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沧溟水
独孤镜,想起这个名字,沈珍珠便感浑身不自在,仿佛身畔四处是她高深莫测的眼光,窥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自从那年绣云阁被滔天大火毁之一炬后,沈珍珠和李俶虽都认为独孤镜并没有死,但她却从此没有丝毫音讯,仿佛真从这世上消失一般,李俶一直派人追查,终无结果,过得一年半载,似是将独孤镜此人忘得一干二净,沈珍珠却始终心中惴惴不安,但见李俶都已忘记此人,她又何必在他面前提起,徒增不快。
现今独孤镜似乎重现人间,叫人如骾在喉,时时担心。她现在何处?若真是她在幕后指使张得玉,那她此时或许仍在长安。她竟是如此恨自己,在长安被叛军攻陷后仍不离长安,务必置自己于死地。然而,李俶素来精明,若知告密之事,十有九成会疑心到她身上,她竟不怕李俶更恨更厌恶她么?忽的又想到,当初独孤镜借死而遁离开李俶,该是已对与李俶之情全然死心,既是如此,就不会怕李俶更恨自己,才会做出这丧心病狂之事。如果真如此,她已对自己下手谋害,不知会否对李俶也实施谋害。过往总认为独孤镜纵然再有心计,再狠毒,也不致于谋害李俶,然以她沈珍珠自己的遭遇来看,现时已未尝无此可能。独孤镜知李俶甚深,李俶虽在军中,侍卫林立,但她真要下手,并非全无机会。思及此处,沈珍珠恨不能胁下生翼,飞至李俶身畔,告之其危险处境。
沈珍珠所居在太子别苑最僻静之处,独立成院,房前有一小小花园。张涵若着人紧密把守,沈珍珠心知其意,明是怕人进院发现自己,暗中更是怕自己伤好之后逃跑。如此看来,张涵若定是与安庆绪达成某种协议,虽然二人语笑嫣然,彼此有投契之感,但她决不会轻易放自己逃走。
时已过九月,往常张涵若少则每日早晚均到沈珍珠处聊天,甚则一天到晚都在沈珍珠处,现却一连几日不见其身影,沈珍珠暗暗纳罕,正逢薛鸿现来了,就问道:“涵若最近在忙甚么?”
薛鸿现古怪一笑:“张姐姐要做新娘子了。”
沈珍珠一怔:“嫁给安庆绪?”
薛鸿现只顾逗弄窗前红嘴翠羽的鹦鹉,随口答道:“陛下已颁诏令,再有半个月就行大礼。”这鹦鹉本是张涵若特意买来与学沈珍珠解闷的,最后反倒成了薛鸿现的最爱。
“大礼、大礼!”那鹦鹉学舌伶俐,张嘴怪声叫道。
“小妖精!”薛鸿现笑得前抑后合,还要再逗,却见张涵若面色郁郁的拂帘走进,重重坐至榻上。
薛鸿现立时停了笑,她年少不懂情事,错愕的瞧着张涵若。只见张涵若将面前物什胡乱一拂,茶水、药盅诸物掉落满地,趴在几案上放声大哭起来。沈珍珠走过去轻轻拂拭她的发鬓,唤道:“妹妹——”
张涵若猛的抬起头,此时如梨花带雨,更让人惊艳,拍案道:“姐姐,我不甘,我不甘!凭什么我要嫁他,凭什么我不能择自己喜欢的人而嫁!”
沈珍珠心中惊叹,蓦的忆起当年出嫁前的自己,道:“千古而来,有几个女子能随心所欲。安庆绪也堪为良配,你若嫁他、知他,由而生爱,相濡以沫,未必不是幸事。”
张涵若却道:“姐姐可以如此,但涵若决不愿嫁自己不爱慕之人,也定不会因嫁而对他生爱!”
沈珍珠叹道:“不知妹妹心中可有爱慕之人,妹妹对安庆绪无爱慕之心,又对何等人才方能起爱意?”
张涵若道:“所谓一念定终生。涵若所爱之人,定是第一眼便能让我心弦颤动,如受牵制,不能放弃者,安庆绪决不是这类人。”张涵若语出惊世骇俗,才高心自高,便是她这样的女子。
沈珍珠只得问道:“现事已致此,妹妹下步打算怎么办?”
