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第二四一章 托孤
顾衡回到巾帽胡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喝干了大半盅茶, 才抹着嘴巴苦笑道:“那边乱成了一锅粥, 王妃殁了王爷也病了, 我回来换身衣服还要赶紧过去盯着!”
顾瑛帮他拧了一把热毛巾,迟疑问道:“韩冬回来报信儿时说的不清不楚,俞王妃……真的是自绝?”
顾衡把热毛巾蒙在脸上,靠在椅背上缓缓透气。
“难怪别人说为母则刚, 眼看着宫中已经明旨下来, 让府里的大郡主到北元和亲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结果生生落了空。自绝不自绝的谁又说的清楚, 反正接下来大郡主要守三年热孝, 北元的四王子可等不了这么久。”
顾瑛红了眼睛, 默默把毛巾搭在洗脸架上,半晌没有言语。
良久才叹了一口气, “重阳节的时候我们在橝柘寺见过一面, 那时候我就觉得她的脸色差得很。只是这些贵人素来最爱面子, 她不说我也装作不知道。没想到最后为了孩子,她连命都不要了。”
顾衡也有些唏嘘,“听说那位范庶妃过去哭丧,刚刚走到门口就被端王踹了个脚朝天。说要不是她整日粥粥胡乱编排, 王妃即便重病也不会去的这么快……”
桌上的红泥炉燃着淡蓝色的火苗, 瓦罐里冒着白腾腾的热气。
顾瑛起身倒水冲了一盏浓香的西湖藕羹, 双手递了过来, “这时候说再多的话做再多的事都是多余, 俞王妃双眼一闭又看不到了。往日我不太喜欢她,觉得她和那些贵妇一样娇柔造作,现在看来……她不过是奢望太过!”
期望越深,失望越大。
顾衡抬头看着面前的人,修眉浓鬓杏眼桃腮,即便是为别人愤愤不平也难掩妍丽之色。他尤记得那年河南道之行被如狼似虎的三千营士兵逼入墙角,也许瞬息之间就是死亡。那时他想,我还没有活够——瑛姑——还有瑛姑等着他回去。
顾衡挽着女郎的手,把人半抱在怀里缓缓道:“俞王妃把半辈子的希望都寄托在端王身上,随他喜而喜随他忧而忧,那几年西郊别庄的日子才那么其乐融融。可端王心中有更大的报负时,俞王妃的所思所想就不重要了,她最难过的……也许正是这一点。”
这便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情爱只是男人的一小部分,却是大多数女人的支撑。顾瑛咬着牙抬头,“有朝一日哥哥……也会抛下我吗?”
顾衡失笑,抬头却看见顾瑛小心翼翼的脸色,不免在心中长叹。
“傻丫头,我平生最大的报负就是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在官场上费力经营也是想更好护住咱家,不叫你和孩子受委屈。端王往年好容易才收敛暴戾脾性变得淡泊无争。可被有心人一怂恿,他的心可不止于此了……”
同样是帝王之子,又有几个真正甘于人下?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顾衡看着红泥炉上的蒸腾热气,回想在那场大梦当中的自己,何尝不是野心勃勃想干一番大事业。奈何厚不下脸皮硬不下心肠,割舍不掉所谓的亲情血脉,结果几次三番的被小人暗地愚弄,到最后反而失去至珍至重的东西。
端王,已经不是三年前在洛阳府只知嫉恶如仇的端王了,如今也学会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妥协。譬如大郡主的婚事,他就没有下死力反对。这样本没有错,奈何事事不能尽如人意,得到一些就注定要失去一些……
停灵三天后,端王府的管事开始派人向各府报丧,公开的理由是恶疾突发。顾瑛换了一身素白带了厚厚的奠仪给俞王妃的灵位上了香,大郡主带着五岁的小世子跪在一旁恭谨回了礼。
大厅的几扇槅窗微敞,铜盆里雪白的纸钱被暗红色的火苗舔着,还来不及展开便轰的一声燃了起来。卷曲的纸角燃烬后成了厚厚的灰堆,被风一吹就垮了下来四散到各处。
没了娘的孩子最可怜,荏苒的小姑娘紧抿嘴唇强撑着,年纪尚幼的世子眼里也透着无助惊慌,顾瑛顿时忍不住跟着落下泪来。谢礼后,双眼红肿的郑嬷嬷亲自过来把人引到一旁僻静的厢房,二话不说当头就跪在地上。
正在擦眼角泪水的顾瑛唬了一跳,忙不迭的要把人扶起来。郑嬷嬷却固执的行完礼,这才慢慢道出来意。
听到俞王妃过世前想把小世子寄养在顾家,顾瑛顿时一阵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推辞道:“那是金尊玉贵的皇家子嗣,怎么能养在我们家?再说这府里还有侧妃庶妃,再不济还有小世子的外家……”
她嘴里没有说出口的是,端王看起来清心寡欲,但是王府正妃的位置不知有多少人暗地垂涎?说不得一年半载之后,这府里就要迎来新的女主人。到时候教养府中未成年子嗣的职责,就是新王妃任内的事了!
