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季清平拱了拱手:“微臣只当做夸奖了。”
“那你说说,可有姜尚书倒戈的证据?”
季清平再次语出惊人:“微臣没有。”
“你——”
“微臣也不需要。”
李庭玉冷静下来,收回手,重重舒了口气:“说话不要大喘气!”
“微臣的意思是,”季清平拉了个尾音,抬高身子看向上方的人,笑容中满是胸有成竹的自信,“陛下既然也疑心姜尚书,不如就赌一赌。臣抓着鸾阳郡主之事不放,死磕到底,看看姜尚书是愿意跟他们共患难,闭紧嘴巴,还是把自己摘出去,来跟陛下表忠心,不论是哪个,对陛下都是有益的,何乐而不为呢?”
“那事后呢?”
“事后,就卖晋王一个面子,将案件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饶过鸾阳郡主一命。要是前面那个可能,陛下从此和姜尚书划清界线,或者再来惩治他,都不晚,若是后面那个可能,或许陛下还能轻松了,陛下不出手,晋王也会出手的。”
李庭玉掐了掐眉心,想了很久才问话:“要是后面那个可能,朕岂不是将他推上风口浪尖,错怪好人了?”
季清平忽然抬高声音。
“姜有卢科考高中,光宗耀祖,被晋王爱女青睐在前,发妻身死在后,外面的人都道是他生母方氏爱子心切谋害媳妇,却不知递刀的人就是她的儿子,和还未过门的高门媳妇。”
“姜有卢最早看中的,不是陛下,而是晋王,所以才会设局害死发妻,娶了鸾阳郡主。成为陛下的细作之后,他更不会真心事君。因为要取信于晋王,势必会跟太子殿下离心离德,自古以来细作都没有好下场,究其原因,终逃不开疑心二字,就算陛下全然相信,殿下那里却未必。在晋王身边,做好了是从龙之臣,在陛下这边,左不过一枚棋子,新君上位,说扔就扔了,以姜有卢这样自私的人,绝对会为自己考虑。”
“而且陛下别忘了,姜有卢现在是与谁成的家。”
血缘,从来是分割不开的关系。
“听你这么说完,朕觉得姜有卢这人,是非杀不可了。”
李庭玉看着他,看不出是何神情。
季清平紧着眉头想了想,不知自己的话陛下听没听见去,就没敢再搭话,只得低下头不言语。
良久后李庭玉摆了摆手:“朕知道你的意思了,但是此事朕以全权交给太子督办,有什么事,你与太子商量吧,朕累了,退下吧。”
季清平顿了一下,低着头告退,退至殿门旁才转身走了,出了大殿,立时觉得喉咙发干,他说了很多,也说了很久,本以为胜券在握,能劝动陛下,没想到最后陛下的态度反而让他琢磨不透了。
去找太子,是什么意思?
殿门关闭之后,李庭玉还是坐在龙椅上,久久没有动弹,直到后面的明璎走上前来。
“季大还是太年轻啊……”听见脚步声,李庭玉向后靠了靠,仰着头闭目沉思,轻叹一口气道。
明璎伸出双手覆到她太阳穴上,轻轻按揉着,慢声笑了出来:“是,季侍郎左不过二十来岁,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自恃智高,谁都不放在心上,岂不知,他哩哩啦啦说一大堆,陛下早就想过了。”
“你甭变着法地来夸朕,”李庭玉似乎心情颇好,一点也不像方才那样愁眉不展的样子,“武敬侯府的人,一个也不让朕省心,要么天不怕地不怕就知道闯祸,要么口无遮拦,自以为是,你看看他说的,什么‘从龙之臣’,‘新君上位’的话都敢再朕面前说,朕要是个昏君,他不知要掉几个脑袋了。”
明璎笑着道:“所以陛下是明君,让季侍郎去找太子殿下了啊。”
李庭玉笑了笑,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直起身,摸了摸案头埋在奏折底下的一个小木雕,轻道:“朕不能一直在后面扶着他,不管是桀骜难驯的,还是心高气傲的,以后都得他亲自掌控。季大有句话说的没错,朕的棋子,他说扔就扔了,唯有扶持他的臣子,才会为他所用,君臣之间的相处之道,叫他们自个去琢磨吧……”
明璎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笑容苦涩,眼里也满是湿意。
她跟着她,从弱小女童到皇太女,再到俯瞰天下的皇帝,她一个人苦苦支撑着,太不容易了,事到如今了,还在为殿下铺路。
为了先皇的遗愿,纵有千般痛苦磨难,她都甘之如饴。
这样的人,没办法不让人敬仰。
或许她已是让人难以企及的神吧……
“明璎。”
“奴婢在。”
