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卷袖
杨主簿递上几张薄纸,脸上写满了虚心求教,不耻下问,杨主簿深得其中精华。
忍冬草草一看,轻声道:“大人,我朝南北不稳,流民四起,太尉意欲上书今上,或可对流民军行招安之策,既可以免于干戈,大成也多了不少有实战经验的军队。然圣心难夺,如今洛阳稳固,圣上无忧不见灾祸久已,恐不愿复见任何波折冲突,是故欲先行试探,
杨主簿一头雾水,一段话里就听懂开头二字,正待开口再问,却听顾令史善解人意道:“我这两天帮大人赶出份文书可好?大人交给太尉足可完成差事。”
杨主簿内心暗喜,还是顾令史上道,心甘情愿的被自己利用,受自己驱使。嘴上却道:“令史年轻能干,若老夫升迁,必定不忘令史之功。”
杨主簿心中大石已落,又随便和忍冬拉了几句家常,和蔼可亲的将这位下属请了回去。
忍冬从头至尾神色不变,波澜不惊,此刻亦是淡然告退。
杨主簿这才有点惊了,以为这小子是趋炎附势才替自己出谋划策,又屡屡代劳,怎么现在看起来,气度气势倒是更像大爷?
转眼便到了初五,夏日将尽,夜晚已没了蒸腾的暑气,陆家小院自从迎来新主人,总是安安静静,连淡竹半夏亦看出清荷忍冬间氛围古怪,不敢在院中顽皮,打闹嬉笑也去了远处。
裴九不回来的夜晚,陆家小院中连蝉鸣蛙声的远近都可辨个层次分明。
今日公孙寻和宋熙上门则是另一番光景。
二人笑闹惯了,在天仙前又不免多了几分少年人可爱的刻意卖弄,插科打诨起来不遗余力,把郑大嫂逗得哈哈大笑。
清荷坐在月光下,听着宋熙一个笑话接着一个笑话的讲,不由得也跟着笑。清辉本来笼罩在她周围,使她出尘的意味更重,而不时的微笑,犹如掷入碎石,打破月光,泛起周遭涟漪,荡漾在忍冬心中,激起一圈圈沉醉。
多久没和她一起吃晚饭了?好像自从搬进这座小院就再也没有过。
若不是借口同僚来家中做客,恐怕今晚这样平静的相对是不知何时能全的奢望。
谈笑间,郑大嫂忽地轻轻拍了拍忍冬,示意他跟自己去趟厨房。
忍冬跟着郑大嫂进了厨房,郑大嫂关切的问道:“忍冬,你同你阿姐最近怎么了?我看你俩如今连句话都难说上。忍冬啊,你和你阿姐是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而且一直感情都那么好,什么事都不该闹到如此地步。”
忍冬抿嘴不答,他不能开口,也无从提及。
郑大嫂见忍冬不语,心想大概是少年心性,和姐姐闹了别扭固执的不肯开口,真心实意劝道:“你阿姐啊,吃软不吃硬,如果你做错什么,服个软认个错,相比她定会原谅你。还有,你年纪小,多撒撒娇也没什么。”
吃软不吃硬,短短五个字让忍冬灵光一闪,心中陡然亮如白昼,从前种种走马灯似的一一浮现。
“我懂了!谢谢郑大嫂”,忍冬两眼放光,激动的回了席间。
郑大嫂疑惑的看着忍冬背影,心道:原来自己这么善于做思想工作。医者不但要医人,亦要医心,书上说的果然没错。
第 36 章
自从那日在家宴清了忍冬同僚,清荷明显感到忍冬改变了许多。
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再是咄咄逼人的灼热,而是盛满委屈的隐忍。
每每被着眼神看上一眼,总会不自知的泛起几分怜惜。清荷觉得自己连日的逃避实在不是个办法,还是要找个时间和忍冬好好聊聊。
不能开解至少和解,忍冬还小,等他长大定会明白现在的荒唐可笑。
忍冬不知清荷正在家中百转千回的想着自己,因为杨主簿领着长史正悠然的坐在令史们办公的斗室内。
杨主簿一脸憋屈,似在强忍怒火。
太尉府中的长史姓姜,三十岁上下,整日里公务繁忙,使得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不少。按道理来说,他是绝不会注意到小小一个令史,只是前几日杨主簿呈上来草拟的内容,太尉着他先行过目,只见字字珠玑,纵横捭阖,实在不像唯唯诺诺如杨主簿写得出来的。
果不其然,姜长史就着内容又提了几个问题出来,杨主簿不是支支吾吾,就是答非所问。
姜太史一拍桌子,怒道:“杨主簿妙笔生花,却口舌呆笨,太尉府里这官怕是做不得了,圣上身边还缺个秉笔太监,不如我举荐了你去做?”