面相苍老许多的郑嬷嬷一阵错牙。
“夫人也不是不知道,如今府里没了王妃,那些……女人面上号哭其实个个高兴的好像要跳舞。要是把小世子养在她们屋里,还不定要受多少磋磨。再者宫中圣人不许宗室子弟与外家亲近,为的就是以防外戚作乱。“
不等顾瑛说话又急道:“我家王爷伤心太过,根本就没有精力照料世子。还望夫人千万同意,这件事王爷和顾大人都已经应允了。”
意思就是府里的女人不能放心,新王妃还没影儿,世子的外家不合规矩,端王又腾不出手来,所以这件差事只能先让她接着!
若不是场合不对,顾瑛简直要扶额长叹。心想宫中圣人不许宗室子弟与外家亲近,难道就允许宗室子弟与臣子亲近吗?
她还在想着用什么理由推掉这个烫手山芋,一身麻衣重孝的大郡主抽空寻了过来,盈盈一礼道:“还望夫人援手,我娘在世的时候曾赞过夫人骨子里有侠气。本来抚育弟弟是我的责任,可是我准备到显应寺长居。那地方贫瘠艰苦,带着弟弟实在不方便。”
这姑娘长得显小,身材清瘦一张小脸不过巴掌大。熬了几晚上眼皮下头已经有抹也抹不去的青色,远远看着连风都能吹倒。
顾瑛彻底惊住了,她是晓得其间缘由的,轻声劝慰道:“俞娘娘若是知道你如此自苦,在地下也不会心安。其实世子能到我家小住,是我顾家的荣幸,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大郡主微微笑了一下,眼睛里泛出一丝光亮的神采,然而嘴角的笑意还未形成就收敛了回去。
她虽然刚刚及笄,但新逢母丧仿佛一夜之间就成熟许多,过得半晌才细声道:“父王下了令不准府里的人议论这件事,但我心里自有打算。还请夫人放心,我这条命是我阿娘拿命换来的,无论怎样我都会珍惜。”
少女微微欠身,也不等回应纤瘦的身影就慢慢远去。
郑嬷嬷抹了眼泪,“顾家上上下下都是极好相处的人,世子到夫人跟前我自然放心。听说显应寺清苦的很,我准备陪大郡主过去住一段时日。如今我也算看透了,没了命什么都是一场空,就由着这府里的女人斗来斗去吧!”
这位老妇对俞王妃极为忠心,若不是为了俞王妃留下了这对儿女,只怕以身相殉的心思都有。
其实顾瑛心里也明白,因为从前的事他们夫妻俩可以说是端王最信任的人。王妃没了,王府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人生了别样心思。大郡主性子清高,只怕应付不了这些牛鬼蛇神,在内宅里又怎么护得住唯一的同胞幼弟?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又是俞王妃的遗命,顾瑛怎么好意思再拒绝。再说若真的撒手不管,看在这对姐弟如此凄苦的份上也忍不下这个心。心里却把丈夫埋怨了好几句,心想他先前回去怎么也不先吱个声?
顾瑛叹了一口气,正准备陪着郑嬷嬷准备回后宅收拾世子的衣物,迎面过来一个素衣妇人。一身雪白反衬得她腰身如素,盈盈一礼后凝视过来,“难为王妃娘娘如此信重夫人,竟把世子全权托付于你,只希望夫人千万不要辜负王妃娘娘的期望才好!”
来人正是王府侧妃李氏。
顾瑛望着这位昔日的故人,不动声色地淡淡道:“王妃娘娘仙去前既然托付于我,那我自然会尽心竭力。只是有些人往日我对她同样信任有加,那人却当不起这份信任呢!”