“朕想下棋了,”李庭玉趴在书案上,有些慵懒,“去召沈相进宫,朕想跟他对弈。”
明璎笑了笑,应是退下了。
终归有时候,还是个普通人。
普通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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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伏法
刑部的尚书和下面所属官员一再出事,使得整个部门都没办法再继续运转下去,上次的清洗只是浮于表面,陛下有意彻底整顿刑部,肃清旧疾,便暂停了刑部主审的所有案件,积压和再审的全部移交另两司处理。
大理寺和京兆尹推脱来推脱去,最后还是让齐秀戎摊上了,安阳最近虽然没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除了此案,但城中大大小小发生的纠纷脚不沾地也理不完。
齐秀戎便没有时间再来插手私放囚犯一案了,所以实际上最终还是由张枝进和太子追查此案。“翁婿”两人立场鲜明,不论自己这边放不放水,晋王党自然是不能轻易放过的。
又因为有名单在手,追查起来丝毫不费什么力气。
太子成年后便参与辅政,但那只是说得好听,李庭玉从来未曾真的委派过太子重要的任命。这次是第一次,为了能在陛下面前证明自己,太子不能只求无过,怎么也要卯足了劲把差事办的漂漂亮亮才行。
可是,季清平在李庭玉面前侃侃而谈,说得舌烂莲花,真正实施起来却并非晚上下嘴唇一碰那么简单。所谓重罚轻罚,量刑降罪,关键就是要拿捏一个度,拿不准了,引起群臣不满,那在探查真相的过程中就会举步维艰。
毕竟涉事官员太多,这里下个绊子,那里故意拖沓,怕是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结果此事。而且秋猎就快要到了,要是在这之前仍旧没什么进展,众臣也没什么心情去参与此等盛事。
在这种紧要关头,事情总有轻重缓急,太子年轻气盛,一心想要斩断晋王一条腿,竟在季清平不知情的情况下,查出了当年的华氏灭门惨案。
当时季琅替姜幸追查此事,因为最终涉及到晋王府,以姜幸的处境只能忍气吞声,便没有再继续追查下去。
就算是季琅和武敬侯府,要想以此事引出晋王府,也要挑选一个好时机。
此时却不知算不算好时机。
先前方氏借刀杀人,都是大家看惯的那种嫌贫爱富的戏码,反而没人在意。可临阳华氏却不一样,他们原本是当地最大的茶商,不仅手里握有最大的茶庄,还是南方各地茶业的龙头。
华氏在士人眼中一文不值,但在商界却也是首屈一指独占鳌头的。
可是因为华氏的经商之道,其荣耀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华氏不屑于官商勾结,对于晋王曾抛来的橄榄枝不屑一顾,让白氏挣得先机,集结其他几姓排挤华氏,打压华氏。
成为众矢之的后,逐渐落魄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
“除了地方官员苛待华氏,指使货物运送出现好几次问题,华氏还出现过以次充好的问题,殿下知道,这在商界代表着什么,失信一次,便是毁灭性的打击。而后白氏接替华氏,还一举拿下了皇家供应商的权利,此后华氏便一蹶不振销声匿迹。”季清平说道。
李自琛边活动手指边听着,短短几句话,他联想的却是全然不同的问题。
季清平看他没有反应,继续道:“所谓销声匿迹,其实不过是华氏发现了白氏对他们的陷害,而被杀人灭口罢了。所用的人,也是从刑部大牢出去的死士,都是听信鸾阳郡主之人。”
“叔祖父手中的钱袋子,或许不止一个白氏。”李自琛突然开口,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将季清平打断之后,又闭口不言了。
两人都清楚这一点,李芸环害死华氏一家,绝不是为什么争宠和报复,而是为她父亲铺路,白氏的金银财宝不知有多少进入了晋王府的口袋,而晋王府利用关系打通关节让白氏顺风水水,几乎就是互利互惠的事。
这世上需要用到金钱的事太多了,比如招贤纳士收买人心,又比如招兵买马……
这是太子殿下最忌讳的事。
季清平抬头看了看太子,迟疑着问道:“殿下,此事,不然就先放放?”