杨主簿一抖,身上一凉,忙跪在地上全招了。
原来,从前杨主簿只是找忍冬点拨,后来如何成文还是得靠自己。随着几个愉快合作的推进,杨主簿越来越相信忍冬,也自认为将其玩弄于鼓掌之中,不需防备,这才在忍冬提出此次为他代写时毫不犹豫,也没丝毫怀疑的就呈了上去。
不料,其实一直被利用的其实是自己,忍冬却凭着这薄薄几张纸,立马得到了太史的青睐。
“顾令史如此才学怎么才得了太尉府里如此不起眼的小官?”姜长史有心惜才,态度和善。
“回大人,效力大成不分官大官小”,忍冬回道。
“哼,分明是钱不够,只能捐个小官。”杨主簿忿忿不平在旁嘟囔一句。
“哦?如此说来,顾令史这个官也是花钱得来的?”姜长史问道。
忍冬笑了笑,淡定答道:“察举也罢,捐的也罢,下官以为出仕之路不应当向后看,而要向前看。”
“愿闻其详”。
“向后看即讲求此人出身,苛求此人出仕的方式,孰不闻,民间有‘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之语,可见纵使走察举之途也未必会出好官。而向前看则是要看入仕后是否忠于大成,是否心系百姓,窃以为这方才是一国立国之根本。忍冬只想为国效力,还望大人不要计较来路。”
姜太史脸上已经有掩饰不住的笑意,嘴里也赞道:“后生可畏。”
“不知顾令史家住何处?又师承何人?此般才学应出名门,不知家中遭何变故,竟然要捐买一个如此小官?”
大成做官自然也是要记载家世,只是忍冬微不足道一小官,加之又是捐来的,太尉府内只是草草记载,并未多加留心。
忍冬正色道:“下官父母已去世,家中还有一位长姐。谈不上师承,多是父亲教诲所得。家父名叫,顾吟海。”
忍冬将顾吟海三字说的清楚又坚定,同时,他也敏锐的捕捉到了姜长史眸中一闪而过的震惊。
看来自己赌对了,太尉府上颇有些从前父亲的故交、门生,或仰慕父亲的儒生。
姜长史眯眼重新打量了一番这个后生,一开始想他惊艳绝伦,才貌双全,如今一看竟然是铮铮铁骨的清流之首的后人,心中除了赞赏还多了尊敬和亲近。
姜长史心念非转,面上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淡淡道:“顾令史年轻有为,还望你日后也能踏实勤奋。太史公有云:文王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做《春秋》。还望令史自勉。”
起身走到门前,又无头无脑甩了一句:“泥沙不掩蚌珠,真金不惧烈火。聚火散星,只缺这么个逆风执炬之人。”
杨主簿不解机锋,但他充分体会到上司只随意的表扬了顾令史两句,既没有抬举他,也没有升迁之意,心中窃喜,故意落后两步,讽刺道:“啧啧,费尽心机也没升个一官半职,白费心思啊。”
忍冬笑而不语,作揖道了句:“主簿大人慢走”,态度与从前无二,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般镇定。
“真傻”,宋熙对着杨主簿的背影感慨道,“姜长史这是告诉顾兄,令尊故人只等你一声令下,就会云集响应。可叹着杨主簿只盯着眼前那点蝇头小利。”
公孙寻道:“连我这等不喜读书的武人都听出其中关窍,这杨主簿却还沾沾自喜呢。”转而又道:“顾兄啊,今晚可以去你家吃饭吗?郑大嫂日前答应要给我做道药膳来吃。”
忍冬奇道:“郑大嫂的厨艺是勾了你们的魂还是慑了你们的魄?怎么半月下来,你们日日都要赖着去我家。”
宋熙一把拽住公孙寻,严肃道:“就是就是,你一顿能吃八碗快把顾令史家吃垮了。顾兄,咱们不带他去,带着愚兄即可。”
忍冬无奈的笑了笑,也好,今日便让裴九打消你们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裴九一月一回的休息,他向来重视。一大早便洗漱得当,营门一开便跑回了家。
谁料一到家,只有陆卓在院内除草,全然不见清荷踪迹。
陆卓见裴九四处张望,好心道:“清荷去迟府了,迟公子今日休沐。”
裴九脸色瞬间垮了下来,一扔手中物什,抱着肚子就蹲了下来,一边状似虚弱道:“陆卓,我,我突然腹中绞痛,快,快去喊我表姨回来。”
陆卓一摸脑袋,疑道:“这病来的如此突然?叫清荷姑娘怕是不好使,我去给你找大夫才是正经事。”
裴九道:“陆兄弟,我这是老毛病了,心里有数,你只管去迟府传个话。”
陆卓心想裴九向来身强体壮,很少有病痛,此番十有□□是装的。但又想到清荷和迟容情谊日笃,他为自家公子打算,若能拆散清荷迟容,成全公子,这等好事何乐而不为?