李侧妃微微一笑并未多语,带着侍女们迤逦而去。
郑嬷嬷惊疑不定望过来一眼,顾瑛知道她想问什么,就浅浅解释了一句,“这位娘娘其实我从前就认识,但后来我们就再无来往。当年她遇见一回极大的祸事是我出手相帮,没想到后来再见面时她却绝口不提,那是一件对我极重要的东西……”
郑嬷嬷放下心来,以为那件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钗簪之类的首饰,不由连连点头叹人心不古。
“不光是你连王妃娘娘都看走了眼,这位侧妃娘娘真的不简单。我之所以这么快想把小世子送到你家去,除了因为三七过后大郡主要去显应寺常住之外,还因为李侧妃在王爷面前提出想要抚养小世子……”
秋天早已过完,冬季特有的干涩寒意顺着树梢渐渐呜咽袭来,一点儿温度都没有的日头高高悬挂在天边。顾瑛仰着脸看着远处极淡的山脉,心想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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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二章 贵妇
端王府的小世子苏诩在俞王妃的灵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拜了顾衡为启蒙师傅。
拜师仪式仓促的很, 没有请帖没有观礼没有到处昭告, 只是在几个至亲之人的见证下磕了头奉了茶。当时在场的和不在场的人对于这件事只是感到稍许惊讶, 但转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那年河南府险些丧命的行程,已经将顾衡牢牢打上端王的标签儿。加上他是辛未科的榜眼,人品才学是毋庸置疑的。至于王府的庶长子和小世子为什么有两个不同的师傅,有知道底细的人就说这其实是俞王妃的遗命, 听者自然就流露出心领神会的神色……
顾瑛抽空回了一趟巾帽胡同。
端王府的小世子拜师后为了精深学问要过来居住, 且看这架势不是一天两天,所以光线稍差些的厢房是绝对不能住的。小世子身边肯定有用惯的丫头婆子, 因此居住的地方还不能过于狭小。
好在巾帽胡同的顾宅格局宽敞, 经过数次翻修后总共有两路三进, 大大小小有八~九个院落,每个院落各有景致。顾瑛权衡了一下, 让已经嫁人的韩冬媳妇过来服侍。
韩冬媳妇儿就是顾瑛原来的大丫头小满, 因为性情温柔为人细心老早就被寒露相中为弟媳。顾瑛也有成人之美, 生了小儿子后不久就亲自为韩冬小满成了亲。小家就安在附近,两口子目前还没有孩子,所以白天仍旧按照旧例过来上值。
顾瑛给小世子安排的地方在东头,这边除了一式高大松杉之外没有别的树木, 房前还有一个十分宽阔平坦的园子, 男孩儿们长大后可以跟着武师傅练一下拳脚。这本是给长大后的文哥儿准备的, 眼下这个只有先让出来了。
王府世子从小养得娇贵, 想来不必准备贴身伺候的人, 但是洒扫看门的婆子总要找几个。顾瑛不放心外面的人,只得把正房的几个伺候的人先调过去应付一段时日再说。
在家里收拾妥当无有遗漏后,顾瑛这才准备过去接人。郑嬷嬷说过世子年岁过小,为亡母守了三七二十一天孝已经是相当难得了。若真等起灵大葬,只怕他的小身板熬不住。
亲王妃过世,京里有名有姓的各府女眷都要来祭拜。
顾瑛刚一踏进招待女客的偏厅时,几道意味深长的目光就探了过来。但她离京许久,回京后又忙着家里的一团事鲜少在这种场合走动,厅中竟有一多半的人都认不得。
正迟疑间,重在左首首座上的一个二十来岁的美貌女子招了招手,态度极和煦的问道:“你就是大理寺顾寺丞的夫人吧,早就想见你一面,没想到竟是这种场合才见着……”
进这间偏厅的基本上都是五品以上的命妇,能在这种场合以高人一等的口吻说话的,身份必定不一般。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貌□□虽然穿着一身素服,但是头上却簪着几朵宝珠茉莉,斜斜插带着一只嵌了南海珍珠的银簪。那珍珠颗颗雪白圆润如拇指大小,在光线稍显暗淡的偏厅里熠熠生辉。
这只银簪品相绝佳少说价值百金,只是在祭奠亡灵时穿戴成这样有些太过。顾瑛本着多说多错少说没错的原则,默不做声地欠身施了一礼。
她心中正在猜测这位美妇人的身份,耳边就响起了一道有些熟悉的讥诮声。
“顾夫人整日忙着商贾之事,多半只看着银子亲香。听说上个月荣昌布庄又开了一家分店,作为布庄的大东家自然没有时间在外面走动,等闲人见不着她的面也是有的。”
偏厅摆了两溜共八张红木一字官帽座椅,此时站在尾端的一个妇人盈盈站起捂嘴笑道:“看我这张嘴就只知道胡说,顾夫人与我是旧相识想必不会见怪吧!容我帮你引见一下,这位是三皇子妃。你才从洛阳那种小地方上回来,恐怕没有机会结识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贵人呢!”