张涵若沉吟半响,说道:“如今只希望安庆绪能说到做到,履行当日我与他之约定。”沈珍珠欲要问是什么约定,张涵若却淡然一笑,拭干眼泪,将话岔开,扭头与薛鸿现讲话去了。
午后大雨倾泻而下,园中花木狼籍残红,飞絮蒙蒙,张涵若与薛鸿现相继散去,小院内空寂清凉。沈珍珠临窗有感,亲自磨砚写诗云:
“秋兰徒晚绿,流风渐不亲。飙我垂思幕,惊此梁上尘。沈阴安可久,丰景将遂沦。何由忽灵化,暂见别离人。”
写至最后一句,不禁喟然长叹,谁知自己长叹之声未歇,忽听见外室“嘭”的极轻微异响。
她拂帘而出,入眼处惊见一直侍奉自己的侍婢软软靠墙瘫坐于地,正要惊呼出声,嘴上被一双大手紧紧捂住,手腕一痛,也被人紧紧箍住,那人气力甚大,她身不由已被轻松携入内室。
一入内室,便听见抓住自己那人附在耳边轻声说道:“王妃请噤声,在下没有恶意。”说话间,箍住沈珍珠的手已渐渐放松。沈珍珠喘过一口气,若是要杀她,方才只需轻轻一刀,她已毙命;若要劫色,外面尽布侍卫且随时可能进来,料没这样大的胆。当下点点头,那人随即完全松手,向后连退几步。
面前是名蒙面黑衣人,垂手沉声禀道:“木围参见王妃。”
沈珍珠无比惊疑,上下打量面前之人,这黑衣人亦抬起头来,任由沈珍珠打量。沈珍珠仅在两年前秘室内见过木围一面,秘室本光线晦暗,兼之木围一直蒙面,实难分较,唯有那一双老辣的眼睛,确实似曾相识。于是说道:“木围何人?恕我不知。”
蒙面人并不惊奇,沉声道:“当年秘室之下,在下曾与王妃有一面之缘。”顿一顿,说道:“今日王妃由东市走后,独孤镜一直未有异动。”
沈珍珠心中刹那光明,面前蒙面人所说最后一句话,与当年木围在秘室中对李俶回报独孤镜行踪的第一句话,并无一个字错漏。这一句话,当世之上,除了她和李俶,再无第三人知哓。年华虽去,他这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始终深印于沈珍珠脑际,不曾忘却。
此人,定是木围无疑!
“你?……从何处而来?是殿下派你来的吗?”沈珍珠问道。
“在下一直身在长安,未随殿下出行。”木围压低声音答,“我等都以为王妃已在安庆绪剑下蒙难,已拾得王妃袖中掉落的书笺,一并将王妃薨逝消息传与殿下,谁想王妃竟然未死,殿下若是得知,必然欣喜若狂。”
沈珍珠苏醒后发现一直贴身珍藏的李俶书笺遗失,便疑心是当日逃亡时不小心丢落,原来已被木围等人拾得。有木围的传信和那张书笺,这已不是战乱之中以讹传讹的谣言,李俶必会以为她真的已死,不知可会伤心?不知会如何伤心?伤心之后又该如何将她忘记?她自然是确信他是深爱她,然而男子对女子的爱,与对江山之爱,本不能相提并论,更何况这份江山远不如昔日稳固——安禄山反,长安乱,玄宗退,他辛苦培植的根基几乎毁于一旦,往后步步维艰;此时此刻,或许他心中的伤痛已渐渐消隐,该是更忧心如何步步为营,夺回他的江山才是。
望着面前的木围,只觉心中有太多疑问,个个都与他真实身份有关。她极欲要他拉下面罩,让她一睹其真实面孔,又知李俶若想让自己知晓木围身份,早在两年前便该知晓,自己何须勉强别人,终于按捺下这一念头,只问道:“你是如何拾到那书笺的,又怎么知道我现在这里?”