于是忙着去了迟府,添油加醋描述一番,吓得清荷立刻折返,迟容和妹妹迟思也都跟了回来。
故而等忍冬带着同僚进家时,院中或站或立着不少人,平日安静的小院,此时塞的满满当当。
忍冬一愣,快步走到清荷面前,道:“怎么回事?”
清荷道:“你问他”,一指抱臂在一侧微笑的裴九。
裴九一脸无辜道:“清荷莫要错怪我,方才真的难受,大有顷刻命丧黄泉之感,将死之人,还不能见你一见?”
忍冬一听裴九戏言,立刻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劝道:“阿姐莫生气,裴九哥哥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咱们是得好好陪陪他。”
言外之意,也不赞同清荷今日去寻休沐的迟容。
清荷抬眼看着犹在微笑的裴九,见他瘦了不少,雨打风吹,似乎也黑了很多,终道:“罢了罢了,今日大家都留在我们这儿吃饭,好久家里没这么热闹了。”
郑大嫂见清荷态度转好,也玩笑道:“一、二……十一个人,我得赶紧去领居家借两个板凳。”
氛围一下轻松起来,众人言谈也自如许多。
淡竹上了学,半夏也在家中跟着清荷读书,两人难得是好学的好孩子,如今得见迟容,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迟思得了空子也围在忍冬身旁问这问那,令他脱身不得。公孙寻和宋熙在旁好整以暇,看着笑话,好不快活。
倒是只有裴九跟着清荷,一起给郑大嫂在厨房打下手。
“清荷,依我看大成啊,真的坏透了”,裴九边洗菜边压低声音耳语道,“骠骑将军治军严格,又有谋略,本来这支驻军足可以保卫洛阳,为今上所用,可你猜如何,摄政王竟然打算委派个监军,来督察军事!说到底就是不放心将军,想巴巴的盯着。且这摄政王还安插了他的大小舅子来军中任职,整日里指手画脚,作威作福,将士们都憋着一口气呢。”
自打大成立国,只有外地驻军或行军作战时才设监军,孟若飞这支部队驻扎洛阳,本不需要这一官职。
清荷道:“摄政王怕自己位极人臣的故事重演,因此御下甚严,亦不敢仰仗同姓兄弟,倒叫这宦官外戚得了势。”
裴九道:“如今京中风言风语甚多,摄政王啊,我看怕要走戚连烽的旧路。”
清荷亦点点头,突然想到陆照影交待,问道:“凉州,你怎么看?”
裴九将菜沥干水,转头问了句:“郑嫂,切块还是切丝?”
郑大嫂正在淘米,远远的答了句:“切丝。”
裴九将刀法融会贯通于刀功,虎虎生风,切的飞快。
“凉州”,裴九将这二字又念一遍,细细咀嚼,“镇国将军似乎一直都在观望等待,不自立,也不掺合京中局势。”
“若陆先生让咱们一年内同去凉州,你可会答应?”
裴九蹙眉道:“好不容易在京城落脚,为何又要去凉州?”
第 37 章
清荷不答,反问道:“咱们当初为何来京城?”
“为建功立业,为在乱世有一席之地”,裴九郎声答道。
清荷点点头:“可如今看来洛阳腐败,若不趋炎附势,很难出人头地。我切问你,是欲与泥沙共沉,还是另辟一条蹊径?”
裴九不以为然道:“泥沙?那不是正好可以浑水摸鱼?”
顿顿又道:“我自认在军中还不错,结交了不少有情有义之辈。再者说了,说一两句好听的,哄得别人开心,好让自己活的顺畅,也不算得是什么趋炎附势。”
见清荷蹙眉不语,裴九岔开话题:“这月弓马比赛我拿了第一,骠骑将军特许我多休息一日。明日表姨可否赏脸陪外甥去逛逛洛阳城?”