这话阴阳怪气怎么听怎么不舒服,那位三皇子妃脸上的和熙笑容僵了一下。顾瑛回头细看,见说话的竟是往日处处给自己使绊子的对头周玉蓉。
电光火石间,顾瑛突然就回想起了景仁宫披香殿那件令人恶寒的旧事……
她定了定神微微转身一笑道:“原来是你呀,刚才一看我差点儿没认出来。这才不过两三年未见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看了好几眼才确定没认错人。”
顾瑛一脸的惊讶,啧啧叹道:“说起来你身上这件衣服应该是在我的荣昌布庄里扯的布料,只是颜色不怎么适合。这个月白蜀锦太嫩太挑人,肤色暗黄的人穿着就容易显老……”
若论挖苦埋汰人,打量谁不会似的?
更何况自己如今是四品恭人的品阶,听说顾御史家的那位大公子因为只中了一个同进士,又舍不得下死力去吃苦,混到现在只在翰林院谋了一个八品的侍诏。
虽然也被别人尊称一声顾翰林,但却没有几个真正看得起他。
这位顾家大公子见自己使出吃奶的劲儿却只得了这么一个差事,还差点儿囫囵个被丢进大狱,越发感到自己如曹子建怀才不遇。于是隔三岔五到衙门里点了卯之后,就和一些志同道合的狐朋狗友在外冶游。
三皇子妃杜芳菲眼中笑意更深。
这个周玉蓉仗着是丈夫的表妹,又因她在夫家过得不如意,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拿话膈应人。每回自己到宫里给周贵妃请安,好几次都看见她像小姑娘一样围着周贵妃撒娇卖痴。
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岁数了,做出小姑娘的娇态简直令人作呕。
偏偏丈夫对这个表妹的态度奇怪的很,有时候漠不关心,隔断时日却又怜惜得很。还曾说往日那般心高气傲的人,落到如今上不上下不下的窘境,看在一家子骨肉血亲的份上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果然有些人第一回 看着不顺眼,那就是一辈子不顺眼。
周玉蓉被有意无意地冷落了,她看着不远处低声说话的两个人,一口银牙险些嚼碎,然后忽然间就笑了起来。
抿了几口冷茶后不屑心想杜芳菲你得意什么,三年前你丈夫心心念念的就是想把这个顾瑛悄悄弄到手。奈何鲜美大餐已经送到门口了,敬王表哥却没了胆子突然改了主意。
那是自己平生最为得意的杰作,只可惜事前不能与人商量,事后不能与人分享。最为可惜的就是敬王表哥没有享用这顿大餐,也不知道好几年过去,他心中这个见不得人的念头灭了没有?
周玉蓉不得不承认,就是以最挑剔的眼光来看顾瑛也出落的比三年前更加拨尖。虽然身材高了些,眉毛过于浓密英气了些,但穿着一袭白底挑绣对襟夹袄的女郎风姿如山间雪,便是远观也令人赏心悦目。
若是敬王表哥无意间再瞧上一眼,肯定撒不开手了吧。这些年他是不是时时懊悔,当年在景仁宫披香殿一时心软放过没有吃到嘴的美人儿?
周玉蓉成亲后觉得身子弱一直在用养身的药丸,开始吃着的确有效,精神健旺不说还能让女人的皮肤变得细腻无比。渐渐一日不吃就觉得不得劲,再后来那秘制的养生丸就再不能断了。
还是周玉蓉的亲娘周夫人觉得不对劲儿,亲自把那药丸送到太医院里请资深太医帮着细细甄别,结果才发现那药里有好几样令妇人不孕的药材。
周夫人嚎啕大哭肝胆欲碎,连忙把女儿亲自接回尚书府仔细诊治。结果御医探查之后满头大汗,说周玉蓉的身子已经尽毁,这辈子都别想再有自己的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