“放?”李自琛蹭了蹭手指肚,眼中闪过一抹幽光,“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孤为什么要放?”
“杀人满门,这种事不论王公贵族还是平头百姓,犯上了都绝不可姑息。”
季清平原本就没打算将这件事告诉太子殿下,为的就是怕他一时冲动,将此事弄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的目的是姜有卢,他从未想过一劳永逸扳倒晋王。
只是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自己查到了这件事。
“要是将晋王殿下逼急了,难免会狗急跳墙,不管是泗泠还是北疆,都有晋王的心腹在,他手里握有兵权,并非一个小小的灭门案就能击垮的。”季清平劝道。
李自琛却冷哼一声。
“他能坐大到如此地步,不就是因为你们一直隐忍忌惮吗?”
太子殿下的一句话让季清平哑口无言。
“姜有卢算什么,一旦出事,你觉得是晋王放弃他,还是他放弃晋王?”李自成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看了看外面的艳阳天,似乎心情颇为舒畅,“他是皇叔祖父的一枚棋子,也是陛下的一枚棋子,实则,没什么用。”
“你就算拔除他,又能怎么样呢?”
太子殿下的话犹如一语点醒梦中人,对晋王来说,失去一个姜尚书固然肉痛,但远没到功败垂成的地步,他自有别的人利用。
可他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
李自琛却不打算再跟他继续纠缠了:“你就顺着这条线去查,不管什么白氏黑氏,只要和晋王府有裙带关系的氏族,都不要放过。”
“作威作福太久了,也该治治他们了。”
季清平见他已下定决心,只好应“是”。
——
京兆尹的大牢内,一个萎靡妇人靠在冰冷的墙上,嘴唇干裂,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她喘着粗气,半闭着眼,忽然听到外面有铁锁的响动,一下来了精神,从床上爬下去,边哭边喊:“是我儿来了吗?我儿!你终于来救娘了!”
来人身着黑色斗篷,面容隐没再牢房昏黄的灯光里,让人看不真切,方氏哭得眼睛都花了,只能看到一团人影,等到那人走近,两兜帽摘下,露出一张纯洁无害的笑脸时,她一下如遭雷击,向后退了数步。
“抱歉啊祖母,让您失望了,我不是父亲,”姜幸笑了笑,“也不是来救您的。”
方氏气血上涌,脸色涨红,像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指着她骂道:“你这个贱人!扫把星!要不是当初卢儿娶了你那个破落户娘,又生下你这么个白眼狼,我根本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你们……”
污秽之词从她口中频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深仇大恨没解开的仇人,根本想不出她们其实是孙女和外祖母吧。
姜幸抬着下巴,手轻轻放在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槛栏上:“到现在,您还觉得是别人的错,而自己最无辜吗?”
“难道不是吗!”
“那您怎么会待在这牢房里,接受审讯呢,您应该无罪才是。”
“我儿马上就会救我出去,到时候我非要扒你一层皮,撕烂你的嘴!”
姜幸忽地笑了,凑近了一些,故意放轻了声音,满是讥诮地问她:“祖母在牢房住了这么些日子,父亲可有来看您?”
方氏一怔,朦胧的双眼一下睁得老大,这几天她故意不去想,为了给自己一线希望,可是听了姜幸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心中惶恐。
“他马上就会来救我的!”这话说的就分外没有底气了。
姜幸转过身,在牢房之外来回走了起来:“祖母被关押这么些天,外面发生了什么,您一定不知道吧。”
“孙儿正巧无聊,可以说给祖母听听。”
方氏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直觉告诉自己不应该听,因为很有可能是不好的消息,可是她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待得时间太久了,她一刻也不想再留,又迫切地想要知道外面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