的跋扈,更不复往日无礼也要搅三分的骄横。涣散的眸光看向陈今昭,既似贪恋,又似空洞。
“我是要去外祖家,路经此地而已,如此应也能堵了旁人的嘴。昭郎,你知的,我虽任性,但从来不想害你,连累你。”
“我走了,昭郎,你……保重。”
她僵白着嘴唇开合,仿佛用尽全力说完最后一句,而后转身离开。
离开时,她又回头恋恋不舍的看陈今昭一眼,那双曾经明媚如骄阳的眸子,黯淡无光,宛如潭死水。
陈今昭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一种强烈不安的预感让她心慌的厉害。本想狠心转身不管,可她到底还是硬不下心肠,急速快步上前将人拦了下来。
“说说罢,出了何事。”
袁妙妙缓慢抬脸,望着面前人,突然泪水夺眶而出。
她捂着脸,哽咽大哭起来:“昭郎,我活不下去了!”
靠近府衙这边到底有人来回进出,陈今昭遂带着她来到对方停放马车的地方,让护卫及车夫走远些后,就只留了袁妙妙及其贴身丫鬟在此。袁妙妙在车里哭,陈今昭立在车外,听那丫鬟连珠炮似的控诉。
“姑爷只假惺惺的说是太在乎小姐方失了方寸,又是跪地自扇巴掌,又是痛哭悔过的,不过做做样子而已,老爷他就信了!”
“明明小姐受了大委屈,可老爷偏心偏听,非说是小姐有错在,说是小姐,小姐……不守妇德,若放在其他人家里,早就被人打死了去,姑爷他能容忍小姐至此,已是万般不易,还待如何?”
“老爷只不痛不痒的申斥了姑爷一番,就让小姐将此事就此揭过,不得再提。还说让小姐回去后好好过日子,别再想些有的没的。”
“如此便也罢了,偏小姐忍了委屈回府,可还要受姑爷的冷嘲热讽!小姐忍了又忍,偏他变本加厉,骂得极为难听,待小姐忍耐不了拿东西摔打他,他就会故意顶着淤青的脸跑去袁府,找老爷告状!”
“老爷压根不听小姐的辩解,叫来小姐劈头盖脸的就训斥。小姐不过为自己争辩,就气得老爷说,再也不管小姐了。”
说到这,丫鬟又哭又骂:“那该死的姑爷见没人给小姐撑腰,可不就更加过分了!再又一次激的小姐拿东西摔打他后,他竟敢对小姐动手了!他怕打在面上显眼,就将拳头全往小姐身上砸,至今小姐背上还有被踢青的淤痕,呜呜……”
陈今昭光是听着,都觉得火气上涌。
“师母呢?师母就任由李鹤轩如此行事?”
回话的是袁妙妙:“我娘她从来觉得愧欠了我爹,又怎敢违逆我爹的意思?”她的哭声从车厢里传出,又怨又委屈,“硬逼着我嫁了这么个烂人,最后反倒皆成了我的不是!全都不管我了!”
丫鬟倒是补充道:“夫人不敢明着管,但也心疼小姐的,派人过去好生警告了姑爷一番,也给小姐身边配了孔武有力的婆子。就是小姐要出京也允了,派人带着我们偷偷出了府,让去小姐外祖父家避段时日。”
袁家的事陈今昭也了解几分。袁母因没能给袁师生个儿子,偏又强硬的没让对方纳妾,这些年来怕是心中对其多有愧疚。于是面对袁师时就少了几分底气,很多事情上都会依从对方,鲜少反驳对方的决定。
哪怕,是关乎她女儿的切身利益。
陈今昭立在车厢前望着渐浓的夜色,思绪百转,想了许久。从乌成县到吴郡从吴郡到京城,这些年里,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男人,女人,人生境遇好的,坏的。但命如浮萍身不由己的,多是女子。
当然,权贵之家女子的处境,总体来说比之贫寒百姓家的境况要好上许多,但好的也有限,最终下场凄凉的,她也见过不少。
待车内哭声渐消,只余些断断续续的抽噎声,陈今昭方定了定神,音色清晰的朝车内问了句。
“你与那李鹤轩,可还能过下去?”
“过不下去!”袁妙妙嘶着嗓子尖声道,厌恶之情简直恨不得透体而出。可转瞬,又带了哭腔,“过不下去又如何?父亲他又不许我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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