木围低声道:“时间紧迫,当日在下得知有人告密,急匆匆欲来向王妃报信,哪料还是晚了一步,王妃已被安庆绪刺于剑下,只拾得王妃袖中掉落的书笺。至于如何得知王妃现时行踪,亦是在下无意中发觉薛嵩之女常常来此,感觉事有蹊跷,故而跟踪而至。那薛家小姐好不厉害,我几乎被她发觉,好在她年纪尚小,江湖经验浅薄。其中详情,待王妃脱险后再一一详述。”
沈珍珠掀窗帷朝外望去,八名带刀兵卫牢牢把守着院门,院墙高深,木围身具武功,要来要去都是容易,但她区区弱女子,从何逃跑?若是强行逃跑,厮打起来木围一人难敌别苑内数百兵马,且会暴露目标,往后要逃就更难。
“王妃听我说,”木围警惕的瞟一眼院门,将沈珍珠拉离窗户,“此刻在下无把握救王妃。但再过十五日,是安庆绪与这张家小姐的大婚之日,到时安贼手下将领、官员均会到长安祝贺,这太子别苑人山人海,乱成一团糟,长安城各个进出关口也是人流纷杂,以安贼目前的兵力部署,全然无法自顾,且叛军纪律松散,当日不会仔细盘查,这正是王妃脱危的最好时机。”沈珍珠听他说得确有道理,但想起张涵若对这门婚事十分不愿,十五日后到底能否成礼,尚是未知之数。当下将自己的疑虑简要告知木围。
木围将手一挥,嘿嘿沉声笑道:“这点王妃不用担心,安贼已经颁下圣旨,天下尽知,婚礼各项筹备都已进行,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张家小姐再是不愿也得听命,此事已成定局,不是她区区女子可以违拗的。再说,若张家小姐当日不肯成婚,婚礼出现变故,更是利于你我行事。”
沈珍珠听着最后一句话倒是入耳,点点头。木围接着说道:“张家小姐出阁上花轿之时,别苑中守卫绝大部分会入前庭,一日之内,惟有此时后院守卫最为薄弱。在下与王妃约定,当日王妃准备妥当,我带部属数人便在此时来院中接应王妃逃走。王妃在此段时日内一是务必将养好身体,二是留心问明张家小姐出阁吉时究竟是何时。此时辰在下亦自然会打听清楚。时辰若不准,说不定便会误事。”
沈珍珠重重点头。
木围抱拳辞道:“如此在下先走一步,定会依约来接应王妃。”说毕便欲蛰身离去。沈珍珠想起事,急唤道:“还有一事,请留步。”
木围转身诧异道:“何事?”
沈珍珠手指外室,意指那名瘫坐墙边的侍婢该如何处理。
木围转瞬便明其意,笑道:“王妃放心,在下只是点了她的昏穴,过得一会儿便会醒来。”
木围走后,沈珍珠拿了桌上茶水,以小指轻蘸到那侍婢的脸上鼻尖,拍打她的面颊,果然那侍婢很快醒来,懵懂不知发生何事。沈珍珠笑道:“你定是近日侍候我过于辛苦,一时晕子过去,没甚么要紧。”那侍婢头脑尚昏沉沉,自是信了她的话,慌忙称罪不迭,沈珍珠宽慰她一番,又允诺不将今日之事告诉张涵若,那侍婢更是感激。
张涵若与安庆绪大婚之期日日迫近,太子别苑一天比一天繁华热闹。张涵若来沈珍珠处的时间愈加稀少,通常只是匆匆一瞥便告辞而走,沈珍珠细心观察她神色,竟是瞧不出端睨,不见其喜,更不见她忧愁愤恨,不知她到底作何打算。但沈珍珠心中隐有预感,这个婚礼顺利完成的机率小之又小。虽不知张涵若与安庆绪之“约定”究竟是什么 ,但多半与他们二人的婚事有关,张涵若既然决不肯嫁与安庆绪,不知她会如何规避这场婚事,会逃婚吗?瞧这阵势并不象,木围说得很准,张氏权倾一方,丢不起这个脸面,张涵若也不是任性妄为,不顾惜父母兄弟之人。那她该会如何呢?左思右想也无法猜透。
沈珍珠已向张涵若和薛鸿现旁敲侧击,相互印证,确定张涵若出阁吉时为当日午时一刻。安禄山仿效唐室,安庆绪与张涵若婚礼按亲王纳妃之礼实施,安庆绪须亲自过府“亲迎”,唯独多了一项——亲迎后不直接迎入安庆绪府宅,而是入宫中太极殿由安禄山亲自主持大礼。
这该是安禄山称帝后,所谓“大燕”的第一场盛事。
沈珍珠暗自注重将养身体,只待木围当日准时前来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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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登上了。
羽檄交驰日夕闻
十月初八,是安庆绪与张涵若成婚之日。
辰时未至,别苑内已紧张忙碌起来。沈珍珠虽在后院也听得见前苑奴仆侍婢走动、摆放桌椅等等诸种声音,器乐演奏之音不绝于耳,当真是热闹非凡。后院沈珍珠处本有八名兵卫,临时又被抽调出四人到前院帮忙,沈珍珠见之暗暗欣喜,忙将安庆绪所治丸药揣入怀中,只等木围接应时只身而逃便可。
眼瞅室内漏壶,好不容易挨到巳时,犹觉今日时间过得太缓慢,何以迟迟不至午时。听见外面动静无任何异常,便知张涵若并无反常之举,婚事按步就班进行之中,又不禁暗自替张涵若惋惜。
忽听门帘响动,一抹红霞掠入室来,满室生辉,光彩炫目——竟是张涵若,一袭大红嫁衣,锦绣灿烂,鲜明艳丽,映衬得那张脸儿更是美丽不可方物;发髻已经高束,只未戴珠冠而已。
沈珍珠诧异起身:“涵若,今日是你大喜之日,怎么到这里来?”
张涵若盈盈笑道:“正因我要出阁,怕有一段时间不能见到姐姐,故特来向姐姐辞行。姐姐放心,我已嘱咐侍卫保你安全,我父兄另有居所,也不会来叨扰你,姐姐只管安心养病。”
沈珍珠见她莺声笑语,竟而全是新嫁娘的喜悦,全无前几日的愤懑不甘,颇为惊异。只觉她若要回心转意,也不该如此简单,只怕她笑容之下,做出惊天动地之事来,心中十分不安。
张涵若却若无其事的逗弄一番鹦鹉,道:“雀儿啊雀儿,我如今要走了,你须得陪好姐姐才是。”
那鹦鹉学嘴回道:“姐姐,姐姐!”
张涵若抿嘴笑笑,沈珍珠也笑起来。看她回身在几案上慢慢倒了两盏茶,一盏递与沈珍珠,一盏自拿着,说道:“姐姐身体不适,涵若以茶代酒,与姐姐辞行。”说毕一饮而尽,沈珍珠只得也喝了,并说道:“吉时快至,妹妹还是快回闺房装扮,以免误了时辰。”
张涵若答应一声,却并没有走,眼光瞅着地面,似有话要说,又不抬头与沈珍珠对视,那神情瞬时已变得极为复杂。
沈珍珠瞧在眼中,张口欲再唤声“涵若”,忽觉舌头发麻,简简单单两个字已到喉间,竟然发不出声来。她大惊失声,直视张涵若,“你,你!”心中狂叫这两个字,舌头愈加僵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顿时心内一片清明,知道茶水中被张涵若下了药,竟不知她手法如此之快,自己留心注意也未发觉。
张涵若面现愧疚之色,微抬起左手小指指甲,甲盖中仍残留微细粉末。——她将药物隐藏于指甲中,乘倒茶之机,抖落微量于沈珍珠茶盏中,立时奏效。她上前一步,扶住沈珍珠坐上软塌,沈珍珠气急之下,抬手狠力推她,眼瞅攘上她的衣裳,掌中却是软绵绵,竟不如替她挠痒,毫无力道,不得动她半分。沈珍珠这才发觉自己此时虽能抬手动脚,但四肢酥软,只能任人摆布。不知这张涵若给她下的什么药,竟能起到如此功效。
头中晕眩恍惚之感愈来愈烈,只见张涵若“扑”的声,直直跪至沈珍珠面前,嗑了个头,眼中莹莹有泪:“涵若对不住姐姐。但涵若别无他法,当日我与安庆绪定下约定,我保姐姐平安,他设法取消婚事,但他背信食言,涵若只好请姐姐代嫁于他。姐姐一直是他心中所爱,唯有姐姐代嫁,待大礼既成,就算发觉新娘并非我,他求仁得仁,只会更加欣喜,必可求得陛下不迁怒我张氏。现时全天下都以为沈妃娘娘已死,姐姐安心嫁给他,以晋王妃全新身份生活,安庆绪定会百般呵护于你。姐姐所中之迷药,十二个时辰内必解,对身体无损,不必担心。”
沈珍珠此时心中尚明白清醒,只恨恨瞧着她,急悔交加,万不料今日得此结果。
张涵若不敢与她对视,又嗑个头,起身击掌三下,几名喜娘打扮的捧着珠冠、大红盖头等嫁娶之物入内。
张涵若脱下大红嫁衣,露出内里一身湖蓝色精干短装。几名喜娘手脚利索,三下五除二的为沈珍珠换上嫁衣,挽好发髻,戴以珠冠。沈珍珠头脑更加恍惚迷离,似是所遭一切与自己毫不相干,迷迷糊糊任她们为所欲为。她与张涵若身形高矮本就相近,这身嫁衣穿至其身,竟是十分合体。
张涵若厉声吩咐几名喜娘道:“余下之事,你等便按我前日所教处置。”
喜娘均喏喏应是,对张涵若探很有几分害怕恐惧,张涵若点头道:“好,若是拜堂前出任何差错,你们性命难保,可知道了?”
喜娘均齐声应是,一名年纪较大的上前便将大红盖头覆在沈珍珠头上,另一名也忙上前,二人一左一右,强自扶起沈珍珠往室外走。沈珍珠身不由已,明知她们是扶自己去张涵若的闺阁,等候娶亲之花轿上门,也只能亦步亦趋向前走去。院外众人都是看着张涵若穿嫁衣入内的,此时见新嫁娘盛装盖头出来,直以为沈珍珠便是张涵若,不疑有诈。
进得张涵若闺阁,那些喜娘自扶沈珍珠坐于床塌上,在旁人看来,新嫁娘已准备妥当,羞涩等候花轿。
“我看看张姐姐今日漂亮不!”薛鸿现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沈珍珠的大红盖头微微一动,薛鸿现正要揭开盖头,喜娘在旁断声呼道:“薛小姐,千万不能!”
薛鸿现指盖头的手停滞,俏脸带着不解,偏头问喜娘:“为什么?”
喜娘哎呀呀的一笑,将薛鸿现的手拉开,笑道:“新嫁娘的红盖头,必须得新郎官来揭,薛小姐若是掀了,最不吉利!”薛鸿现一吐舌头,又道:“张姐姐和我说说话总行吧,张姐姐你怎么一声不响的坐着,不理鸿现?”
喜娘忙道:“新嫁娘累了,薛小姐别惊扰她。薛小姐今日是伴娘,也须好好打扮一番。”
薛鸿现笑逐颜开:“我也要打扮吗?”见喜娘认真点头,叫道:“好,好,好,快帮我打扮漂亮一些。”
喜娘道:“薛小姐人生得好,怎么打扮都美,请小姐随奴婢去别室梳妆。”已然轻轻巧巧支开薛鸿现。
“吉时已至!”随着室外司仪高喝,两名喜娘一左一右将沈珍珠搀起便往外走,一名喜娘还对薛鸿现道:“薛小姐,快些跟上啊,别误了时辰!”
薛鸿现“啊”的答应着,半懂不懂跟在沈珍珠身后。
别苑正门,安庆绪红袍高马,薛嵩为迎亲副使,策马立于安庆绪旁,身后花轿锦簇繁美,鞭炮声和喜乐声喧天而作,随行人员孔武精神,绵延逾坊,阵势极为壮观盛大。眼见张涵若的父亲张成明、兄长张保越迈步在前,新嫁娘被扶搀着在后,均由府门而出,安庆绪目中神色依旧清泠,一言不发的坐于马上,那淡然神情与今日的喜庆气氛十分不符。
张保越长相粗鲁,年过三旬,浑没有张涵若一丝半点气质,上前大大咧咧打了个哈哈 ,对安庆绪道:“老弟,咱们现在真成一家了!”安庆绪瞟他一眼,嘴角微微上翘,算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并不答话。
张保越讨个没趣,顿时火气上冲。张守珪镇守幽州多年,平定过契丹可突干及其余党叛乱,昔日任监察御史佐哥舒翰守潼关的当朝大诗人高适所作诗云“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即是极言张守珪当年的功勋。张守珪虽故去多年,但张氏在幽州根基深厚,向来为所欲为、姿意行事,无人敢有仵逆,故而气焰嚣张。张保越极是火大,被安庆绪所为呛着面子下不来,满面络腮胡子一翘一翘,脸涨得通红,眼珠瞪得快掉下,随手朝身侧石狮狮身重重一拍,力道奇大,所拍之处石料碎断,竦竦的坠落粉屑,似是朝石狮喝骂道:“他娘的,小畜生妄自尊大,我还奈何不了你?”
安庆绪目光一凛,扔鞭下马,趋近喝问张越:“你骂谁?”
张保越满不在乎的双目向天一翻,叉腰答道:“小畜生问谁?”张保越之父张成明在旁听着,他手握重兵,惯常飞扬跋扈,别说安庆绪,连安禄山也并未全然放在眼里,象这样的争吵斗嘴,往日他只会推波助澜,随张越去闹。但今天日子不同,此番闹得实在不象话,急喝道:“越儿住口!——”
“口”字还没落地,听张保越“啊”的一声,声音短促而凌厉,尚未反应过来,面上猛的一激,有膻腥之物溅得他满面皆是,他随手朝面上一拂——满掌鲜血!胡乱拭开眼帘血迹,霍然见安庆绪长剑浴血,收剑蔑然一笑,手指轻弹剑身,发出“铮铮”之响。张保越胸前破了个大洞,血如泉涌,双目圆瞪,脸上浑是不可置信,“蹬蹬蹬”连退三步,慢慢瘫软在台阶前,一动不动。
“你——”张成明怒视安庆绪,这一惊非同小可,提袖就拔腰间剑,一摸之下 ,却轮了个空——原来今日是大喜之日,他并未佩剑!电光火石之间,听得安庆绪一声冷笑,他蓦的喉间一紧,一句话再不能说,昂天便倒于府门正中,“扑楞”挣扎两下,立时气绝身亡。
一枚精小细致白羽箭翎犹在他喉间瑟瑟晃动。
十步开外,薛嵩搭箭引弓,又一箭其势如电,直指身着新嫁娘衣裳的沈珍珠。那弓,那箭,均是精工巧制,正宜藏于袍裳之下。然而,再细致小巧的弓箭,亦可是杀人的利器,阴谋的权柄。就好似再小再隐匿的欲望,亦可进则改天换地,退则伤人于无形。
这一箭,薛嵩对准沈珍珠咽喉而发,必要置她于死地。沈珍珠此际头脑已全然迷乱,浑浑噩噩,毫不知周遭发生何事,只因两名喜娘搀着呆呆伫立。
在所有人眼中,这大红盖头之后,便是张涵若——幽州张氏世上仅存的传人,杀了她,一切都可名正言顺。哪怕,她只是区区女子。
薛嵩百步穿扬,威震三军。这一箭,当例无虚发。
此时变起猝然,安庆绪与薛嵩连杀张氏父子二人,均在瞬息之间,毫无征兆,令人屏息。
“小姐小心!”几名反应快捷的张氏兵卫、属将高声呼喝示警,一名忠心兵卫合身扑向薛嵩。
失以毫厘,谬以千里,这一箭已脱弦而出,谁可相救?
说时迟,那时快,突见沈珍珠身前红影一晃,一只纤纤小手顺手一揽,听见“铮”的风响,那枚箭正被夹在食指、中指之间。女子红妆娇美,笑靥如花,回眸处双髻彩色缎带随风飞舞,——正是薛鸿现。
薛嵩回剑劈翻袭来的张氏兵卫,冲薛鸿现喝道:“鸿现,还不快到爹爹这边来!”
薛鸿现却笑着摇头护在沈珍珠身前:“爹爹,我决不能让你们伤了张家姐姐!”
她这句话不啻于提醒,在场的张氏兵卫和将属如梦初醒,一中等身材着长袍男子高喝“保护小姐”,当先护于沈珍珠身前,在场张氏兵卫纷纷亮刃。
安庆绪退后一步,朝身后猛一挥手,忽听得兵甲之声大作,身后随从扔下手中器具旌旗,哗啦啦由红色喜袍下拔出亮锃锃的兵刃,动作麻利干脆,堪的是训练有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